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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牌小娘子 第一章 回老家遇故人(1)

「蘇家大娘子,你爹又喝醉了,人在李家酒坊,你快去瞧瞧,別讓他又醉酒鬧事了。」

繡架上一幅「花開富貴」的繡品正繡到一半,打底的深紅淺綠慢慢成形,真實且艷麗,表現出牡丹的大氣和富麗堂皇,貴氣從繡布上一躍而出,讓人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國色天香,不愧為百花之首。

繡花成圖、花團錦簇,好一幅描繪人間四月天的華美繡品。

然而听聞消息,正穿針引線、蔥白似雪的縴縴素手一頓,一點小血點從被針扎的蔥指尖端冒出,與繡布上的牡丹比艷。

輕輕一吮,面有無奈的蘇明月嘆了一口氣。

這是第幾次了?

自從父親經商失敗,他便不思振作,日日借酒澆愁,手上一有銀子就往酒里栽,酒不離手、怨天怨地,家財散盡的他無法忍受旁人的嘲弄,沉醉在酒中以此逃避。

好在母親擁有一手好繡技,靠著厲害的繡技擔起養家的責任,開了一間足以撐起家計的小繡坊。

只是遇到啥事都不管又整日與酒為伍的父親,要繡花又要兼顧家庭的母親蠟燭兩頭燒,終有燃盡的一刻。

雖然蘇明月也在繡坊里幫忙,但母親還是操勞過度病倒了,而後一病不起,拖了半年便撒手人寰。

母親臥床之際,卻仍為已到出嫁年歲的她四處相看,母親不想耽誤她,想在自個兒闔眼前將女兒嫁出去。

不過邪門得很,不管講了幾戶人家,蘇明月的姻緣路就像被詛咒了似的,毫不順暢,不是說好的婚事出了問題,便是遇上糟心事無法成事,這拖來誤去,就拖到她母親過世。

之後是三年的守孝,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因此被耽擱了,出孝後都快十九歲,成了大齡閨女。

好不容易說了一戶人家,匆匆忙忙嫁過去,誰知無緣的丈夫新婚之夜就掛了,夫家認為她克夫,當晚就休離送回家。

其實這件事哪能怪得了蘇明月,媒人的嘴巴真是一點也信不得,她要嫁的那個男人本就體弱多病,眼看著要不行了,故而想藉著「沖喜」踫踫運氣,一喜破百病。

只是天不從人願,病重之人還是撐不過去,一拜完堂便吐血不已,接著昏迷不醒,剛過了子時就一命嗚呼。

男方不肯承認自家兒子體弱將亡之實,用怪罪新娘子來掩飾真相,把兒子的病死當作被刑克,讓她平白背了臭名。

回家之後的蘇明月原本要接下繡坊,繼續做刺繡的生意,可是「下堂妻又克夫」一事讓她備受街坊鄰居的指指點點,每每上門的客人都用異樣眼光瞅著她,多多少少含沙射影的酸上兩句,讓她不堪其擾又難堪。

最後她只好關起繡坊,帶著父親和幼弟回到老家,在這里另起爐灶,以母親所教的繡技養家活口。

「陳叔叔,有勞你了,讓你跑這一趟。」將針線往繡布上一插,蘇明月緩緩起身,態度從容。

「哪里的事,都是老鄰居了,這點小忙還幫得上,就是老蘇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挺爽朗好客的一個人,卻成天抱著酒壇子不放……」

「這……一言難盡,我爹這一生太一帆風順,受不了一絲打擊……」蘇明月話到一半也不願多提,省得鬧笑話。

她爹在經商上有些急功近利,見到豐厚的利益在眼前便迷失了本性,加上又是熟悉的人牽線,他腦袋一熱便把手頭上的銀子全投下去,求得是一本萬利、一夜致富、銀錢滿缽。

誰知銀子如投入水中一般,咚地一聲後無聲無息,別說本金拿不回來,還賠個家產散盡,五進的宅子也賠給了別人。

因此一蹶不振的父親再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母親死後更是頹廢度日,除了酒誰也不識得。

若非繡坊有一些進項,小有積蓄,一家三口真要坐吃山空,連弟弟的束修也拿不出來。

「你爹也太不像樣了,你當女兒的多勸勸他,別讓他越喝越糊涂了,家有兒女,也得擔當點。」女兒也老大不小了,真要一輩子不嫁養著老父親嗎?

「我會的,陳叔叔。不和你多聊了,我這就去接我爹,遲了又要生事,給店家添麻煩。」

蘇家的老宅不大,就一個二進宅子,長年失修,十年老舊,蘇明月身邊的銀子不多,所以搬回來後也未多做修整,自個兒動手將前院的雜草除一除,後面闢個小菜園種些能短期收成的蔬菜,供一家食用。

能省則有財,他們已經不是昔日富裕的蘇家了,自小沒吃過苦的她也曾是婢僕服侍的大家小姐,可是家里一出事,她又豈能置身事外?一向衣食無缺的她如今只得靠雙手養家。

好在她過去常跟在母親身邊學繡技,閨閣女子沒旁的事好做,她學著學著也成器,青出于藍,常繡出好繡品。

「那你快去接你爹吧,陳叔叔也要趕車載貨去。」

因為都是熟稔的老鄉里,蘇家人一回來,這些親朋好友一一上門問候,不知不覺中拉近了距離,少了生疏。

蘇明月姊弟又是大家看著長大的,雖然蘇東承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但是鄉親們還是對蘇家照看一二。

蘇家老宅所在的鳳陽鎮是個人口不到五千人的小鎮,背靠野獸聚集的虎頭山,虎頭山高聳險峻,出入不易,早年還有狼群下山襲擊周邊小村,是鎮上的人出資請附近的獵戶上山打狼才免了狼禍,近年來已很少有野獸吃人事件。

不過高聳入雲的虎頭山還是相當危險,百姓們只敢在山外圍拾柴、砍樹、摘蘑菇野菜或打點山雞、野兔,再深入一點可沒那個膽子,畢竟山上不只有狼,還有老虎和熊,就連藝高膽大的獵人也得結伴同行,一個人太冒險了。

必上斑駁的大門,蘇明月遠眺鎮外的大山,她想攢夠銀兩後先把宅子整頓整頓,重新上漆,把往日的生氣找回來。

「酒……給我酒,老子還沒喝……嗝!沒喝夠,快上酒來,怕老子不、不給酒錢嗎?老……老子有錢……以前呀!腰……腰纏萬貫……」

「老蘇,你喝多了。」李家酒坊的老板苦心規勸,他是賣酒的不怕人喝,可是遇到了老街坊,他真不忍心看人喝得兩眼醉茫茫、路都走不好跌跌撞撞,抱著柱子直喊人。

「你……嗝!你是誰呀!耙、敢不讓老子喝酒,是不是老子落魄了就瞧、瞧不起老子?酒……我要酒……酒是好東西……」

足以忘憂,一醉解千愁。

「不是不讓你喝,你家明月說了,最多讓你喝兩壺,多了她不買單。」他開店做生意也是為了賺錢,沒銀子收他賣什麼酒?幸虧老蘇養了個好女兒,不然他上哪買酒喝。

一提到女兒,蘇東承混濁的雙眼中閃過一絲清明,但隨即掩在自我厭惡的眼皮底下。「老子是她老子,喝口酒管東管西的,到底誰才是老子?她不給老子買酒喝,老子打、打死她……」

「好了好了,快回去,別讓你女兒擔心,我老李今天不賣酒,要關門了。」他做勢要關鋪子不賣酒。

「不許關!我要酒,給我酒,不醉不歸……我的酒呢!快拿來……」蘇東承醉得認不得人,酒氣沖天的大吼大叫,一邊想要拍門卻次次落空。

他已經喝得看不清楚,醉眼蒙朧。

驟地,他腳下一踩空,踉蹌的往地上一坐,然後繼續發著酒瘋大聲咆哮,一副天王老子的模樣。

嚷著半晌見沒人理會,他索性躺地不起,抱著空酒瓶繼續嚷嚷著要酒喝,不給酒就不起來,死皮賴臉的賴著。

突然間,下雨了。

「啊!誰潑我水?」好涼、好冷!

「您清醒了嗎?」一道清柔的嗓音在蘇東承頭頂上響起。

「是你潑我水?」他努力地想把眼楮睜開,可是看到的仍是一片模糊。

蘇東承全身濕透了,他遲鈍的想爬起,卻仍坐在酒坊門口的階梯上,濕淋淋的頭發不斷往下滴水,狼狽得叫人不忍目睹。

「酒醒了嗎?要不要再加一桶水?」她已經很努力地想把這個家撐起來,不希望有人拖後腿。

「你敢——」蘇東承發怒。

「您看我敢不敢。」水桶再度注滿水。

「我是你老子!」他大吼。

蘇明月直接把水往地下一潑,濺了她父親一身。「看來你還沒有太醉,自個兒起來吧!別丟人現眼。」

「你……」一瞧見酷似妻子的面容,蘇東承身子一縮,四肢不協調的爬起來,搖搖晃晃得像鐘擺,就是站不直。

「回家。」她不是娘,不會縱著他。

娘因為父親的自暴自棄而吃盡苦頭,連人都累出病了還為父親著想,認為他只是一時受到打擊而頹喪,遲早有一天會東山再起。

可惜娘等不到那一天,她死時都在為爹操心,抱憾而終。

包糟的是,娘的死沒有打醒爹的失志,反而讓他更沉浸在令人腦子發脹發暈的酒里,他醒時就要喝酒,醉了更是酒不離手,彷佛酒瓶子是他祖宗,得日日夜夜抱著才安心。

「走不動。」打了個酒嗝,他才站起來的歪斜身子就往路邊的老槐樹一靠,眼一閉像快要睡去。

「走不動也得走,難道您要睡在街頭?」放下水桶,蘇明月走近,心有不舍的看著父親臉上的皺紋。

她爹才四十出頭,容貌卻有如六旬老者,一次的經商失敗打得他潰不成軍,失去往日的意氣風發。

當兒女的當然會心疼,當年她爹在鳳陽鎮上何等風光,無人不知、無人不識,可說是鎮上首富,蘇氏祖祠和蘇家學堂還是他拿銀子出來興建的,名聲如日中天。

也就是他為地方上做了不少好事,因此他落魄回鎮後並未受到太多的排斥,即使他性情大變、整天爛醉如泥,鄉親們也會看在他以往的作為上睜一眼、閉一眼的未加苛責,由著他胡鬧、泡在酒壇子里。

「你扶我……」喝醉的蘇東承像個孩子,任性又不講理,無理取鬧,女兒不扶他就不邁步。

看他醉得站不住,面色一冷的蘇明月上前攙扶。「爹,少喝點,喝多了傷身。」

「不、不喝我……傷心呀!偌大的家產一夕成空,我……嗚嗚……爹原本要讓你風風光光的出嫁,給你……令人眼紅的嫁妝……沒了、全沒了……」白花花的銀子打了水漂,他怎麼就昏了頭,相信朋友的慫恿,一口氣灑下重金想撈個夠本?

貪呀!他被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貪心給害慘了,一心往死胡同里面鑽,這才落得血本無歸。

不到山窮水盡不知道死心,為了大賺一筆反而落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他不僅賠光了老本還欠下不少債,典屋賣地才勉強還清,最後連婢僕也養不起全遣散回家。

他蘇東承就是個沒用的男人,養不活老婆還連累兒女受苦,要是他還家產滿屋,那個殺千刀的人家敢說他女兒克夫嗎?兒子一病死就連夜將人送回來,一點情面也不留,還到處放話抹黑他女兒,讓人無立足之地。

蘇東承心里的怨恨和不甘無處訴說,只能拿起酒一杯一杯的往肚子里灌,喝醉了一了百了,什麼也不必煩心。

「爹,別哭了,您哭得像牛嚎,難听死了。」蘇明月一開口沒半句安慰,同樣的情形周而復始,她都有些膩味了。

不是她不孝,而是她爹一醉了便醉話連篇,老提起他以前賺了多少錢,銀子多到能鋪地,他手指縫漏出一點就能養活一家五口大半年,連片的土地都是他老蘇家的。

可是賺錢容易守財難,蘇明月也以為會富貴一生,但是自從他們一家搬遷外地做生意後,似乎被倒楣鬼纏身一般,一件件不如意的事接二連三發生,讓蘇家由盛轉衰,諸事不吉。

「你……你敢說我哭得像牛嚎?你太不孝了,我打……教訓你……」

蘇東承舉起手,想打讓他下不了台的女兒,可她棉里帶針的眼神一橫,他頓時心虛地把手放下,聲音越來越小。

「行行好吧!爹,我帶您回家,人家訂了一幅繡品我還沒繡完,您別害我交不了。」為了生計,不論什麼繡品她都接,只為多存些銀子好好過日子。

快二十歲的蘇明月對自身婚事一點也不感興趣,甚至不嫁也行,被休不是她的錯,對「下堂婦」三個字更不放在心上,只是世態炎涼,女子要出頭天太難了,如同登天。

一個整日醉醺醺的父親、一名正在學堂的幼弟,她放不下,唯有自己奮起,才能成為他們頭頂的一片天,護住兩人。

「繡什麼繡品,要不是你爹我生意沒做成,你……你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女,我……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娘,都是爹不好,沒守住家業,害你要拋頭露面接繡活……」一說起如今的家道中落,蘇東承又嗚嗚地掩面痛哭,好似死了爹娘一般。

「以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你自個兒使點勁,我扶不動你。」死沉死沉地,她爹可不輕。

發酒瘋的人很難控制,攙扶著父親的蘇明月力氣不大,蘇東承又時哭時笑的揮動手臂,她也連帶著被扯來扯去,父女倆在街上走路的模樣是歪來扭去的,好幾回差點撞到路人。

「月兒、月兒,我們的銀子到哪里去了?你娘呢!叫她炒個鱔魚給我配酒。對了,我的酒,我要喝酒……快買三斤白干來,我和你許伯伯、張伯伯喝酒,一起賺大錢……」

許伯伯、張伯伯便是蘇東承搬到外地認識的朋友,也有一定的交情,在商場上往來密切,不時湊在一塊喝兩口老酒,酒興一來還幾乎要定下口頭婚約,為兒女牽紅線。

也就是這兩人提議要合伙做買賣,一人出多少錢來入股,合三人之力干票大的,日後享用不盡。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五大船的貨物因風浪而翻覆,一船也沒回來,而這些貨物早收了訂金,因此不但沒了買貨的銀兩還要倒賠一大筆巨額賠償金。

知道要賠銀子,許、張兩戶人家連夜潛逃出城,攜家帶眷,連同家中貴重物品和家什差不多搬空,兩人又將宅子和名下土地全抵給放利錢的,拿了錢走人,一去不回。

這讓想找他們商討的蘇東承完全傻眼,面對人去樓空的錯愕,他既不信又難過,難以接受朋友的背信棄義。

沒想逃避的他一人扛下所有的債務,賣光能賣的一切償清背負的債,遺婢賣僕、千金散盡,一家四口擠在妻子置下的小繡坊後面的小院子里,有口井、砌口灶,過起手頭緊張的日子。

「許伯伯、張伯伯走了,沒人陪你喝酒了……」那兩人太狼心狗肺,知道出事居然一走了之,丟下爛攤子讓她爹收拾。

提到兩人,她不禁想起日前一位自稱父親舊友的中年男人頻頻來打探父親當初合伙做生意的事,這才察覺出一絲有異,五艘船同時翻覆的可能性太小,為什麼大家查也不查就信了,還追著向她家要債?

蘇明月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為什麼三人合伙的買賣,卻只由她父親一人出面呢?除了攬下不少訂單先行收取訂金,還平分給另外兩人,說好余款等貨到收款後再分錢。

而許、張兩家又怎會事前得知船會翻,早兩日做好離城的準備,府中老小一個不落下的全部帶走。

蘇明月邊走邊想,有些恍惚,扶著父親的手也忘了使勁,此時前面駛來了輛載米的驢車,她沉浸在思緒中,竟一股腦的直直走過去。

「小心!」

突然一股力量將她拉開,回過神,那載了十來袋米的驢車由身側擦過,差個幾寸就會撞倒她甚至從她身上輾過,臉一白的蘇明月有點手腳發軟,不敢想像要是自己沒能避開會成什麼樣子。

「這位……娘子,你沒事吧?」看她挽著婦人髻,聲音沉厚的男子低聲一問。

「我、我……應該沒事。」心有余悸的蘇明月還有點惶然,沒注意自己半個身子正靠在救她的男子身上。

「人來人往的街上還是留心點,不要——」

他還沒說完,懷中的女子忽然發出驚慌的尖叫。

「啊!我爹呢?我明明扶著他……」她把她爹搞丟了不成?

男子眉一挑,莞爾一笑,「那位躺在餛飩攤子旁呼呼大睡的老者,莫非是你父親?」

「爹?」她回頭一看,當下吁了一口氣。

丙然是她爹,醉得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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