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家花園里菊花盛開,一片耀眼的金黃。
已多日未歸的夜容央特地在初九這日回了夜家。
他走進書齋,先去與父親敘了幾句話,接著來到二樓,找到兄長,從衣袖里掏出一物遞給他。
「大哥,這勞你幫我先收著。」
「這是什麼?」夜容善接過那封書信,納悶的問。
「里頭是我事先寫下的放妻書,倘若我走了之後,三年之內,清暖不願再留在夜府,請大哥把這放妻書交給她,放她離開夜家。里頭我還放了從我名下過給她的幾間宅子和鋪子的房地契,請大哥一並交給她。三年後,倘若她仍留在夜家沒走,這封放妻書還是請大哥轉交給她,至于她是去是留,全由她自己決定。」
這是他最後能為她做的事了,為她以後留一條退路。財帛動人心,他怕留給她太多財物會為她招來禍患,倒不如給她宅子和鋪子來得更為穩妥些。
夜容善听見他這宛如交代遺言的話,望著他那消瘦蒼白的臉龐,痛惜的承諾道︰「你交代的事,大哥一定會為你辦到。」
「以後我娘也要勞煩大哥替我孝敬了,我在此先謝過大哥。」說著,夜容央朝兄長深深一揖。
夜容善連忙扶起他,「容央,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你不必如此。」
弟弟已為夜家撐了十幾年,他心中明白弟弟這是要撐不下去了,才會這般請托。
明日又逢初十,依他此刻的身子,他這一去怕是……夜容善掐著拳頭不忍再想下去。
夜容央拍拍兄長的肩,轉身離去。
一路到了母親住的院子,這晚他在方氏的屋里陪著她用了一頓晚膳,讓方氏高興得多吃了一碗飯。
瞧見兒子氣色不好,她忍不住又叨念了他幾句。
夜容央沒再違拗她,都一一耐著性子應了。
夜里,他去了墨清暖的小院。
「清暖,來給我洗頭。」進了屋里瞧見她,他開口便指使她。
墨清暖微訝,也沒多問,吩咐下人去浴房準備。
不久,備好了水,他先進浴房里,待月兌去衣物坐在浴桶里,再喊她進來為他洗頭。
墨清暖舀著熱水打濕他的頭發,一邊拿著皂角往他頭上抹,眼神一邊飄往他坐在浴桶里的身子。
兩人成親這麼久,她只瞧過他的身子一次,而且還是她強來的。
「你專心點,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偷看為夫雄健的身軀。」夜容央揶揄道。
雄健?這話他怎麼有臉說得出來,瞧他這幾個月來都成什麼樣了。
「我干麼要偷瞧,我是正大光明的看,你可是我夫君,你身上有哪個地方我沒看過?」她一邊反駁,兩手不停的搓揉著他的頭發,心卻酸楚得差點憋不住淚。
她眼睜睜的看著他一日比一日消瘦,不論做了多少藥膳給他吃都沒用。
夜容央低笑,「也不過瞧過那麼一次,你這大話說得也不怕閃了舌頭。」
「也不知道是誰,比女人家還怕羞。」那一次之後,他就死都不肯再讓她「踫」他了。怕他受涼,她利落的替他洗完頭發,拿巾子為他擦干,擦完頭後,她主動表示願意為他搓背。
夜容央卻一臉嫌棄的趕她出去,「我這身子矜貴得很,萬一被你援破皮可怎麼辦?」
墨清暖臉皮還沒厚到死皮賴臉的非要留下來不可,只得出了浴房,讓他自個兒洗浴。
夜容央慢吞吞的將身子洗淨,站起來時,他一陣暈眩,幸虧及時扶住浴桶才沒摔倒。他沒叫下人來服侍,微喘著氣,一件一件慢慢穿上衣裳。
離開浴房前,他用力拍了拍臉,想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虛弱。
墨清暖一直等在浴房外,見他出來便迎了上去,親昵的挽住他的手臂。
他有些疲憊的說道︰「我困了,回房睡吧。」這約莫是他最後一次與她同床共枕了。
「好。」她扶著他回了寢房,在他上了床榻後,她跟著拿了條干淨的巾子爬上床,「你的頭發還未全干,我再幫你擦擦。」
她讓他的頭枕在她的腿上,替他擦著頭發。
「以後你若有空,多去陪娘說說話。」他閉著眼楮說道。
「好,我知道。」
「我若不在府里,你遇上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可以去找大哥,他會幫你。」
听他這彷佛要遠行的語氣,她呼吸一窒,胸口隱隱發疼,但仍是強逼自己低應了一聲,「嗯。」
把事情交代完,夜容央又想起什麼,隨口再問了句,「對了,那位紅衣姑娘可有再來找過你?」
當初就是因為她,使得他們成了夫妻。他這一生有很多遺憾,但能得她為妻,是他這一生最大的幸事。
「她上回離開之後,我就不曾再見過她,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以後……你要好好的……」他低喃的再說了句,便撐不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墨清暖緊咬著唇瓣,替他仔細擦著頭發。她多麼盼望時間能停在這一刻,明天永遠不要到來。
一整夜,她一直守在他身邊,一宿未眠的看著他,直到天剛破曉,她才離開,替他去熬藥膳粥。
熬好粥,端進房里時,她覷見夜容央正要下榻,身子卻踉蹌了下,差點摔倒。
瞥見她進來,他連忙站得筆直。
她垂眸望著手里端著的藥膳,假裝沒瞧見,下一瞬裝作不經意的抬眸,綻開笑臉道︰「你醒啦?我做了藥膳粥,你快趁熱吃了。」
「你先擱著,我洗漱完再吃。」
「好,待會兒我幫你梳頭。」墨清暖將藥膳擱在桌上,等著他洗漱完。
少頃,淨完面潔完牙,夜容央坐到繡墩上讓她梳頭。
她站著他身後,拿起玉梳梳著他的頭發,在心里默念著她在除夕那夜許下的新年願望——一梳願君身體康泰,無災無難;二梳願君吉祥如意,事事順遂;三梳願與君白首偕老,長長久久。
一字一字默念完,她替他束起發,戴上白玉冠。
「你的頭梳得越來越好了。」夜容央難得的贊許了句,而後起身走到桌前,吃著她親手做的藥膳粥。「你也過來吃一點。」他拉著她陪他一塊吃。
她柔順的吃下他喂到她唇邊的粥,與他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食完那一盅粥。
吃進嘴里的粥又甜又苦,伴著不敢流出的淚一並吞下。
即使吃得再慢,粥也有吃完的時候,吃下最後一口粥,夜容央拿著絹帕擦了擦嘴,站起身,說道︰「我走了。」說完,便頭也不回的提步往外走。
「容央。」她喚著他的名字,拽住他的衣袖。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什麼事?」她平日里鮮少直呼他的名字,總是喊他夫君。
她再也忍不住,對他說︰「你別進宮了,咱們逃走吧!」看著他毫無血色的消瘦面容,她心疼得快要窒息。
「逃走?」他撥開了她的手,殘忍的說道︰「你當皇上派來的那些御前侍衛是做什麼的?他們不僅是來保護夜家的,也是為了監視夜家人。我們夜家子弟打一出生就沒人能活著走出城門,只有在死後才會被送出京城埋葬。」
他這輩子從未出過城,沒看過城外的風光。
他的話宛如一把刀,狠狠的插在她心口上。
接著他淡淡的又道︰「你若承受不住就走吧,我已把放妻書交給大哥,你隨時可以去找他拿。」
她死命搖頭,「不,我不會走,我說過你活著一日,我就會陪著你一日,我不會離開夜家的!」她把幾乎要抑不住的眼淚重新逼回肚子里,仰起臉,朝他擠出一抹微笑,「我等你回來。」
深深的看她一眼,夜容央旋身離開。
這京城像是一座囚籠,生生的將夜家的子弟困在牢籠里,無情的吸食著他們的血,而他們無法反抗,也不能反抗,他們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為皇家而生、為皇家而死。
送走他,墨清暖緊蹙的眉心凝聚著化不開的心痛和愁緒。
娘,我該怎麼辦?我只能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死路,卻沒有任何辦法……
玉霄觀。
淨室里,坐在蒲團上的夜容央不斷吐著血,殷紅的鮮血沿著他的下顎滴落到胸前,染紅了前襟,他抵在江長寧背後的手卻絲毫不曾松開。
他持續的運轉功法,將那萬箭穿心般的劇痛轉移到自己身上,半晌後,他沙啞著嗓音,徐徐開口,「皇上,這或許是臣最後一次為您效力了。」
聞言,江長寧一震,快速回過頭,就見夜容央胸前的衣袍全都被血給染紅,驚得喊道︰「容央,停手,快停手!」
「臣若停下來,就沒人為皇上轉移詛咒,皇上承受得了嗎?」
「容央,你已為朕犧牲了這麼多年,朕不忍心、不忍心啊!」一國之尊的帝王此時濕了眼眶,哽咽道。
他心知夜容央已快撐不住了,可一想到那萬箭穿心般的痛,他只能自私的讓夜容央繼續為他轉移詛咒。
但撐過了這次,下一次呢?
「皇上,讓臣再為您盡最後一次心力吧!毅兒還小……將來也不知他撐不撐得住。」夜容央的雙手扔抵在他的背上,承受著那逐漸轉移的一一咒,那猶如要炸裂般的劇痛從他的胸口往四肢百骸擴散,涌出唇瓣的鮮血越來越多。
江長寧痛苦的閉了閉眼,說道︰「這件事朕已同母後商議過了,在毅兒長大前,不讓他再為朕轉移詛咒。」
要做下這樣的決定需要莫大的勇氣,但為了江山社稷,為了江氏的後代子孫,他須得保住夜毅那最後的根苗,否則以後登上帝位之人,該如何承受咒發時的劇痛?
案皇和歷代先皇們將這詛咒當成了秘密,只有在傳位時才會告知,在那詛咒第一次發作時,他便已後悔了,倘若當年他知曉登上帝位的代價是要一並繼承那無法解除的詛咒,他絕對不會爭搶皇位。
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勢的同時,須每月每月承受那萬箭穿心的痛苦,難怪父皇當年明明最寵愛五弟,卻把皇位傳給了他。
可如今他再後悔也無用。
聞言,夜容央有些意外,「那皇上會承受不了的。」
「受不了也得受,倘若朕真熬不住死了,以後就由太後監國,待日後毅兒長大,再由太子繼位。」往後的事他都已交代好了。
听見他做出這樣的安排,夜容央染滿鮮血的唇蕩開一抹笑,嘶啞的出聲,「皇上是一個好皇帝,不枉臣為皇上賣命這麼多年。」
「容央,你為朕做得夠多了,今晚就罷手吧,讓朕自己來。」他不忍心再讓夜容央拖著虛弱的身子承受那劇痛。
「這已是最後一次了,皇上就讓臣做完吧,也算是……有始有終。」即使半途罷手也來不及了,不如再為皇上分擔最後一次的痛苦,下一次……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那你告訴朕,你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這是他能為容央做的最後一件事。
夜容央痛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了,最後他費力的吐出兩個字,「沒有。」
他的心願,即使是皇上也辦不到。
他想每天睡在墨清暖的身邊,想要醒來時就能見到她,他想再听她喊他一聲容央,想為她遮風擋雨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