曲縴珞碾好了茶末,用茶刷將茶末收進羅篩里,輕輕篩茶,她的眼神十分專注,男子式讓她眉尾的疤痕毫無遮掩。
「你眉尾的疤便是你庶兄或庶妹所為吧?」
曲縴珞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她取出兩只兔毫盞注入熱水溫盞,再將盞中的熱水倒出,將兔毫盞放置在盞托上,舀入方才篩過的茶末,再提起水壺注入些許熱水,接著便拿起扁平的茶筅調膏,再注水調開茶末,接著再注水篩打擊拂,如此反覆共行七次,七次過後,茶湯表面浮出乳白色泡沫,是為點茶。
曲縴珞將茶盞送到蘇灝辰面前,點茶的茶湯除去了茶葉的苦澀,只留下醇厚的芳香,蘇灝辰拿起茶盞,茶湯表面乳霧翻涌,猶如雪末。
「蘇大哥,請。」
蘇灝辰輕啜一口融著茶香及蓮香的茶沫,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這茶湯入口輕軟綿柔,輕微的苦味褪去後淡淡回甘,真是別具一格的口感。」
听他這麼說就是喜歡這茶了,曲縴珞露出微笑,便又再點起下一盞茶。
「這麼說或許不該,但我還得感謝你那庶兄及庶妹,否則我命休矣,也別說能在這里喝下這特別的茶湯。」
曲縴珞先是一怔,隨後笑道︰「的確,若沒有他們尋釁,我哪里會早早看清局勢,還學得了這手藝。不過我自幼跟著母親學習,即便沒有他們,最終還是會走上經商之路。」
「人各有志,你不想相夫教子而是想經商,這是你的選擇,無人能左右。」
曲縴珞不信男子真能平等看待經商的女子,尤其是她這種未出閨閣的女子,心想或許是他的場面話,所以並沒有被這話所感動,甚至沒將這話給听進心里去。
「那麼蘇大哥的志向,看來是成為皇商了。」
「有何不可?以我久蔚商行的規模,哪里輸大慶幾間台面上的皇商了?雖然成為皇商只是錦上添花,但我也想得到這塊御賜的招牌啊!」
曲家與高家有私交,所以曲縴珞還算了解高家同鼎的情況,說來同鼎是因為高家先祖在高祖皇帝時為義軍運糧草送軍需,有從龍之功才得了皇商招牌,如今要做皇商,沒有行走各地的商隊是同鼎的缺點,而這一點恰恰是久蔚的優點。
「做生意各憑本事,同鼎的經營方法我這個晚輩無法置喙,但我看蘇大哥的商行頗佔優勢,因為蘇大哥除了有走遍大慶半壁江山的商隊外,似乎還有意走出新商路。」
「何以見得?」
「我听說,久蔚商行在建造新商船。」
曲縴珞居然會想打听他的事?這事蘇灝辰沒想隱瞞,只是沒人問他也不會拿來說嘴罷了,「我的確打算拓展新商路,目前已經著手的是水路。」
「大慶最富庶的地方水路發達,長途以陸運運輸耗時耗力而且費用極大,商人追求的就是以最小的成本獲得最大的利潤,水路的確是該開發的商路。」
「只可惜大部分水路都掌握在興亨商行的老板趙玉柏手中,我這一年來對于拓展水路所做的準備沒少受他打壓。」
曲縴珞明白興亨打壓久蔚的原因,這世道為了蠅頭小利而殺人的也有,面對水路帶來的龐大利潤,誰肯輕易讓人分食?
「興亨的趙老板是個手段厲害的,蘇大哥若擋了他的路,要小心他給你的怕不只是打壓而已。」
蘇灝辰既然有心籌謀水路,自然沒少打听趙玉柏的事,「阿珞,你放心,要論武力我的身後是凜威鏢局,趙玉柏不一定動得了我,要不然我也不會妄想開發一條南行的商路。」
「南行?有多遠?」
「至少要到達燁陽山,南方雖然窮鄉僻壤,卻有不少北方少見的產物,貿易本就是互通有無。」
「燁陽山啊……」曲縴珞嘆息,原來蘇灝辰有與她一樣的想法呢!
「怎麼了嗎?」
「陽茶行是我母親的娘家先祖的起家事業,當初陽茶行就是靠著燁陽山上的萱仙茶打下基礎,所以再次開通茶路是我母親的心願,如今茶行交給我,自然也成了我的心願。但……如今陽茶行沒有自己的商隊,開通茶路就成我們母女心中的缺憾。」
看著她落寞的樣子,蘇灝辰幾乎就要開口說她的缺憾由他來彌補了,可此時身後傳來了何涵奇的聲音。
「你這小子居然會點茶?」何涵奇說完,老實不客氣的也在茶桌旁坐下,端起曲縴珞剛剛點好的茶喝了一口,然後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繼續喝下一口。
曲縴洛也沒氣他搶走了她的茶,反而滿心期待的等著他的評語,連方才想的事都忘了。
「何園主覺得如何?」
何涵奇又再多喝了一口才放下茶盞,不冷不熱的說了一句,「還能喝。」
從他們來到沁園開始,何涵奇對他們都是否決的態度,所以一句「還能喝」听來算是稱贊了。
「何園主,晚輩母親娘家先祖以茶起家,請何園主相信晚輩,若能將香木荷賣給晚輩,定不辜負這些香木荷。」
何涵奇的確愛各式花草成痴,否則也不會退隱山林整了這片沁園。
只是上回被高家給氣的,才會對曲洛這樣一來就說什麼要跟他做生意的貴公子如此不快,現在喝了他的點茶、听見他說母親娘家的起家事業,倒覺得曲洛有點本事。
「我這香草珍貴得很,我敢說整個大慶就只有我的沁園找得到,但我種這些香草不為營生,我這一生都活在沙場,最想過的日子就是整塊地蒔花弄草,如今歸隱山林終得所願。」
「晚輩來到沁園時便因為這一整片靛色香草的美而震撼,何園主的興趣與晚輩的目的並不沖突,香木荷有它的壽命,若能讓晚輩盡這些香木荷最大的用處,也不白費了何園主辛苦栽植不是?」
見曲洛還不放棄說服他,何涵奇故意不去搭理他。
曲縴珞見自己的話連一點漣漪也沒激起,也不覺得氣餒,又想著話題與何涵奇搭話。
「何園主,晚輩見沁園北側有塊空地,那可是園主打算栽植下一批香草?」
何涵奇想起那片空地,就想起自己心中的缺憾,「月鑒草听說過沒有啊?」
曲縴珞不明白怎麼突然提到了月鑒草,但她老實回答了,「晚輩知道此草葉片如劍花序如肉穗與菖蒲相似,只在夜晚開花,不過也僅在書籍上記載,少有人真正見到月鑒草開花。」
「你居然听過月鑒草?」
「外祖家有一文庫,里頭珍藏不少,文庫中藏有花草譜一冊,晚輩曾在譜中看見過月鑒草的記載。」
何涵奇捻捻下巴一小撮山羊須,得意的露出笑容,「可你外祖家的花草譜終究不夠詳細。」
「晚輩願聞其詳。」
「月鑒草白日看來與菖蒲無異,唯有夜晚開花才能分辨,但月鑒草乃是神草,一忌不潔;二忌陽氣,我始終無緣得見啊。」
曲縴珞似乎讀出了一點何涵奇特意提起月鑒草的用意,他莫非是愛月鑒草成痴而不可得?
一直沉默在旁听著的蘇灝辰與曲縴珞互視一眼,看來這月鑒草似乎是何涵奇心中所求,那麼若能為他找到月鑒草,或許能說服何涵奇改變主意。
「何園主甚愛月鑒草?」
「我那片空地就是留著栽種月鑒草的。」
「若晚輩能為何園主尋來月鑒草,想必何園主就願意將香木荷割愛了吧?」若有月鑒草何涵奇的確好說話,不過這月鑒草也不是好找的,要換他的香木荷怎能是等閑之物。
「別高興得太早,你們就肯定能找得到月鑒草?」
蘇灝辰雖不曾听過月鑒草,但它再稀有,大江南北總有人識得,他吩咐下去讓各分行的管事去找,總有找到的可能,「晚輩讓分行派人去找,還望找到後能請何園主答應阿洛的請求。」
何涵奇沒好氣的睞了蘇灝辰一眼,怎麼這小子以為人多就有用嗎?
「你以為我就沒人脈?也不用舍近求遠,這後山里就曾出現過月鑒草。」
「那晚輩就上山去找。」
「你?曲洛小子還見過,你見過嗎?」
月鑒草既然是夜里開花,蘇灝辰怎能讓曲縴珞一個女子上山冒險,「阿珞她是從小嬌養的貴公子,夜里哪能上山,我至多把山上的菖蒲全挖回來再讓何園主一株株監定便是。」
「你以為月鑒草這種神草為什麼躲在這後山?就是因為後山有條山溪,沿著山溪溪岸長滿了菖蒲,它躲在里頭要不是在夜里開花,你認不出它。」
「這……」這可真讓蘇灝辰為難起來,可一看見曲縴珞面露失望神色,又感到心疼。
「而且,你以為光你們兩個小子就能找到月鑒草?我說了月鑒草忌不潔,你們兩個小子不知道幾歲就破了身,近不了月鑒草的。」
何涵奇這話立刻引來了兩人的抗議,尤其是蘇灝辰,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讓曲縴珞認為他是一名拈花惹草的男子。
「何園主這話偏頗,晚輩未曾娶妻,家中也沒有通房妾室,怎麼就說晚輩不潔了?」
何涵奇才不相信,捻了捻胡須,也不知道小子較真什麼,「你這模樣雖然說是商人,但我從你騎馬、舉止、儀態都看得出你是習武之人,軍人我看多了,你氣質肯定不是,那就只剩江湖之人。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又長得這模樣,走闖江湖哪能沒個紅粉知己,再說你從了商,總也有逢場作戲的時候,只說你破身不錯了,怕是那滋味都嘗膩了。」
曲縴珞本是姑娘家,听見這樣的話該害羞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听見蘇灝辰可能有紅粉知己的事,顧不得害羞,心頭無預警的揪了一下,整顆心像被擠壓著一般難受。
「何園主,請別在阿珞面前說這些……」何涵奇聲如洪鐘的說什麼破不破身,他不想讓曲縴珞听到這樣的話。
何涵奇說他看得出來是出身江湖,他才覺得何涵奇看來像出身軍旅,他走路那儀態還有指揮園子里雇工的樣子活像在校場操練兵馬的將軍。
「怎麼,你還擔心讓曲洛小子知道你沾惹了多少女人?你跟曲洛小子什麼關系?他又不是姑娘家,你還擔心她吃味嗎?」
蘇灝辰急忙撇清,不讓人知道曲縴珞的女兒身是約定也是為了她的名節著想,「何園主,不是的,是阿珞她面皮薄。」
曲縴珞的沉默吸引了何涵奇的注意,以為曲縴珞真是害羞才不言不語,何涵奇大笑出聲,「本以為曲洛小子這種公子哥,怕是十二、三歲院子里就被塞了通房,但看這模樣應該還未開葷,好!是我的錯,只是你面皮也太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子你是個女的呢。」
听到這里,曲縴珞終于由自己的思緒里被拉了出來,她連忙搖頭,怕是讓人發現她是女兒身或是誤以為她與蘇灝辰有斷袖情那都不好,「我怎麼可能吃味?何園主都說了蘇大哥他出身江湖不拘小節,而且人又生得英挺卓絕,有幾個紅粉知己也正常。」
好痛!曲縴珞捧著心口,怎麼覺得說出這話之後,本來揪著的心開始刺痛起來?曲縴洛勉強露出笑容,不想讓人看出她的異狀。
蘇灝辰听見曲縴珞這麼說,一點也不樂意,當下就沉了臉,「虧我還想著幫你找到月鑒草,你就這麼報答我的?數落我拈花惹草?」
段凌滔及正梅雖然站在後頭,但他們的對話還是听得見的,听見主子沒由來的發脾氣,再看曲大小姐一臉不在意的說出主子可能有紅粉知己,段凌滔忍不住笑了,惹得正梅白了他一眼。
正梅低聲說著,「笑什麼?」
「你猜猜我有沒有紅粉知己?」
正梅又回給了他一記白眼。
「听到我有紅粉知己你氣不氣?」
正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紅了臉,但一听這話就有些惱,「誰管你有沒有紅粉知己?你埋進女人堆里悶死了也與我無關。」
听見正梅紅著臉咒他死,突然發現自己這段日子殷勤沒有白獻,段凌滔淚不但沒生氣還從笑得更開心了。
但看主子及曲大小姐,這兩個一個還沒開竅,一個好像還不知自己為什麼生氣呢!
一見蘇灝辰生氣曲縴珞也急了,「蘇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夸你呢!」
夸?蘇灝辰覺得火大,懶得再開口了。
何涵奇看著兩人無謂的爭執,點出了一個重點,「有過多少女人不是重點,而是咱們男人陽氣重,要是月鑒草長了腳怕都跑了,我雇人上山找過也沒有下落,你們是尋不的。」
「所以得是女子,還得是處子之身才尋得到月鑒草嗎?」曲縴塔小心翼翼的看了蘇灝辰一眼,見他不再開口,只能嘆口氣將注意力又轉回月鑒草上。
沒想到她會這樣問,蘇灝辰再也無法生氣了,滿滿的擔憂與不認同溢于言表,「阿珞,太危險了。」
「曲洛小子,別以為你找個未出閨閣的女子帶上山就可以了,哪里有那種未出閨閣的女子願意三更半夜讓你帶上山的,而且月鑒草可遇不可求,要不然我早就找人上山去找了。」
「找人的事讓晚輩來想,總之多花幾日把整個山頭走遍了,總會找得到吧。」
何涵奇都在這里住多少年了,也不知道遇見月鑒草得有什麼機緣,總之他就是不曾找到過,若他們不死心就由他們去吧。
「隨你吧,找不到你自會死心。」
看著何涵奇離開,蘇灝辰才開口,「阿珞,你一個姑娘家不準半夜上山找月鑒草。」
「蘇大哥,來到這里我親自見到活生生的香木荷,我嗅聞過也試過,是真的十分適合用來窨茶的花,這是從沒有人用過的花種,是一創舉。」
「這值得讓你用命來換?」
「蘇大哥不用擔心我,我明天就去鎮上雇人陪我上山,我還是老話一句,蘇大哥先去忙自己的事,忙完了再勞煩蘇大哥來接我,那時我或許已經找到月鑒草也不一定。」
蘇灝辰看曲縴珞心意已決,急得不知該怎麼勸退她,而且這小鎮上她人生地不熟的,隨便找些人陪她上山就怕所托非人,到時她吃了虧可怎麼辦?
蘇灝辰嘆息的抹了把臉,握起拳頭瞪了她一眼,這一眼讓曲縴珞縮了縮,看蘇灝辰因為她的害怕而緩了臉色又轉回無奈,曲縴珞才敢討好地微笑,「蘇大哥,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從小就在茶園混大的。」
「誰讓我當年被你救了,你要上山,我陪你去。」
「可是……這……」
「你再拒絕我就把你綁上車直接送回衢陽給你母親,把你打算做的傻事告訴她,或許還可以得到她的謝禮。」
曲縴珞本想說蘇灝辰才不敢這麼做,但看見他板著臉孔後突然一句話也不敢反駁,她這回不管有沒有得到香木荷回衢陽,怕是短時間內母親都不會讓她離開衢陽城了。
「好嘛,我知道了。」
當天夜里,蘇灝辰失眠了,除了氣曲縴珞不顧自己安危想上山,另一件令他生氣的事便是——曲縴珞為什麼可以笑著說出他該是有不少紅粉知己這句話?
在她眼中,他就是這麼不知檢點的人?
「主子,睡不好嗎?」打地鋪的段凌滔听蘇灝辰翻了一夜,沒被吵醒的除非是死人。
「沒事,就是窩著一股火。」
「曲大小姐還沒開竅,不懂吃味的。」
蘇灝辰臉上有被說中的羞惱,幸好夜深了又沒有燈,否則肯定讓段凌滔在心中偷笑一輩子。
「誰在氣她沒吃味了?不!她吃不吃味與我何干?我們又不是那種關系。」
「喔?我還以為主子想要‘那種關系’呢!」欸……主子都能對他與正梅的感情事指手畫腳的,怎麼自己遇上了感情事倒看不明白了?
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
「你胡說什麼!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只是這樣而已,我是氣她堅持要上山的事。」
「這事有什麼好氣的,想當年主子還雙刀對上過狼群呢!護送曲大小姐上山不過是小菜一碟,曲大小姐連根寒毛都傷不到。」
「閉嘴!你懂什麼?」
「屬下真的不懂,要不然主子開釋給屬下听听如何?」
「吵死了!」蘇灝辰一怒,拿起枕頭就往段凌滔丟去,段凌滔頭一偏閃過。
「主子,你覺得曲大小姐生得美嗎?」
「自然是美。」
「主子覺得她美,她也夸主子英挺卓絕,屬下也覺得兩位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那主子有什麼好不敢承認自己心思的?」
「我哪有什麼心思?」
「主子,我听正梅說曲大小姐已及笄了,這種大戶人家里的小姐,一及笄可就開始談婚事了,曲家跟高家那可是三代緣分啊。」
蘇灝辰暴怒的火氣因為這句話瞬間降了下來,躺平身子思考起來,想起高承璟對曲縴珞一句一個妹妹的喊,沒好氣的對段凌滔說︰「枕頭丟回來給我。」
段凌滔看了地上的枕頭一眼,由自己被鋪里抽出枕頭,「主子的枕頭髒了,先睡屬下的吧。好好睡一覺,明天想想怎麼擄獲曲大小姐的芳心才要緊。」
「多嘴!枕頭我不要了,誰要跟你睡一個枕頭。」
看主子側過身子背對他,段凌滔也不再說話,微笑著進入夢鄉。
在睡著之前他想著,如果主子真能把曲大小姐娶進門,那他離正梅就更近了,正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