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外面突然有個嬤嬤招手,熊嬤嬤奇怪,走了出去。
熊嬤嬤是許氏的陪嫁丫頭,後來嫁給了管事,年紀有了,但還是服侍自家小姐,兒女們也都是在宋家的鋪子做事。在宋家,熊嬤嬤一定程度的代表了許氏的意思,就連汪蕊跟朱氏這兩位太太也得給熊嬤嬤幾分面子。
熊嬤嬤隔了一會才回來,一臉欣喜的對著許氏,「小姐,嫁到周家的二小姐有消息了。」太高興了,一時都忘了改稱呼。
許氏回神,驚愕又驚喜,手上茶盞掉落在地,「阿玉……有消息了?」
「是。」熊嬤嬤把手上的信放在桌子上,「是二小姐的女兒跟外孫,拿著信上門了。」
許氏顫抖著手拿起那封舊信,上面寫「二太太」,是她自己的筆跡,她當年寫給妹子許玉的信……
妹子的丈夫後來分了家,剛開始還有寫信,後來就沒消沒息,她遣人去打听,只說那戶的老爺欠了好多賭債,半夜全家跑了……
許氏抹淚,「快點讓他們進來。」
熊嬤嬤很快又出去發落。
宋心瑤拿出手絹給祖母,「祖母莫哭。」
「祖母是太高興了。」
宋心湘奇怪,「是祖母年輕時的朋友嗎?」
「是你們表姑母。」
除了宋心瑤之外,宋心梅跟宋心湘都覺得奇怪,祖母那邊的親戚不多,兩個祖舅都已經過世,現在總共有七個表叔跟幾個表姊表弟,從來沒听說過那個祖舅有生女兒,表姑母?哪來的?
「你們都回自己房間去吧,祖母要跟你們表姑母好好說說話。」
三姊妹雖然好奇,但已經開始接受閨閣教育,知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能不听,于是都隨著嬤嬤回翠風院去了——孩子還小,現在都隨著汪蕊住。
宋家的規矩,男孩九歲獨立院子,女孩十歲,現在四個孩子都不到那年紀。
許氏想起年輕時跟妹妹許玉種種,忍不住淚漣漣。
京城的人都以為許家是三手足,其實是四手足。許氏還有一個小妹許玉,嫁人一年多就不見了,從此二十幾年沒有音訊。大哥跟弟弟死前都還掛念著這個小妹,擔心她過得不好,又擔心她死了沒人知道。
找了這麼多年,許家都絕望了,沒想到這時候妹妹的女兒上門了,許氏確認這信沒錯,是她寫出去的,妹妹的女兒手背上有個胎記,她還記得……
現在算算,那女娃也二十多歲了,不知道後面還有沒有弟妹,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許氏一邊想,一邊覺得時間怎麼這樣漫長……
終于,熊嬤嬤把人領來了,一個年輕少婦跟一個小男孩,穿得很樸素,一臉近親情怯。
少婦長得有五分像許玉,走起路來更是一模一樣,不用看胎記了,許氏知道眼前的女子一定是妹妹的親生女兒。
妹妹嫁給一個姓周的商戶,但那周大爺偏偏不學好,不但打妻子,還賭博……
少婦一見許氏跟自己母親相似的面容,一下紅了眼眶,「甥女華貴見過姨母,華貴的夫君姓薛,這是我給夫君生的兒子,叫薛文瀾,文瀾,快點給姨婆磕頭。」
小男孩在母親催促下,有點別扭的行了大禮。
許氏伸手,「乖,過來姨婆看看。」
小男孩長得很精致,雖然難掩一路風霜之色,眼楮還是炯炯有神,小小的孩子,滿臉的倔強。
許氏模模他的頭,一臉慈愛,「你乖,幾歲了?」
面對那樣和藹的神色,男孩便倔強不起來,「六歲。」
「讀書了嗎?」
「上了兩年的學。」
「四書五經都開始念了嗎?」
「尚未,還在念詩詞。」
「那也挺好的。」許氏模模甥孫的頭發,想到妹妹已經有了外孫,臉上更顯得慈藹,「循序漸進,才是正道理。」
許氏看完孩子,對周華貴伸出手,「華貴,上次看到你還是抓周那日,現在都這麼大了,跟你娘……長得真像。」
周華貴听到姨母提起過世的母親,又想起一路種種辛苦,忍不住鼻酸,「母親也說我們娘倆長得像。」
握著周華貴的手,許氏想起二十幾年前,「那時你娘還擔心你這胎記會越長越大,不好對親,現在想來倒是淡了不少。瞧我糊涂的,你都成親了,這胎記什麼的自然不重要,對了,孩子的爹呢,怎麼沒一起過來?」
若說周華貴剛剛是想哭,現在就是真的哭了出來,「夫君走了。」
許氏錯愕,妹妹的命不好,沒想到外甥女的命也不好。
看著這跟妹妹相似的面容,心中百般憐愛,「坐來姨母身邊,好好跟姨母說,周家到底怎麼了?我跟你兩個舅舅派了好多人去找,一點消息都沒有。薛相公走了,他家里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嗎?」
周華貴一邊哭泣,一邊還是緩緩說來。
她有印象開始就是到處躲,這地方住幾個月、那地方住幾個月,然後每個月爹總會發酒瘋幾次,母親總是把她藏在沒有米的米缸里,每回她被從米缸抱出來,母親身上一定是傷痕累累。
她一點也不喜歡爹,可沒辦法,母親說,畢竟是你的爹,畢竟是他養活我們娘倆。
就這樣直到她十歲上下,爹有一天酒醉掉下河里淹死了,母女倆才結束了膽戰心驚的日子。
母親終于不用再以「周二太太」的身分活著,而是變回了許玉。
許玉識字,懂算數,便在碼頭當算盤娘子,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到了周華貴待嫁年齡,碼頭有個掌櫃跟許玉提起周華貴——掌櫃有個遠房佷子也在碼頭工作,爹娘雖然都不在,但人很老實又肯吃苦,嫁給他不會吃虧的。
周華貴就這樣成了薛家的媳婦。
相公人很好,又溫柔又有擔當,還疼妻子,周華貴日子過得很順心,然後薛文瀾來了,兩夫妻都高興得不得了。
沒想到因為孩子來了,相公想多掙一點錢,所以跟著上船——船運是很好賺的,一趟就能賺上五兩,除了月銀,還會有老板給的花紅。
才跑船沒幾趟就跟上人家出海,出海賺得更多,相公說,想讓孩子進學堂,以後靠寫字營生,不要像他,在碼頭太辛苦了。
結果第一次出海就遇到颶風,一船三十余人都沒人回來。
周華貴抱著一歲的薛文瀾哭到暈厥,後來還是母親許玉趕來照顧。
喪事過後,薛家不知道哪來的親戚出現跟她搶房子,那親戚有一點門路,官府居然把房子判給了那遠房親戚,連帶船東賠償的每人一百兩都給那不要臉的親戚拿了,周華貴只能抱著孩子回到許玉租的小瓦屋。
母女兩人養著小娃,日子倒也能過得去。
周華貴生得十分貌美,年紀也不大,還能生兒子,雖然是寡婦,還是有人想上門求親,她一面念著過去相公的情意,一方面也舍不得兒子,始終沒同意。
雖然母親許玉一直勸她,「趁著年輕貌美,找個好人嫁了吧,文瀾娘幫你養,娘有一口飯,就不會讓孩子餓著。」
但周華貴沒有點頭。
就這樣過了四年,許玉因為傷風突然一病不起,傷風來勢洶洶才沒幾天就下不了床,大夫說她身體其實虧損得厲害,加之長年郁悶,不好醫。
許玉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于是拿出昔日信件跟女兒說,真的過不下去的話,就上京找舅舅跟姨母。
周華貴也想像母親養大自己那樣的養大兒子,可是她沒辦法,母親會刺、會算數,腦筋靈活,她完全做不來。
把母親的後事辦完,她身邊只剩下二十兩銀子。
京城的路很遠,二十兩其實不多。
租不起馬車,只能用走的。鞋子破了,就拿針線補。天氣不冷時就睡路邊、睡廟宇,下雨了這才會找客棧。
周華貴雖然出生不富裕,但在母親跟相公的照顧下並沒有吃過什麼苦,要不是為了兒子,她真想隨著母親一起去算了。
她先去找大舅,大舅已經不在,去找小舅,小舅也已亡故,只能來找已經出嫁的姨母,心里也不是不害怕,萬一姨母不在或者不見她,她要怎麼辦?
所幸母親在天保佑,姨母見了她。
此時見姨母望著自己的眼神十分憐惜,周華貴更是忍不住放聲大哭,一路行來的委屈、無助、旁徨,全都哭出來。
她想娘,想相公,可是她只剩下兒子了。
姨甥倆抱著哭泣,許久才停下來,熊嬤嬤端過水來給兩人洗臉。
許氏拉著周華貴的手,「別怕,姨母在,以後定不讓你們母子吃苦。」
說罷,拉過小小的薛文瀾,「你有個也是六歲的表弟,以後就一起讀書寫字,賀夫子很有名,跟他學,以後考秀才、考舉子、考進士,給你娘爭個誥命,嗯?」
薛文瀾用力點頭,又安慰母親,「母親別哭,兒子一定好好讀書,將來給我們薛家爭光。」
周華貴破涕為笑,「還不快點謝謝姨婆。」
薛文瀾入京後沒遇過好人,還看盡臉色,姨婆是第一個好人——不對,還有前幾天那個說是她表姊的小泵娘。
她給他系上的兔毛圍巾很暖。
那金鐲子當了一百二十兩,他們又回去剛進京城時的那間當鋪,把他爹留下的那塊玉佩贖了回來,娘把那塊玉佩重新給他掛上,說這塊玉佩就像爹在一樣,會一直保佑他的。
那個兔毛圍巾他放在包袱中,舍不得戴,怕弄髒了……
他的小表姊眼光燦燦,笑起來的樣子溫暖極了。
天色已晚,要開新院子肯定來不及,于是管家帶了周華貴跟薛文瀾入駐客院——宋波朋友多,客院是天天打掃得很干淨的。
熊嬤嬤帶著幾個粗使丫頭過來,讓兩母子好好洗了舒服的熱水澡,趁這間隙,管家娘子已經去取了衣服過來——給周華貴的四套是汪蕊還沒穿過的冬衣跟睡衣,給薛文瀾的四套則是宋新天還沒穿過的。
時間太晚,店鋪早關了,現在做又來不急,只能讓人勻新衣服過來。
晚餐送來,三葷三素,葷的是宮保野兔、雞絲銀耳、姜牙蟹肉,素的是杏仁豆腐、綠蔬鳳尾、清炒大白菜,甜點是紅豆湯。
周華貴除了酒席,沒吃過這麼好的菜。
熊嬤嬤雖然是跟著許氏的,但听到二小姐後來落魄成那樣,內心也很憐憫,知道下人都是看人下菜,于是親自服侍。
丫頭端了金盆過來,熊嬤嬤笑說︰「薛太太跟表少爺洗洗手,便開始吃飯吧。」
母子倆這才知道,那放著茶葉的銅盆是用來洗手的。
一旁還有丫頭拿著干淨的布巾給他們擦手。
安安靜靜的吃完飯,丫頭撤下席面,熊嬤嬤知道他們母子還有體己話要講,就退了出去,順便把門關上。
花廳里,只有燭火搖曳,還沒下雪,用不著燒炭,但怕他們冷,熊嬤嬤還是命人放了幾顆燒熱的暖石。
周華貴摟著兒子,松了一口氣,「文瀾,你一定要好好讀書。」
薛文瀾點頭,「兒子一定給您爭口氣。」
「這個家雖然不知道其他人對我們母子如何,但有你姨婆在,倒也不用怕了……還有前兩天那個小泵娘,要不是那只金鐲子,我們這兩日都不知道要住哪。還有你爹那塊玉佩,幸好能贖回來,這玉佩就算普通,那也是薛家家傳的東西,你要好好留著,知道嗎?」
「兒子知道。」六歲的薛文瀾靠在母親懷里,「娘,外祖母當年怎麼不帶著你就先上京?那些信都那麼久了,外祖母還留著,可見她也想念京城。」
「當年所有人都勸你外祖母不要嫁給你外祖父,說他不好,外祖母偏不信,後來想了辦法讓兩家同意。」周華貴說得隱晦,其實她也不明白,是父親酒後說出來的,他們當年先做了夫妻,逼得兩家同意他們成親,「你外祖母排除眾議嫁入周家,沒想到周家真的那樣不好,外祖母羞愧,所以不敢回京找哥哥姊姊——說來也是娘沒用,若我會算數,好歹能找個算盤娘子的工作,可偏偏娘什麼也不會,帶著你一路吃苦,還擔心受怕。」
「娘,您別這麼說,兒子只要跟您在一起就好了。」
听到兒子這樣講,周華貴欣慰,「娘也是,有你就好了。文瀾,你記得,就算你姨婆好,我們也是寄人籬下,家里其他小少爺、小小姐不知道會怎麼對你,但無論如何你都要忍耐,我們沒有地方去了,就算挖苦你,你也忍著,把精神放在讀書上,好不好?」
六歲的薛文瀾歷經家變,這一路又看盡人情冷暖,點點頭,「兒子知道,兒子一定好好讀書,將來考舉子、考進士,讓娘風風光光離開這座大宅,自己當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