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命了嗎?傷那麼重還敢往外走,你瞧瞧,傷口又裂開了,血流個不止,你以為自己是貓呀!有九條命,怎麼也死不了!衛海天我警告你,你要是再這麼胡來,我肯定咬你,咬得你遍體鱗傷……」
听著耳邊念經似的叨隱聲,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的衛海天不僅不覺得聒噪,還認為有如天籟一般,讓他百听不厭,身心歡喜,全身舒暢得像躺在無人的大草原上,迎風吹來沁人心脾的花朵芬芳。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自己絕對是上天寵兒,給了他天仙似的嬌人兒,不嫌他一身新傷舊創,不在意他家亂如遭匪,溫柔婉約、蕙質蘭心、宜室宜家,是多少男兒渴望的賢妻良婦。
「還笑,你這人沒心沒肺,一條命去了半條,差點當了閻王女婿,來了三個太醫全力搶救,原本以為你肩上的刀傷最重,沒想到背後那一劍差點將你剖成兩半,月復部中刀,傷及髒腑,血又止不住,快流干了……」
「你的剌繡越來越好了。」
衛海天冷不防說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正在嘮叨不休的蘇明月怔了一下,不懂他話意為何。
「听說我的傷是你一針一線縫合的,谷太醫還稱贊你縫得好,又直又美,針腳密合,要是沒有你的好手法,我這條命真的救不回來。」
他也沒想過會傷得這麼重,在安排屬下善後,以及命人入宮稟告皇上接下來的行動可以開始了,便整個人倒下。
听他說得雲淡風輕,蘇明月就來氣。「那是死馬當活馬醫,他們都說救不了,要我放棄,可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就血一直流,止不住嘛!那就縫起來,像縫羊皮水袋一樣,縫得密了就不會漏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的,一股腦地將烈酒倒在針線上,擅繡的她飛快地將他的傷口當布一針一針縫合,她以為她的手在發抖,可是縫完之後才知整只手臂都僵硬了,硬得像石頭。
還是秋沫、回香又搓又揉,又用熱巾子敷了一夜,她的手才有一點點感覺,還是太醫開了藥抹上三天,她的手才恢復知覺。
「月牙兒,謝謝你的不放棄。」衛海天輕握柔白小手,用著布滿厚繭的大掌搓揉縴縴蔥指。
他曉得她為他做了什麼,因此非常不舍,心疼她這雙為刺繡而生的天工巧手差點廢了,這輩子欠她的怕是還不清了,這般美好又堅毅的女人,是他的。
「有什麼好謝的,換成是你也會想辦法救我,我們之間用不著再分彼此。」
他是她、她是他,同生共死。
蘇明月很感動,為了維護她,他拖著傷重的身子站在她身邊,足夠了,她的心塞滿對他的愛戀,從今以後,再也無怨無悔。
「不一樣,你還要扛著我那一家子對你的謾罵和羞辱,他們根本不讓你救我,存心讓我死,我娘那張嘴說不出半句好話,弟弟自私,妹妹只想著攀龍附鳳……頂著層層風暴至今,你還好嗎?」他什麼也幫不了她。
蘇明月訝然。「你怎麼曉得?」
他狡猾一笑。「我有很多眼線。」
「啐!準是谷太醫說的,他的嘴上沒把門,比三姑六婆還碎嘴。」從沒見過這麼愛說話的太醫,連院子里長了一株婆婆丁,他也能從清熱解毒說到火炒煮湯,打個蛋花下去更香濃美味……
若衛海天不是張翠花親生的,她都要以為那是仇人之子,一群人急著要救重傷的將軍,當娘的居然張開雙臂阻攔,還一臉嫌棄的說人不能死在將軍府,太晦氣,他們還要住在里面。
將軍竟然住不得將軍府,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滑稽的事,讓所有人都傻眼的怔在當場。
有個不顧兒子死活的親娘,卻有個拚命護他的蘇明月,她不管張氏如何刻薄的嘲弄她,將阻攔的她推開,大步帶人往里走,一行人把她當路邊石頭,完全無視。
張翠花氣個半死,在房門外破口大罵,衛海風在一旁幫腔,同樣是怎麼難听怎麼罵,最後還拖來一口棺。
簡直是極品了,無可比擬,連太醫都說人活著沒死,母子倆卻用力敲牆拍窗,想讓衛海天不得安寧,活活拖死。
棒天,不想和他們打照面的蘇明月便讓小四等人帶人守在院子外,未經允許衛家人不得入內,若有喧譁準許動手,只要不見傷隨人玩,要讓他們怕,再也不敢靠近。
「就算他不說,我身邊的人還不會開口嗎?他們把你贊得像一朵花,害我狂飲好幾缸醋,這麼好的你陪在我身邊,我真是三生有幸,這輩子只對你好。」
衛海天不只慶幸,還有些後怕,若非奉皇命回老家查緝有人私下招兵買馬一事,他不會遇上她。
其實幾年前他回去過,卻听說蘇家搬去外地,音信全無,他才又落寞回京,沒多久就去了邊關。
「那你還退婚?」想到這件事她仍有些堵心,雖然那時的她並不在意兩人的女圭女圭親,可是心里還是不舒坦,她覺得要提退婚也應該是她提,由男方提起好像她這人不好,何況他的家境還不如她。
他呵呵一笑,把她想抽出的手握得更緊。「因為我傻。」
「狡辯。」她一啐。
「所以傻人有傻福,兜了一圈我們還是在一起。」天定良緣是切不斷的,他倆的緣分早已注定。
「哼!誰和你在一起了,自作多情。」她還在惱他傷沒好就私自下床,縫好的傷口又泌出血絲。
因為縫得很密,因此傷口並未裂開,可是肌肉的用力又把縫合的傷處撐開了些,不仔細看還真像傷口又開了口。
蘇明月氣衛海天不珍惜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命,目前他最重要的事是休養,其他事不用放在心上,忍一時之氣,日後總有機會討回來。
「是誰自稱將軍夫人,把公主氣得都哭著跑掉了。」他取笑,卻也心疼她受的委屈,似乎她總是受他的牽連。
「你要舍不得我欺負你的金枝玉葉,下回我避得遠遠的,不壞你們的好事。」她反擊。
他一听,額頭的冷汗都冒出來了。「別呀!我的好月牙兒,我的將軍夫人舍你其誰,公主要哭就哭吧,她方才哭得其丑無比,我嚇到了,你要保護我,絕不能讓丑女靠我太近。」
噗哧!「你可以再不要臉一點。」
能入宮的妃嬪能丑到哪里,美人生的孩子就算不美也不會丑到鬼見愁,如意公主眉長眼細,是個鳳眼美人。
「在你面前要臉做什麼,人太老實娶不到老婆。」他輕輕一拉,將她扯入懷中,俯身一吻。
「等等,小心你的傷……」
唔、唔、唔……須臾,喘息聲響起,令人臉紅。
「品嘗不到瓊漿玉液,我肯定會爆體而亡……」他想要她,想到全身都發熱,只有她能平息。
「胡說什麼?」蘇明月氣惱的往他肩上一拍。
「啊!」衛海天慘叫出聲。
「你……呃!我忘了你肩頭有傷……」看他少了血色的臉又白了三分,蘇明月眼眶不禁一紅。
「別哭呀,月牙兒,不、不怎麼痛,你看你的針線活做得多好,手重些也沒事。」原本是想哄她,沒想到他一提到「針線活」,她淚如雨下,把他嚇得差點魂快飛了。
「我……我的手是用來刺繡,不是縫傷口的,看你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面白如紙,胸口的起伏弱得我以為你沒喘氣,那時我多怕……」她一直忍著不敢哭,直到現在。
「好,沒事了,我命大,閻王不收,以後不會再有了,這次是我大意了」他看到燕嵐十八騎,以為只來了十八個,哪知狡猾成性的成王把阿拉漢身邊的兩個壯漢也派出來,赤勒和狼牙的實力不弱,是薩滿國的前鋒。
「那你不打仗了?」
「呃、這……」被淚水洗過的雙瞳明淨美麗的望著他,他卻說不出她想听的話。
身為武將哪有不打仗的道理,哪里有亂就往哪里去,身受皇恩義無反顧,他保護的不只是黎民百姓,還有月牙兒,以及他們的家園和將來的孩子。
看見他的遲疑,她苦澀一笑,隨即又釋懷。「不為難你了,你去做你該做的事,我等你回來。」
聞言,衛海天動容,輕輕將下顎往她頭頂一放。「你真好,好得令我汗顏。」
她輕言細語。「我只想你無後顧之憂,每回出去記得回來,不論多久我都願意等,你以自己的安危為上。」
「月牙兒……」他大手捂住她雙眼,不讓她看見男兒眼中也有淚,他是她的支柱,不是多愁善感的愛哭包。
「對了,你的傷會好得這麼快要感謝一個人。」有恩當圖報,不能視為理所當然。
「誰?」他漫不經心,只想看著她。
「太子。」
他一頓。「太子?」
「他送了一根千年的血參,一碗血參湯下肚,你的面色立即好了許多,微弱的脈搏變強。」沒有血參不過是好得慢一點,不過心意無價,人家肯拿出來表示重視這個人。
衛海天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其實皇上讓我做的這件事也是為了太子鋪路,讓太子的上位更順遂。」
少了成王這隱患,太子日後的皇位更穩固,他不用一面應付繁重的國事,一面提防成王的逆反之心。
「他想讓太子念著你的好?」果然是帝王心術,走一步看三步,連往後的十步都做好安排。
「這是其一,另外想讓我歸于太子黨,以我的兵權輔佐新帝,朝堂的官員若是太羅嗦,新帝指誰我就打誰。」他是一把很好用的刀,忠心,而且沒的心思。
「啊,皇上真會算計。」把人當棋子,那麼長遠的事也預設周詳。
「皇上不算計就不是皇上,他連最親近的人也算計在內。」太後、妃嬪、皇子皇女,他連自己都不相信。
「嗯,挺可憐的。」都說孤家寡人,皇上沒有朋友,爹娘兄弟姊妹,乃至于妻子、孩子都得防備。
衛海天一听心愛女子對其他男人的同情,他立即不滿的摟住她不放。「我才可憐,你看我傷得這麼重,連床都下不了,你要多疼疼我,給我點甜頭吃,譬如……」
他一手伸向她胸口,打算先做新郎。
「再動就廢了,你想多躺幾天?」她輕啐地揮開祿山之爪。
「不動也會廢,我不近二十余年……」他從未嘗過女人味,都餓了。
面上一紅的蘇明月有些松動。「再忍忍,等你好了就成親,反正遲早都是你的人,跑不…」
「月牙兒……」他動心也動……唉,不能說的地方。
「頭兒。」
衛海天正想將人撲倒,上下其手,臥房外傳來小四的聲音。
「有事?」冷音一沉。
「頭兒,你娘和弟弟非要闖進來,不讓你娘進來便宣稱手中有包毒藥,你不見她,她就死在門外。」真是難纏的老太太,他家頭兒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攤上個愛做妖的娘。
「他們還在鬧?」真是不死心。
「是呀!」鬧得可凶了,從沒見過這麼鬧騰的老婦人,跟仇人沒兩樣。
「讓他們進來。」這事早晚要解決。
「頭兒,你確定?」小四怕他反悔。
「沒事,她總不能殺了我。」他自我解嘲。
「頭兒……」為什麼他覺得很難過?
「小四,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你們。」以及他的月牙兒。衛海天情意深濃地望著他這輩子最深愛的人,他別無所求了。
這話讓小四精神一振,人也輕松起來。「是。」
宏亮的聲音一起,听得人心情愉快。
一會兒,老了許多的張翠花像下了蛋的母雞,神氣活現的走了進來,她臉上沒有一絲悔意,更無愧色,有的是趾高氣揚、眉飛色舞,認為她贏了只剩半條命的長子。
而在她身後是仰著下巴,用鼻孔睨人的衛海風,他那眼神充滿鄙視,覺得這些年將軍府的大小事都由他出面解決,大哥鮮少在府中,對將軍府的貢獻不大,所以自個兒識相點,別想和他爭。
「老大,我有話跟你說……」
「不可能。」
面一滯,張翠花又開口。「我還沒說完,你怎麼……」知道她要說什麼?
「還是那句老話,不可能。」寵子如殺子,他不會縱容他們一再得寸進尺,他的耐性已經告罄。
「你至少讓我把話說完,你……」同前幾次一樣,她一提到重點,大兒子便不客氣地出言打斷。
「御賜的將軍府不可能給衛海風,他沒資格得到,所以你不用一直問我,就算我出事,內務府那邊也不會變更魚鱗冊。」他們到底得有多蠢,想把將軍府佔為己有。
鎮北將軍府之所以為鎮北將軍府,是因為有個鎮北將軍,若是衛海天不在了,那麼鎮北將軍府形同虛設,將被朝廷收回。
「為什麼不行?我們都在里面住了那麼多年,將軍府是我們的,你跟內務府說一聲不就得了?」她不懂什麼叫內務府,以為是一群無根的太監住的地方,只覺沒什麼好怕,讓兒子憑著官威壓一壓就得了。
內務府顧名思義是掌管宮廷內務的機構,皇室私有產業的管理、宮廷日用的采買、宮廷禮儀、人員管理,甚至是皇莊租稅,管的是皇帝的財物和後宮妃嬪的日常所需。
換言之,有點像一座府邸的總管,管門面也管內務,和大老爺有關的事他都要管,但是他不能替主子做主,要先請示過,得到允許才能做。
「娘,您知道何謂御賜嗎?」衛海天掰開來和她好好講。
她不耐煩的揮揮手。「不就是皇上賞賜我們的東西,既然給了我們就是我們的,你說這些干什麼。」
「沒錯,御賜是皇上給的,可是皇上給的才是我們的,皇上不想給了他便會收回,所以鎮北將軍府不是我們的,而是皇上的。」他們不過是暫居,日後子孫不肖照樣會被收回。
「什麼意思?」張翠花听不懂。
「皇上為什麼御賜將軍府?」衛海天看著他娘,似要牢牢記住她貪婪的嘴臉。
「因為你打了勝仗……」她忽然「啊」了一聲,想到他們一家人為何住進將軍府,但是她又想著一家人為何要分彼此,老大的和老二的有什麼不同,不都是衛家人。
「娘也想起來了吧,皇上賞賜的對象是我,而不是衛海風,如果他想要自己的將軍府,他可以去打仗,南邊倭人肆虐,只要不死,他三年內能混個四品宣威將軍——」
「大哥,你想我去送死?」只想不勞而獲的衛海風憤慨打斷他的話。
「是呀!你這心是怎麼長的,居然壞到連弟弟都容不下,明擺著的將軍府給他不就得了,反正你又不常回來。」張翠花用施舍的口氣說著,意思是你看你弟多大方,就算你偶爾回來一趟,他也會準備個屋子讓你住幾天。
鳩佔鶴巢還好意思說得這般光明正大,拿了別人一萬兩銀子,施舍給人五十文,卻要人家感激涕零。
「為什麼要給他,他是平亂還是征西又或是剿匪了,他什麼都沒做就想奪走他哥哥拚死拚活得到的一切,我還是要問一句‘憑什麼’,因為祖上積德,祖墳冒青煙嗎?」對于張翠花母子向衛海天的親情勒索,滿月復忿忿的蘇明月實在看不下去了。
「月牙兒,沒關系,就要結束了。」他們也該反省,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
「我心疼你。」真的心疼。她爹她娘一直很疼她,弟弟乖巧又听話,雖然蘇家由富轉貧,可一家人的心還是凝聚在一起,沒有不甘和怨恨,彼此珍惜。
看兩人眉目傳情,情話綿綿,張翠花心里莫名起了厭惡,竟一把將蘇明月推開,還想一巴掌打向長子。
「偷來暗去的狗男女,沒人要的小娼婦,你算個什麼東西,我們衛家的事還輪不到你管,再敢多事就叫人打死你……啊!我的手……大、大郎,你干什麼,我、我的手……」
快被他折斷了。
「娘,別怕,我幫您教訓大哥,大哥!你快放開娘,不然我去敲登聞鼓告你不孝……」
衛海風話說到一半忽然左膝一跪,他的膝蓋骨上多了枚銀扣,痛得他沒法直立。
「這是我的女人,我不會允許你們欺凌她。」衛海天松開手,緩緩將他的月牙兒拉到身邊,輕握她手心一下。
「你、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連親娘和兄弟都敢動粗,一定要告他,告到他沒官好做!
張翠花還是很天真,她想用「不孝」名義告長子好讓長子丟官,那麼將軍府便是小兒子的,但是她沒想到衛海天也能這麼做。
「娘,忘了告訴您一件事,我準備辭官。」
張翠花、衛海風母子喜不自勝,嘴角揚得很高,以為目的終于達成了,但衛海天下一句話將他們打入深淵——
「所以你們可以搬家了,我不是鎮北將軍就住不了御賜鎮北將軍府,辭官之後必須還回去,以後我帶著月牙兒回鳳陽鎮,她刺繡、我打獵,我們不用再為將軍府給誰起爭執了。」
皆大歡喜……不可能。
「什麼!」張翠花兩眼翻白,倒在身後的小兒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