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小姐,小姐……」
勿地被推了一下,將滿十五的溫明韞看了看在眼前揮動的五指山,總算回過神。
她這一兩年恍神的情形似乎越來越嚴重,老是一件事想著想著就走神了,頓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做什麼,失笑地揉揉沒記性的腦門,繼續干著手邊的活計。
雷霆風剛離開的那一年,她真有徹底解月兌的感覺,覺得天高任鳥飛,她不用再顧慮自己走到哪都有個人要跟著、時不時爬牆喊她,上山采藥時可以撒腿狂奔、抄小路、爬岩壁、涉溪、走獸徑,不必擔心後面的笨小子有沒有跟上。
那真是令人身心愉悅的日子,好到她想放聲大笑。
可是漸漸地她發現不對勁了,看到長成的野生藥材,或是瞧見少見的人參、靈芝,她都會不自覺地喊那個小尾巴,過了一會沒看見熟悉的身影走近,她才恍然想起人不在了,沒人會搶著替她采藥。
人真的存根性,常在身邊不覺得有何重要,還這嫌那嫌的看不順眼,巴不得對方離遠些才好,省得礙事,等到人走了才處處惦記。
少了根小尾巴,她日子照過,卻悵然若失,老覺得少了什麼,越過越沒滋味,提不起勁,好像沒了個目標。
她早上不想起床,望著床幔發呆,夜里太過安靜,牆頭小貓喵嗚喵嗚,說來好笑,她卻挺懷念那一聲聲「明韞妹妹」,卻再也沒有人這麼喊她了。
當初說得淡然,覺得自己可以瀟灑不惦記,等真正經歷過這一段日子,才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小姐,回神呀!你別坐著打盹……」一動也不動地,真叫人操心。
你才坐著打盹一!她是……是……
溫明韞說不出來自己在想念某人,信口說道︰「我是在沉思,想著一個藥方子的劑量是不是下對,差之毫厘,繆以千里,分量錯一點藥就毀了。」
瞧她多急智,還能及時轉回來,一提到做藥誰能反駁,如今溫家藥鋪里她制的成藥賣得供不應求,抓藥的人反而少了,大家習慣買藥丸子,幾粒服下便見效。
桃花鎮原本還有兩家藥鋪,如今只剩下溫家藥鋪了,溫昭中也落得輕松,看完診也不必寫藥方,直接拿成藥,幾個小瓷瓶代替了大包小包,往懷里一放就妥當了。
不過她的供應量不多,買不到的人還是只得抓藥,因為慢工出細活,藥是用來救人的,而非害人,若是粗制濫造只會自砸招牌。
「是,小姐,那你沉思好了嗎?知縣大人正在等你呢!」翻了翻白眼的春草想,小姐來來回回就只有這一招,每回糊弄人嘴上就會說得冠冕堂皇,分明是正為某事困擾著。
知縣大人?溫明韞眼楮一亮,很快便準備好出門去酒樓跟約好的人踫面。
進了雅間,她看向含笑望著她的父母官,行了一禮,「江大人……」
「叫我江大哥,或照舟大哥就好,你老是跟我客氣,都是自己人。」留了胡子的江照舟依然儒雅溫潤,目光清正。
「禮不可廢,你可是我們小老百姓頭頂上的一片天,若是逾越了,小女子怕天打雷劈。」
誰跟你自己人,關系不能亂她還想好生地過日子。
當了三年官的江照舟至今尚未有妻室,十分搶手,是城里富戶眼中的一塊肥肉,凡是家中有中有未嫁的閨女,每一個都兩眼發紅的盯上這位年輕有為的青天大老爺,盼著他當自家的乘龍快婿。
為免成為別人眼里的狐狸精,溫明韞每一回進城都小心翼翼,以免讓人發現她和縣太爺交情匪淺。
「在我面前哪來的禮,自家人太客套就虛偽了,我也沒有當你是外人。」
女大十八變,當年看她是瘦瘦小小的小泵娘,一手就能拎著她滿天飛,如今都亭亭玉立,美得恬靜雅致,落落大方。
人家都挑明說她虛偽了,那還裝什麼裝。
溫明韞也不客套了,直接問︰「江大哥,今日相邀有什麼事,又來討藥了?」
說到這件事溫明韞就沒好氣,當初送雷霆風離開時,她明明收拾了一大箱的藥,足夠用上兩、三年,省一點還用不完呢!
可是不到三個月,這位雷二公子就透過縣衙來討藥,說是他帶去西南的藥丸太好用了,一下子就被搶光了,還想要拿一批。
不過這批不白拿,軍營出錢購買,會派人去取回,不用制藥人運送。
于是她雙肩上的擔子又重了,除了供給溫家藥鋪的藥丸子外,她還要加緊趕工應付軍方,以免延誤軍情。
她知道士兵們保家衛國,損失越少對大晉越好,提供藥品之事是重中之重,她也不敢怠慢,只是她一人沒法調來那麼多藥材,還得靠知縣大人幫忙。
索性一事不煩二主,收藥、送藥材就由江照舟的人負責,因而兩人踫面的機會也增多,一年三、五回也不算少,有時他到桃花鎮拜見雷老爺子,也會順道繞到溫家傳達事情,或看她制藥。
「是來討藥,順便傳一句話。」江照舟說時笑顏燦爛,看人的眼神讓人覺得自己無比珍貴,很被珍視。
她刻意假裝自己不在意那「一句話」,眉頭輕輕一顰,「又要拿藥?不是剛送過去一批嗎?這麼快就用完了?」
好歹讓她喘口氣,牛剛犁完田也要吃口草,沒體力哪能下田去。
「主要是止血藥和你說的消炎粉。」這兩種藥奇缺,有錢也買不到,只有她這才有。
她一听,身子坐正,「又打仗了?」
「嗯,死了不少人。」兩方各有損傷。
「我莊子里的三七才剛收了一回,如今你又要,我的藥材哪夠,再種上也要等它收成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要做藥也要有藥材,她不是神仙能變出來。
「這叫三七的藥材沒地方買嗎?雷老爺子以密信跟皇上要了一筆銀子,在銀錢方面不成問題。」他的意思是原料多少錢都買得起,他只要看到制好的成藥。
不是說辭官了嗎?還通什麼密信,老首輔不老實。
她收回心思,解釋道︰「三七是我意外發現的止血聖品,有迅速止血的作用,目前只有我大規模種植,其他是零星散賣,真要收也收不了多少。」
她沒想到三七的藥性在大晉尚未被發覺,藥鋪里並無這味藥,當初她為了用三七制藥給在前線拼殺的雷霆風,才請三叔進點貨,誰知三叔卻納悶的問她這是何物。
以前她做成藥偏向日常常見的疾患,並未特意鑽研外傷的項目,因此忽略了此事,她驚訝無人知道此物之余上山尋找,花了三個月左右才尋到一片野生三七,她看了看數量約能種植十畝地,因此又請托知縣大人代為置地,掛在他人名下。
哪曉得知縣大人為人挺妙的,把一塊抄來的地劃給她,他還以權謀私地寫上她母親名字,然後再從她母親名下轉給她,那麼她得到的便是母親嫁妝,出嫁女的私房是不納入公中的,她得到的是「嫁妝」而非私產。
那塊地足足有百畝之多,讓七戶佃農種,還有一座莊子。
先前雷霆風為她添置的五十畝地也比照辦理,因此她名下有一百五十畝藥田、兩座莊子,還有賣藥得來的若干銀子,算是小盎婆了。
而三七最快三年才可收成,分成兩期收,而今己收了一回,第二期還不能收昵。
「地里都空了?」江照舟眼神敏銳的問。
看了他一眼,她抿了抿唇,「第二期還不成,剩下的是要做種的,不到二十畝了,用了就得再上山找,否則明年會減產。」
溫明韞的意思是不希望用上,全都挖空跟竭澤而漁有什麼不同。
「用了,我以知縣之名發布公告,讓人全力尋找,一斤十文錢,找到的三七全歸你所有,分文不取,如何?」
這幾年打交道下來,江照舟知道這丫頭吃軟不吃硬,給點好處就心花怒放了。
她聞言,嘴角微勾,「好,月底給你。」
一斤十文錢听起來雖然不多,但一株三七絕對不止一斤,而且因為以前沒人采摘,要是能找到,數量應該不容小覷,累積起來賺的錢也就多了。
重嘗之下必有勇夫,眾志成城,想必比她一人之力來得有效率,她也受益,能種更多的三七,而等到做成止血藥或消炎粉賣往京城,那可不是幾百文錢就能買得到,那是暴利,因為目前只有她能制這藥。
「溫妹妹爽快,我也給你透個話,你做的藥深受歡迎,你為何不弄個藥坊,招更多人來做,這樣你也不會老被催促。」江照舟好意的說,怕她太累。
溫明韞做的藥,藥方都在腦子里,她做藥時往往一次收集齊所有的藥材,一、兩百種全部磨成細粉,除了她之外沒人知曉哪個粉末是何種藥材,而後再依配比一一調配,然後再請人做成藥丸或片狀。
除非她願意,否則無人能拿走她研究多年的配方,雖然會做成藥的人不是沒有,可效果往往比不上她做的,于是使著手段想從她手中騙取,但她從沒讓人得手。
她也不是沒想過辦個藥坊,但終究打消了念頭,畢竟她爹娘那里實在是太麻煩了,一旦辦了藥坊只怕後患無窮。
她挑眉一笑說︰「開辦作坊我還收得到銀子嗎?別忘了我為什麼偷偷置產,蓋了作坊便是歸溫家所有。」
「原來如此,是我沒顧慮到這點。」他該想個辦法破除陋習,讓她正大光明的當東家。
知縣大人對她的欣賞之意越來越深了,簡直想從宿敵手里……搶過來,作為如花美眷。
「大人還有事嗎?沒事我要回去做藥了。」軍方的,藥鋪的,她得趕一趕,還有她要制新藥。
「又叫大人,不是說喊江大哥就好嗎?」他苦著臉,對她的油鹽不進感到無可奈何,她最難攻破的是心防,小表弟對她而言有那麼重要嗎?「只是一種稱謂,何必在意。」他在她眼中就是知縣大人。
江照舟呵呵低笑,「我家表弟說他鞋子壞了,讓你給做一雙。」這便是順便轉達的一句話。
原本沒什麼表情的溫明韞面容起了變化,多了氣惱,「你們軍中不發鞋子給人穿嗎?」她哪知道他腳多大,分開三年,小樹也該長大了。
「可表弟向來矜貴,只穿自家做的鞋子。」江照舟暗示她是半個雷家人,做做鞋子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叫他用羊皮包著,扎洞用牛筋穿過束緊就行了。春草,走了,結帳。」什麼玩意兒,嫌她不夠忙嗎?她的手是用來做藥的,不是縫鞋的。
「我來付……」
江照舟話剛出,春草已快一步下樓跟掌櫃結帳,隨小姐走出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