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起風了,你要不要歇一下,喝口涼茶?」
听到丫鬟春草的話,翻著藥草的溫明韞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隨即又繼續手邊的動作,將架上半干的藥草翻面,不假手他人。
這是一種怪癖吧!她不喜歡別人動她要配制成藥的藥材,每一樣藥草都要按照入藥的先後排列,方便取用,弄亂了一樣或被人踫觸了,她都會覺得配制好的成藥有瑕玼,不想往外販售。
目前她配制的成藥大多是一些治基本的頭疼腦熱,月復脹月復瀉,腸胃失調的,畢竟她的身軀只有十一歲,表露出合乎年齡的才智,能避免招來不必要的禍事。
不論是前一世或是現今的溫明韞都沒有很大的野心,她更傾向平平淡淡的過日子,與花草為伍。
爹娘放手不理她反而樂在其中,因為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做她想做的事,不用擔心有人以「于禮不合」阻止,讓她束縛在後宅之中,守在一畝三分地里。
她更慶幸自己有一個寵她、通情達理的祖父,不因她是女兒之身而拘束她,甚至提供她制藥所需的一切,讓她投入藥理里,做一名出色的制藥師。
「春草,讓廚房煮鍋綠豆湯,放涼後沉入井里冰鎮一下,涼涼的才好入口。」
一轉眼都入夏了,悶熱的天氣就要來了,她該用硝石偷偷的制點冰放在冰窖里,熱到受不了的時候便取出來用。
在這個時空,夏天比冬天還要難熬,冰天雪地的時節有地龍,怕冷的她能整天窩在屋里,有時看看書、有時烤個栗子、松果,有時弄些藥材磨細了,自制防凍霜、護膚膏什麼的,自家的丫頭、僕婦搶著要,愜意得很。
「是的,小姐。」春草轉身去吩咐廚房煮綠豆湯。
春草只比她家小姐大兩歲,可身形是天差地別,她個頭偏高,十分豐腴,胸前波濤洶涌,主僕倆站在一塊就跟大姑娘和小丫頭一樣,簡直是沒法比較。
溫明韞雖不在意自己胸部的大小,可春草每每打眼前經過,她都會忍不住的瞧兩眼,再低頭看看自己一馬平川的胸,琢磨著該吃什麼好為自己補一補。
不過癸水未至前,補什麼都功效不大,所以她往美膚女敕肌方面去下功夫,試著做出多款保養品。
她做了很多藥,往外賣的是比較常用的、普通的,特殊的都沒往外賣,留著自用或送人,她有時候制藥是一時興起,做出來的數量都不多,通常也只送給家里人,她從來不拿這些東西出去引人注目,尤其是平源縣的爹娘,她並不想讓他們知道,依他們愛財的德行,他們的「遺忘」才是對她最好的保護。
人心是貪婪的,一旦她的藥丸子成了坊間的搶手貨,只怕她將居無寧日,包括她的爹娘在內都會逼她做出更多的成藥,讓兩間鋪子大發利市。
她打七、八歲大就跟著祖父上山采藥,有些藥材她留下來了,有些賣給自家鋪子,她三叔從未壓價還多給了她一些,加上采霧蓮賺取的銀兩、寄賣藥丸的所得,滿滿一匣子的私房不比她娘少。
她不缺銀子,所以不自找麻煩,這種諸事不管的生活才是她想過的日子,只要……某人不來煩她。
「明韞妹妹、明韞妹妹,今兒個天氣不錯,我們去湖邊踏青,我給你摘花戴……」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沒听見、沒听見,她暫時失聰。
眼角一抽的溫明韞取出一些曬干的藥草,放在研缽中細細磨成粉末,干燥的藥草一磨就細碎,她很想專心的繼續制藥,可是牆頭上冒出的黑色頭顱實在太刺眼了,聲音也讓人難以忽視,越不理會他喊得越大聲,一點也不在意丟不丟人。
在一牆之隔的雷府里,和溫明韞居處比鄰的原本也是女眷的居處,誰知雷霆風這猴兒四處亂跑,到了荒蕪的後院,好奇的爬牆探看,一瞧清牆後面住的是誰後,立即讓人敲磚動瓦,將久沒住人的院子重新整修,雜草盡除、種上花卉草木,搬幾顆太湖石造景。
不過數日光景,荒廢的後院成了公子居所,二明二暗的屋子還布置了書房,一叢翠竹立于書房外,庭園中還有假山、流水,一座石橋隱于淙淙水流間,十分雅致又不失大氣,渾然是男子的下榻處。
若是不知隔壁住的是誰,他住進這個院子也就罷了,偏偏他明知隔壁住的是溫家小泵娘,他這番舉動就顯得太逾禮了,既輕狂又失了分寸。
但他這大動作,身為祖父的雷老爺子竟無一句責言,如入定的老和尚一般由著他胡作非為,只要不殺人放火,闖下殺頭的彌天大禍,浸婬官場數十年的前首輔還會擺不平嗎?就連皇上也要賣他幾分面子——孩子就是這麼被寵出來的。
對雷老爺子而言,只求子孫平平安安,不求建功立業,整日無所事事,走雞斗狗又何妨,首輔的官夠大了,不需要錦上添花。
他如今急流勇退也是為了保全家族,誰知他的苦心子孫不理解,他的退隱反倒讓兒子更加野心勃勃。
「明韞妹妹、明韞妹妹,你理我一下嘛!這牆頂高的,我爬得有點心驚膽顫,要是我一個不小心摔下去,你不要擔心,我皮厚得很,摔不疼,哈哈哈……」
是挺厚的,臉皮厚。
一言不發的溫明韞將磨好的細粉倒入一只青花瓷盅,她再取出另一種藥材研磨。
「明韞妹妹累不累,要不要我下去幫你,我這人沒什麼長處,就是力氣大,你看我翻牆……」不請自來的少年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緞袍,作勢要翻過圍牆。
「你給我在上面待著。」這人是少根筋還是腦子被驢踢了,听不懂別人的拒絕嗎?翻牆翻到一半的雷霆風定住,一腳跨在牆頭上,一腳踩在木梯上,可憐兮兮的望著正在磨藥的少女,「明韞妹妹,我腳酸,而且上頭風大,吹得我東搖西晃。」
「沒人讓你爬牆。」自做自受。
「我來找你玩,老是悶在院子里多不舒坦,我們去湖邊放紙鳶,我給你紮一只大大的南燕。」他用手一比,好像已做好了比人還大的燕子紙鳶,就等著線一放飛高。
「去找別人玩。」她沒空。
「沒有別人,他們嫌棄我。」他睜眼說瞎話,門房那邊一堆拜帖,就為了求見首輔家的小鮑子。
雷老爺子在首輔之位坐了將近二十年,誰敢對他有絲毫不敬?就連當今皇上也要拱手尊稱一聲先生,可見地位何其崇高。
如今雖然辭官不在朝堂,他仍有門生故舊在朝,在朝廷猶有余威,不少當地官員想上門拜見,偏偏他以年歲已高,精力不濟為由予以婉拒,至今尚未見過一位地方仕紳,讓人既失望又惋惜。
而雷老爺子會拒絕這些應酬往來,是因為愛惜羽毛。
正因為他的身分對朝政影響甚巨,又適逢立儲的聲音如浪,為免被牽扯進皇子的紛爭中,他順應皇意引退,一來保有文人清名,二來全了氣節,不讓黨派之爭毀了一世名聲。
要拉抬聲望很難,累數年之力,但要毀掉極其容易,僅在旦夕之間,所以愛惜名譽的雷老爺子不輕易見人,他大多在自宅,鮮少外出,有點隱世意味。
不過山不轉路轉,那些官員鄉紳想著,老的在家待得住,年輕小伙子在枯燥乏味的宅子里肯定待不住,藉著小輩的名義攀交情,不能深交也好歹留個印象,所以送給雷霆風的邀帖拜帖也是一堆。
但是雷霆風也沒答應,一方面是祖父叮囑過,與人交往要謹慎,一方面是沒興趣。
眾人求而不得見的雷霆風盯上隔壁的小泵娘,只覺得她太好玩了,不找她打發打發時日,日子太難熬了,他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對他容貌不為所動的人,是真的不為所動呢還是眼光有問題?總之人家越對他不屑一顧他越要死纏爛打,他和她耗上了,不信人見人愛的他會踢到鐵板,他認為有志者事竟成,鐵石心腸也會化成一灘水。
要是溫明韞知道他的內心想法,只會覺得他自虐,對一堆等著要認識他的人視若無睹,反而熱臉貼人冷,討好對他無動于衷的小泵娘,因她的一句回話暗暗竊喜。
「乖,鎮長的胖兒子很喜歡你,你去找他玩。」
「我比你大。」她那口氣像在哄小孩,真叫人不快。
「可是你的言行舉止看起來比我小。」幼稚又無腦,盡做些滑稽又叫人苦惱的蠢事。
「我是為了表現我的親切,不讓你感覺生疏隔閡才如此。明韞妹妹,今日風光明媚,不出去走一走太可惜了,我們還可以去劃船、釣魚,摘幾片荷葉回來蒸雞。」把握好時光,人生不虛度。
「你可不可以別叫我明韞妹妹。」溫明韞不回應他的邀約,岔開話題,他說的事她都做過,沒興趣再來一回,而且這人太不值得信任了,誰知他會不會捉弄人,他看起來就是個頑皮小孩。
「不叫你明韞妹妹要喊什麼?」踩在梯子的一腳往上提,他直接坐在牆頭上,兩腳晃呀晃,托著下顎看著她。
「溫姑娘。」什麼妹妹這種稱呼太親熱了,讓她不舒服。
「不好,太生疏了,還是喊明韞妹妹親近些。」雷霆風笑著搖頭,眼楮眨也不眨的打量她,疑惑她怎麼都不笑,一張小臉沒半點表情。
溫明韞氣得把藥材當成厚顏無恥的雷霆風,越磨越用力,「于禮不合,我們不熟。」
「怎麼不熟呢!我覺得我們熟得像自家人。」他笑眼一眯,說得彷佛兩人是青梅竹馬。
「雷公子……」怎麼不下道雷劈死他,禍害自有天收。
「叫我霆風哥哥,咱們都這麼熟了,何必客套。」雷霆風自來熟的拋拋眼神,可惜人家沒回頭。
「男女七歲不同席,你實在不該翻牆過來與我交談。」
她說得很明白,送客的意味濃厚,偏有人故意裝傻,听若未聞。
雷霆風笑著說︰「我們兩家是世交,不必介意世俗眼光,往來實乃理所當然。」
誰跟他們是世交,他到底懂不懂兩家的差距有多大!
「高攀不上,小門小戶有自知之明。」溫明韞真想身懷武功,用腳踹牆,讓牆面由下而上裂開,教牆上的家伙瞬間跌落,摔進一堆紅磚里。
她也不過在雷家祖孫回老宅那日多說兩句話而已,他們就像見到發光的金子似黏上來,老的神情很古怪,盯住肉骨頭一般,小的是陰魂不散,一轉頭就看見他在不遠處。
早知道會遇到兩個瘟神,她當初就該閉緊嘴巴,讓祖父上前交涉,她繼續裝烏龜,不露頭。
「我們不嫌呀!明韞妹妹,你看我祖父不時找你祖父下棋,談天說地話當年,這鐵打的交情是榔頭敲不碎的,我們合該是失聯已久的世交,如今又找回原來的情分。」他說得全無一絲結巴,聲情並茂,讓人听了都要信服七分。
雷老爺子早年也是桃花鎮的人,雷家比溫家早定居了幾代人,但兩家人事實上並無往來過,溫老頭搬來鎮上時,雷老爺子已進了京城,所以何來世家之說,溫家也沒那臉皮硬要說與官宦人家有舊。
真是真、假是假,豈能混淆?溫家人做不出自欺欺人這種事。
可是雷家祖孫真不愧出自一個家門,嘴皮子一翻把從未有的事說得頭頭是道,善用唇舌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連向來睿智的溫老頭都有些懷疑他打小和雷老爺子一起玩泥巴長大的,只是他上了年紀忘卻這段過往。
看雷家祖孫倆哄她家祖父,溫明韞只想說好個狐狸之家,老狐狸、小狐狸一窩!
溫明韞實在不明白他們溫家有什麼可圖的,為何這兩人像蝴蝶嗅到花蜜似,來了便盤桓不去,繞著溫家上空飛來飛去,意向不明。
她受不了了,沉著聲音問︰「雷公子,你沒別的事好做了嗎?」她很忙,沒空招呼。
「叫我霆風哥哥。」他笑得全無脾氣似的,一雙瞳眸黑幽幽的。
溫明韞不理會,強迫自己專注在輾好的藥粉上,想著配藥的比例,想著等等以大的藥罐調和,再加入蜂膠搓揉成丸。
「明韞妹妹、明韞妹妹、明韞妹妹、明韞妹妹、明韞妹妹……」雷霆風一聲高過一聲的喊著,聲音含笑。
「你夠了沒?」連喊了十余聲後,自認為耐性十足的溫明韞將手中的藥杵往牆頭扔去,卻被他接個正著。
「你幾時喊我霆風哥哥我幾時停,要不然我繼續明韞妹妹、明韞妹妹、明韞妹妹……」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不要臉!」
他還是笑嘻嘻,「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我祖父說過,能達到目的便是好方法。」
丙然是狐狸,溫明韞把話放在心中,表情很冷的瞪了他一眼,表示對其「家學淵源」不予苟同。
雷霆風也不知有無看出來,總之他笑容不改,繼續亂叫,「明韞妹妹、明韞妹妹、明韞妹妹……」
「霆風……哥、哥……」她咬著牙,很是無奈地喊了,告訴自己當是听見瘋狗吠,丟顆肉包子打發了。
雷霆風得意地一挑眉,「早喊不就得了,害我的腮幫子酸得都快沒知覺了,明韞妹妹好心狠。」
「把我的藥杵扔回來,我還要磨藥。」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我幫你。」他一躍而下,全無顧忌,手里揮著藥杵,好似拿著方天戟的大將軍,千軍萬馬我一人擋。
「不用。」她的東西不喜歡別人踫。
「自己人,不必跟我客氣。」雷霆風回自個兒宅子一般,拉起坐在板凳上的溫明韞,自己坐下。
「我不是跟你客套,而是接下來的活你不會。」配藥的比例只有她清楚,這次要配的藥叫做理中丸,需要用到干姜、人參、白術、甘草等等藥材,這藥丸有溫中祛寒,補氣健脾的效果,主治脾胃虛寒造成的月復痛月復瀉、食慾不振、胃寒肢冷。
「你教,我來做。」他眉一揚,佛像一般不移動。
看了看他堅決的表情,溫明韞有種被克住的悶氣,心思一轉,有了藉機整他的想法,故作正經的道︰「霆風哥哥既然有心相助,我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把這些藥粉全都放進缽里,然後用手攪拌均勻……」
「用手?」他遲疑了一下。
「就是要用手,才不會影響藥性,霆風哥哥嫌藥味太重?」她信口胡謅,又用上了激將法,言語中似在嘲笑他虎頭蛇尾,沒法做到的事便不要隨口應允。
「味道重了些,不過為明韞妹妹干活我樂意。」這點小事難不倒他,小瞧他的人得睜大眼。
「你不用勉強。」看他臉色有點發青,顯然是在逞強了,溫明韞有報仇成功的得意。
「我可以,不就做藥嘛!明韞妹妹做得來,我也一樣行。」雷霆風豁出去的道。
一開始的雷霆風是有些受不住,可所謂久在鮑魚之肆不聞其臭,隨著溫明韞的指示制作,聞著聞著他竟也習慣了,反而還覺得藥香味讓他越干越起勁。
「好,搓成丸狀,大約小指指甲片大小。」
雷霆風笑呵呵的伸出五指,他的手掌比女子小手大,「有我指甲片大的藥丸子,很難吞得下去吧!」
看了他的手,再瞧瞧自己對比之下顯得袖珍的小肉掌,她撇撇嘴,不跟他爭執這種事,打算示範給他看,「我先搓一粒,你照搓即可。」
索性當他是長工的溫明韞伸出素白小手,從藥粉團上切了一塊合宜的大小,開始示範。
罷剛她已經讓雷霆風把藥粉倒入蜂蜜之中,攪拌均勻放冷,像揉面一樣揉成長條,現在只要取合適的分量搓圓就好。
混著蜂蜜的藥粉被搓成一粒粒,原有的藥味淡了,多了一絲蜂蜜的清甜,讓人不由得口中生津,定形的藥丸子不似藥,倒像小娃兒吃的糖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