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罵傻了,韓歲說的每一句都鏗鏘有力,說得她不得不認錯。
是,她太理所當然,她認為有本事、有能力的女人,就有權利自由自主,她以為守住最後底線就不算對韓鎮不貞,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得夠好,卻沒想過「母親」這個身分要伴隨更多的犧牲。
見大哥駁得母親無話可說,臉色蒼白,韓遠愁了眉心,眼底透出濕意,他有罪惡感。
走到星星跟前,他環住她的肩膀,低聲說︰「娘,不是這樣的,是我們太害怕你被鄭叔搶走,是我們擔心爹爹回來,你卻不在,我們才想把鄭叔趕走。」
兩個小萌包也上前,一左一右抱住她。「娘,我們要守著你,不能把你丟掉。」
星星看著撒嬌三人組,心里有說不出的別扭,她彷佛看見未來已經鋪好路,很嚇人的韓家後院等著她大駕光臨,為了他們……從此庭院深深深幾許,寥落、寂寞、冷清?
不,她很自私的,她無法與眾韓們的生母爭寵,她不想被禁錮一世。
一聲長嘆,她道︰「別擔心,韓鎮沒死,如你們所想像,他立下舉世大功,皇上龍心大悅,必定賞賜無數,到時他會帶你們回家,你們會有更好的新娘親。」
她很清楚韓鎮對自己的厭惡,何況被抄沒娘家的孫家女,哪還配得上將軍,皇帝必定另有恩賜,至于鄭遠山……大概也遂不了意,他們可是好兄弟,就算沒有朋友妻那一樁,道德這關兩人就過不了。
所以,無妨的,沒有眾韓、沒有韓鎮、沒有鄭遠山,所有人通通不在,就當抹平一切從頭來過,就當重新穿越一回,無牽無掛。
星星帶來的消息太震撼。
爹要回來了?爹立下大功了?幾個兄弟面面相覷,他們明白,這意謂著他們又將是人人羨慕的將軍府少爺,但是他們回府後,娘呢……娘怎麼辦?
抱起畫紙、顏料,她走進書房里,攤開紙,筆未落、淚先墜,她即將要失去一切……
滿地落葉無人掃,幾天前掛的衣服還在曬衣架上,韓歲沒砍完的柴散落在院子里,走進廳里,桌子中間架著的火鍋已經冷掉,桌上的菜肉還在,用過碗盤散置著,上頭爬滿媽蟻,幾只蒼蠅在上面飛舞。
那天……是她的最後一餐?
走進書房,星星畫累了,趴在桌上睡覺,桌子亂七八糟,除顏料畫具之外,還有一壺水和幾顆看起來很干的饅頭。
又為畫畫不把吃飯當一回事?
走到桌邊,將人抱起,她眼下有一圈黑色濃墨,臉色蒼白,唇上不見血色,本來就廋的,現在瘦得更丑了。
孩子們不在,她連生活都不會過了?
幾天前,韓鎮派人來把孩子接走,韓為、韓客哭著不想離開,硬是抱住星星不放,韓暮、韓遠紅了眼眶,韓歲堅持一起把星星帶走。
但下人不敢自作主張,只好哄道︰「奴才回了大人,就派人來接。」
星星半句話沒說,她清楚,一個私自逃家的妻子,韓鎮沒讓人綑回去,送上三尺白綾、二兩砒霜,恐怕還是看在這段時間自己照顧幾個孩子的分上。
只是心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大塊,突然覺得房子蓋太大,突然覺得沒有人搶著吸的空氣變得稀薄,也突然覺得安靜太過,世界將她給遺落。
為排除這種感覺,她從早到晚都在工作,秀女畫像完成,她卯足勁兒繼續畫漫畫版論語,試圖用忙碌讓腦袋沒有多余的空間儲存寂寞。
她累慘了,一睡就不省人事。
看著被搬來搬去卻毫無知覺的星星,鄭遠山苦笑,她是幾天沒睡了?
拉過棉被將她蓋個嚴實,他認命地走到廳里,收拾桌面,看一眼天空上厚厚的烏雲,想了想,先到外頭把衣服給收拾好。
她知道為什麼覺得親切熟悉了,那分明是自己的臉啊,只不過自己的臉長在一個男人身上,感覺有點詭異。
但她沒有時間分析這份詭異,因為劉嬤嬤昏倒了。
孫芹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她使盡力氣也扶不動劉嬤嬤,幸好兩位大叔進屋,身材高大的那個彎下腰,將劉嬤嬤抱起,送回屋里。
走在兩人身後,孫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她對味道非常敏感,味道常能催動她的慾望,就像那年狗碗里的那根雞腿,就像他身上的味道……催動了她想與之親近的慾望。
殷箬替劉嬤嬤把過脈後,道︰「姑娘別擔心,老人家沒事。」
孫芹點點頭,松一口氣。
抱劉嬤嬤進門的男人長得很高,孫芹必須仰頭才能與他對視,他的五官深邃,頭發微卷,雙眼一睨,教人膽顫心驚,而現在,他正用一雙深究的目光看著自己,似乎要把她的五官全描繪過一遍似的。
他的眼神給足了威脅,正常人招架不住的,但她不怕他,因為……薄荷香味,看看他,再看看另一個漂亮到讓人移不開眼的男子,他們身上有相同的味道。
這麼嬌女敕脆弱的小泵娘竟不怕自己?岳笙有些訝異,但更讓他訝異的是,她那雙黑得發亮的眼楮里,有著想親近自己的慾望,就像當年……他的眼神。
「姑娘,我叫殷箬,他是岳笙,我們錯過宿頭,想在此借宿一晚。」美貌勝過女子的男人開口,口氣溫和像是往人心底注入一股暖流似的。
孫芹靖靖軟軟回答,「這里只有我與嬤嬤,沒有男人在家,怕是不方便。」
「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岳笙問。
女孩家的姓名怎能隨意對外人說道?她應該甩頭而去,但是……深吸一口教人喜歡的氣息,她乖乖回答。「孫芹。」
「府上哪兒?」
「京城,相府。」
她的回答讓兩個男人同時擰起雙眉,互看彼此一眼。
「姑娘的母親可是盧氏?」岳笙追問。
其實可以不問的,在看見劉嬤嬤同時他心里就有了底,可是不再三確認,總有那麼點不甘心。
「是。」
「盧氏現在在何方?」
孫芹還來不及回答,劉嬤嬤就醒了,她一醒,揚聲道︰「小姐先回屋里吧。」
「嬤嬤。」她快步走到床邊,扶嬤嬤下床。
劉嬤嬤拍拍她的手背道︰「小姐乖,時辰不早了,你先回屋里歇著,嬤嬤來安排貴客住下。」
回屋?她不想啊,她想多待一會兒,想多看看他們……只是她向來听話。
「好。」她屈膝為禮,向兩位大叔告退後轉身出門。
走出房門三五步,好奇心打敗她的乖順,孫芹放輕腳步,悄悄走回門邊。
「不知岳大人和禮親王大駕光臨,有何事?」
「盧氏呢?」
「死了,在生下小姐之後,被孫家給弄死了。」劉嬤嫂咬牙切齒。
她家小姐也是官家千金,若非家道中落怎會淪落到與人為妾,偏偏所托非人,又遇上這種人面獸心的家伙,她恨吶!
「孫家為什麼要……」
「為了面子,為了名聲,為了禮親王不肯認下的事。」
「與其弄死盧氏,弄死她的孩子不是更省事?」岳笙泠笑,當年的事,他沒找孫家麻煩已是留了情面,沒想今日竟還遭下人冷言冷語。
「禮親王一天不成親,小姐就是他唯一的骨血,誰曉得會不會有朝一日,小姐變成一張可用的牌。」
「既然想用這張牌,為什麼不善待她?」殷箬反問。
「小姐那張臉就是孫家活生生的污點,二老爺天天看著,能不心虛?現在的日子算好的,可知小姐六歲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她得和狗搶食,病了沒藥可吃,冷了沒炭可用,府里人人都可以踩她踢她,她畏畏縮縮不敢說話,因為孫家給她安上一個天煞孤星的命格,讓她像只過街老鼠,若非小姐天性純善,老奴都不敢想像她會長成什麼模樣!」
「天煞孤屋?」殷箬咬牙,好啊……這個孫家。
門外,孫芹捂緊嘴巴,不教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什麼叫做唯一的骨血?什麼叫做可用的牌?污點、心虛、天煞孤星……無數字眼不停地敲打她的心,她不知道該將它們組合出什麼樣的故事,只是覺得害怕恐懼。
孫芹沒想到啊,怎會有這種好事掉在她頭上?她居然要嫁給韓將軍?
韓將軍是誰啊,是少年英雄,十五歲的他上了戰場,與二皇子聯手,屢屢建功,短短幾年便有了戰神封號。
二皇子登基為帝,比手足更親的韓鎮為皇上駐守邊關,人人都說他前途不可限量,還說再過不了多久,皇帝必會封他為王。
這樣的男人,怎麼會輪到自己頭上?
直到孫府派人接她回家,她都還雲里霧里,想不出原因。
是因為岳大人和禮親王插手嗎?他們才離開幾天,就有這等好事發生,她不禁這麼想。
那個晚上,她試著組織偷听來的信息,她承認自己膽小,她應該問清楚的,就算無法向禮親王問個明白,至少該問問劉嬤嬤,可是,一個躊躇,她就被帶回孫府……
「喜紅,我想見劉嬤嬤。」
喜紅是二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看著孫芹,柳眉一蹙,她淡淡回答,「劉嬤嬤昨兒個夜里得了急癥,一大早人就沒了。」
急癥?劉嫂嬤的身子骨一向硬朗,怎麼可能一夜之間……
「那五叔呢?我想見見五叔。」五叔不去莊子上看她,總會回來送嫁吧,他那樣疼愛自己。
「五老爺與老太爺鬧翻,早被除籍,淨身出戶了。」
除籍出戶?難怪她從年前等到年後,都等不到他來看自己?
「唉,五老爺都三十幾歲了,還成天在外頭奔波,好不容易說上親事,卻鬧到這等田地,也不知道是哪個天煞孤星害的,誰靠近誰就得倒楣。」
喜紅撇撇嘴,掩不住嘴角冷笑。
也不想想二老爺可是老太爺的嫡子呢,憑他一個不受待見、成年在外頭鬼混的庶子也想扳倒二老爺?作夢去吧!
什麼證據、證人,什麼貪污索賄,以為那點兒破事就能拿捏二老爺?二老爺做的事可全是老太爺授意的,這會兒好啦,威脅不成,反把自己給搭進去,蠢到極點!
一聲驚雷,星星從夢中清醒,她跳下床,果著雙足往外沖去。
正在擦桌子的鄭遠山轉身,抹布一丟,展臂將她接進懷里。「怎麼了?」
「阿為、阿客最怕打雷……」話出口,她才想起他們回家了。
「放心,阿為、阿客已經不怕打雷。」
「你怎麼知道?」
「他們說,你教過他們,和天狗吃日、地牛翻身一樣,那只是大自然現象,沒什麼好怕的。」
為教地牛翻身,她做了版塊模型,在推擠間,版塊上的小房子、小人摔成一團時,幾個小孩哈哈大笑,時不時就拿出來玩。
她也做了恆星、行星模擬,以燭光為太陽,模擬月亮、地球繞轉時,造成的日蝕月蝕及黑夜白天現象,他很想砸萬兩銀票,問她怎麼懂得這些?但隱隱約約地感覺,這是不能說的秘密,唯有得到星星足夠的信任,她才會告訴自己。
星星在他懷里點點頭,甕聲甕氣問︰「你怎麼來了?」
「我不來,你會好好吃飯?」鄭遠山把她抱回屋里,讓她坐在床沿,彎腰幫她穿鞋子。
「我自己來。」她急著縮回腳。
他卻拉住她的腳踝,低聲道︰「別動。」
他粗粗的掌心磨著她的小腿,帶出一陣無法言喻的心俘,她臉紅了,心跳加快,她樂觀地想,他能夠過來,是不是韓鎮不再是問題?
為她穿好鞋,他坐到她身邊,長臂一勾一拉,二度將她帶進懷里,他喜歡抱她,抱軟軟的她、香香的她,喜歡被她依靠的感覺。
「阿歲不在,你越發大膽了。」想起韓歲的咄咄逼人,星星搖頭。
坐在她床上算什麼,那時每到夜里,他從窗口鑽進來,就一路鑽進她暖暖的被窩里,他的抱怨藉口很爛,他說︰「我屋里沒有地龍,冷得很。」
誰相信這種鬼話,內力高強的男人,到哪里都是夏天。
她很喜歡和他並排躺著說話,斗嘴也好,說些言不及義的廢話也行,他喜歡她軟軟糯糯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而她喜歡他身上傳來的氣息,那種帶著竹葉清新的香氣,總是催動著她的慾望。
「小表不在,沒人會控訴你敗德失貞。」他也想起義正詞嚴的韓歲,忍不住彎了眉眼。
「阿歲沒說錯,我可不想落入秦姊姊的處境。」
「你不是說,秦寡婦是為了求生存的受難者,誰都沒有權利批評她?」
「我說不批評,旁人就能照做?我沒有她堅韌的意志與抗壓性,受不了閑言閑語,我希望活得簡單清心。」
「放心,沒有人看見我進來。」
「夜路走多,總會踫到鬼,以後別來了吧。」
「還以為你對我和我對你的心思相同,是我誤解了嗎?」
他沒誤解,只是韓歲那麼小卻能看透澈的事,她怎就沒想清楚?
她只想同他搞一夜還是發展長久關系?如果是長久關系,那麼他對待她的態度確實不嚴謹。
她不主動問他的家庭,不問他有沒有兒女,如果他要的也是長久關系,不需要她問,他也會交代清楚,但是他……絕口不提,所以她明白他的態度。
既然如此,她便縮回去,不搞關系,只當蓋棉被純聊天的朋友。
她轉移話題,問︰「明天你也要進宮嗎?」
她已經答應在皇帝生辰時進宮表演。因為錢很多,因為可以出名,最重要原因的是,皇帝她的畫像非常滿意,想看看畫師是誰,從來沒有人可以拒絕皇帝的要求。
「你希望我陪嗎?」
「希望。」即使明白他的陪伴不會長久。
笑了,他喜歡她的希望。「我過來,就是打算陪你明天進宮。」
「皇上壽誕,你也在受邀名單?」
「沒有,我只是個五品官,等級不夠,我在宮外等你,出宮後我們一起去看韓歲。」他說得神情愉快,忽略她的神情黯然。
「去將軍府嗎?」
「不,是鎮遠侯府,韓鎮封侯了。」
並吞趙國、拯救皇帝政權,這樣的功蹟確實該升官。「我能去嗎?」
這幾天,她一直在等待韓鎮給她送來休書,兩人的關系還是早點厘清的好。
「為什麼不能?」
「不是不能,是尷尬。」見前夫和見前男友一樣,既忐忑不安又尷尬無邊,何況她還垂涎人家的好兄弟。
「別擔心,韓鎮知道你失去記憶了,能告訴我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嗎?」
「不知道,我在破廟里醒來,發現額頭撞一個大包,我猜,許是覺得丟人,才撞柱自盡,沒想到沒死成。」
心抽了兩下,愧疚染上眼,鄭遠山問︰「在那之後呢?」
她緩緩道來,說出那兩個月的遭遇,他听得無比認真,並且試圓從中間抽絲剝繭。
似乎所有的不對勁都是從她醒來之後開始發生,他突然想起軍中傳聞。
有個受重傷的小將,軍醫斬釘截鐵說救不回來了,只好將他放在一旁等死,沒想他竟然活了,只是清醒後的他,對眼前的一切不復記憶,原本殺敵無數、勇猛剛強的小將變得軟弱無能,看見血都要哇哇叫上半天,他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小將,還給自己改了名字,最重要的是……過去只粗粗認得幾個字的他,變得文采豐富。
她也是相同的情形嗎?否則她的兄弟姊妹多得很,不會只有星星月亮太陽,她的父親也不是畫師 他太好奇,卻還是堅持,堅持認為自己贏得她全數信任的那天,她自然會將一切告知。
這天的晚餐是鄭遠山做的,他不會做菜,但是會劈柴燒火烤肉,兩人吃得滿嘴流油。
她只喝兩口酒就胡言亂語起來,還繞著他跳舞唱歌。
她說她很快樂,她說很高興他喜歡她,她說,就算他們再沒有以後,她也會牢牢記住這個晚上……
他一路都在笑,他捧著她的臉,輕輕吮上她的唇。
傻姑娘,他們怎麼會沒有以後,他們的「以後」,從明天日出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