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到岸請君回頭望 第9章(1)

武定侯府

胡公公帶著一眾羽林衛,「送」武定侯夫人回到了侯府內,武定侯已然聞訊忙大開中門,擺下香案接旨。

「武定侯,皇上看在貴府一門英烈,實乃國之忠臣良將的份兒上,更重要的是,也不想教婕妤娘娘難為,所以便不正式頒下旨意,而是命咱家帶上皇上的手書令,給武定侯您親眼過目。」

胡公公笑得可親切了,武定侯卻不敢小覷這位新晉升的內侍統監,英武清臞的臉龐神情謹慎,恭敬接過。「臣接旨,有勞胡公公了。」

等武定侯看完那紙龍飛鳳舞墨意激昂的皇帝親筆後,臉上血色瞬間褪得干干淨淨,大手顫抖了起來,總算是戰場上生死歷練歸來的鐵血漢子,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恭恭敬敬單膝跪下。

「臣,謹遵聖諭。」武定侯難掩一抹深深羞愧,「多謝聖上寬仁,僅對拙荊略施薄懲……日後,臣定當嚴格管教妻兒,不教門戶蒙羞。」

武定侯世子徐弦一听到「婕妤娘娘」時,銀槍般筆挺的身軀微微一顫,終究還是強忍住了,頭壓得低低,拳頭攥得緊緊。

胡公公不著痕跡地瞥了徐弦一眼,「听說,貴府世子已和祿郡王府郡主交換庚帖,即將下聘了?」

徐弦有一剎那的恍惚,卻听得武定侯開口道︰「是,屆時再請胡公公務必過府飲一杯喜酒。」

「這杯喜酒,咱家厚著臉皮,自是要喝的。」胡公公笑吟吟道。

他可是得替皇上好好監督,親眼看著這件婚事成的呀!

「侯爺……」被押送回來的武定侯夫人滿眼希冀祈求地望著丈夫,希望自家侯爺能夠替她說情,免去這一頓羞辱。

武定侯狠狠地怒視著自家夫人,心中卻是一片悲涼和迷茫。

這些年他把侯府內院大小事全托付到她手中,也深敬這個妻子對上能孝順婆母,再則相夫教子主持中饋,處處打理得周到妥貼。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妻子卻漸漸變得張揚蠢惡,也變得他都有些不識得了。

「你住嘴!」武定侯回過神來,嚴厲低喝道。

武定侯夫人簡直不敢置信。「侯爺你?」

胡公公陰惻惻一笑。「那接下來咱家可就奉命行事,對尊夫人不客氣了。」武定侯命一臉激憤憂心又惶惶的兒女們轉過頭去,鐵拳握了握。「公公請!」

「來人,掌嘴!」

三十記嘴板子除了打腫了武定侯夫人的臉,更打落了她向來沾沾自喜的名門貴婦驕傲—

待打完了嘴板子,胡公公一行人揚長而去前,還不忘丟下一句「皇上說了,武定侯府自太夫人仙逝後,家風一日不如一日,清譽著實可議」……偌大的中院更是靜得針落可聞。

武定侯臉色鐵青,徐弦神情落寞,徐湘滿面惶恐,唯有徐玥白著臉色,勉強上前攙扶住了雙頰紅腫不堪、齒根搖動嘴角滲血的母親,心中驚懼難抑,在這一剎那無比清楚地領略到,何謂帝威?又何謂天子之怒?

甚至尚稱不上怒,不過是母親對安婕妤說了不中听的話,惹得皇上不高興了,就能以絕對的強權碾壓得一侯府誥命夫人顏面盡掃,讓武定侯瞬間成為了京城眾人的笑柄……

徐玥只覺臉上也熱辣辣,眼前發黑,彷佛已經能看見過去無數奉承自己的官家小姐,竊竊私語恥笑自己的情景……這對一向心高氣傲,有直上九天凌雲之志的她而言,不啻是當頭一記悶棍!

皇上這是把母親,把武定侯扣上了號兒,還不惜明著撂下一句「武定侯府家風一日不如一日,清譽著實可議」,這評語何等嚴重?

如此一來,不只絕了她日後進宮的可能,就連日後府中嫁娶之事,恐怕都成為京城名門貴冑眼中人人退避三舍的存在。

畢竟,士族官宦結親都是為了家族聯盟、以期相互攀附坐大,可有哪家明明知道皇上不喜,還趕著燒冷灶,惹得皇上不痛快?

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細思恐極,徐玥所有的雄心壯志,在這一霎頃刻成了灰……

「都是安魚那個賤人……」武定侯夫人滿面涕淚,怨毒的低咒。

「母親,您先別說話。」徐玥對這個胡涂扯後腿的母親不是不怨的,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先顧好眼下,輕聲道︰「女兒先陪您回屋上藥。」

武定侯語氣森森,對武定侯夫人冷道︰「上完藥,便跪祠堂去。等兒媳進門之後,你便將府務中饋交付出來,本侯會命人在後院修一小佛堂,往後你便在佛堂靜心思過,為母親祈福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徐湘忍不住憤怒尖叫起來——

「爹爹,今兒娘親受了那麼大的折辱,都是安魚那個小賤人搞的鬼,您不去討回公道,怎麼還反要委屈娘親?」

「你給我閉嘴!」武定侯暴吼一聲,滿眼失望和痛心地瞪視著這個被嬌養得氣焰囂張任性的長女,喉頭陣陣酸澀發苦。「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們母女倆當真要把我武定侯府鬧得家破人亡不可嗎?」

徐湘哭了起來。「明明就是爹爹不公平……」

下一瞬,武定侯揚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練武之人氣力驚人,徐湘小巧的臉蛋剎那間腫得老高,呼痛慘叫地跌滾在地。

「爹爹息怒!」徐弦連忙上前擋住了狂怒的父親,目光祈求而痛楚。「母親和妹妹知錯了……」

武定侯深深地盯視著這個短短兩個月來憔悴消瘦不少的兒子,鼻頭一酸,抖著手握住了兒子的肩頭。「……弦兒,都是爹爹的錯。」

若非他內幃不修,任憑妻子為所欲為,如今何至于禍延三代?

京城風聲向來傳得快,如若明後天祿郡王府會上門來要求退庚帖,他也絲毫不感意外了。

徐弦沒有說話,他只是低著頭。

武定侯眼眶刺痛濕熱,搖了搖頭,最後負手轉身腳步沉重而微帶踉蹌地離去。

翌日——

「什麼?」

樂正府內,前腳兒媳才「產後失調病歿」,尚未來得及對外發喪,後腳樂正尚書就收到了武定侯昨日被聖上遣胡公公過府訓斥,甚至賞了武定侯夫人三十個嘴板子的消息,立時臉色大變。

樂正夫人則是臉上淚痕猶未干,聞言皺了皺眉。「這武定侯夫人昨日不是才接了娘娘的帖子進宮請安嗎?怎地沒來由遭皇上訓斥,甚至還命人掌嘴了?」

「娘娘那頭可有來人怎麼說?」樂正尚書突然想起了什麼,面容微帶猙獰氣急地問。

「這倒還沒有……」樂正夫人搖了搖頭,不明白自家老爺為何突然一副如臨大敵的慎重緊繃模樣。

樂正尚書眼神陰郁,閃過一抹厲色,猛然起身便往外走去。「來人,請大少爺,還有狄護衛、聞人先生速到書房。」

「是!」

樂正夫人看著自家老爺疾行離去的背影,一臉愕然。

——剛剛不是還在商議到親家報喪的事嗎?

而祿郡王府這頭,祿郡王和王妃也正神情嚴肅地密議。

「皇上行事素來一箭雙鵰,」祿郡王身材肥壯,平素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可此刻卻是眉頭蹙得老緊。「明著是訓斥武定侯夫人沖撞安婕妤,可未嘗沒有警示咱們祿郡王府的意思。」

祿郡王妃煩惱道︰「可胡公公又送來了一對皇上親賞的金玉如意為咱們寶兒添妝,便是樂見這樁親事成。咱們王府向來中立,不摻和政事,王爺各方交好,為的也只是結個善緣,相信皇上也是看在眼里的。」

祿郡王半天不說話,只一臉憂心忡忡。

「王爺,要不……咱們還是把庚帖討回,把親退了吧?」祿郡王妃狠了狠心,果斷道︰「昨天臣妾自宮里回來後,這心就跳得奇快,總覺得忐忑難安,武定侯世子倘若當真和安婕妤是青梅竹馬,曾經議過親,那咱們寶兒——」

「胡鬧,現在如果退親了,你又叫皇上怎麼想?」祿郡王深吸了一口氣,「豈不就認了真有此事?」

「可是……」

祿郡王揉著眉心。「寶兒也想退親嗎?」

「知道了這樣的事兒,寶兒心下自然是不好受的。」祿郡王妃嘆了口氣。

「可她偏偏就是喜歡武定侯世子,哪怕心里再有疙瘩,也還是想嫁這個人。」

「那親事就照舊籌備吧!」祿郡王大手一揮。

也只能這樣了……可祿郡王妃卻是笑都笑不出。

本以為女兒好眼光,搶到了個背景過硬的好女婿,萬萬沒想到短短數月內,武定侯太夫人過世,武定侯丁憂,就算趕在熱孝內成親,還是惹來了一場風波,結下了一門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親家。

然,此際皇宮議政殿內——

在十數名心月復重臣議完事,一一退下後,嚴延高大頎長的身軀坐在龍案後方,寬袍大袖底下的修長手掌揉捏把玩著那只貼身舊荷包,神色沉郁。

刀五和金羽衛統領衛春秋聯袂而來,恭敬的單膝跪下,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後,刀五率先開口。

「啟稟聖上,樂正少夫人果然于今晨病歿,然樂正府至今仍掩喪不發。」嚴延面色莫測高深,片刻後譏諷一笑。「朕,還是小看貴妃了。」

帝王勢力遍布天下,只有他不想知道的,卻沒有他不知道的……原來就收到線報,樂正貴妃有意讓樂正府和武定侯府聯姻結盟,可沒想到樂正府還真狠得下手。

刀五和衛春秋頭垂得更低,采眼觀鼻,鼻觀心之態。

斌妃是皇上的貴妃,再如何又哪里有他們這些下屬說話評論的份兒?

「關御史是三朝老臣,最疼這個老來女,」嚴延淡然地道,「刀五,讓人把風聲傳到關家……什麼樣的毒物,什麼人下的手……朕,總不能讓這個老臣連仇人都錯認了。」

刀五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皇上心才黑……呃,心機重呢!

必御史當年和三皇子沒少給皇上下絆子,只是仗著三朝老臣的老資格,手段又太過高明,教皇上捉不到實質的鐵證櫓了他的官職,雖然目前在御史台也已處于被架空的狀態,但皇上忍了這幾年,也沒理由再忍下去了。

既然有人想自己作死,還要皇上大發善心地擋著攔著不成?

「是,屬下領命。」

刀五退下去布置了,衛春秋則是一一稟報京城九門內各處部署。

「嗯,朕知道了。」他黑眸掠過一絲幽微光芒,「記住,皇宮內外九門都給朕守得嚴絲合縫,只要朕不允,便是只鳥兒也不得飛出去。」

「微臣遵旨!」

接下來大半個月,皇帝不曾再出現在披香殿過。

楊海盡避嘴上不說,還是忍不住私底下去打听過了,幸虧皇帝雖然沒來,卻也沒有去其他嬪妃宮里,就連樂正貴妃也依然乖乖閉門抄經。

但是小鮑主倒是幾乎天天都在皇帝下朝後,被抱到皇帝跟前父女說笑了一盞茶辰光,直到皇帝要處理奏折了,才被好生地帶回長樂宮。

楊海心里復雜得很,一方面知道無論如何,小鮑主總是皇上的嫡親血脈,又是膝下唯一所出,自然是珍若寶貝,可再一想到小鮑主背後連著的是貴妃……楊海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干爹,要不,還是請婕妤娘娘主動送個點心到天祿閣吧?您老也知道咱們皇上最是傲驕……呃,不,皇上終歸是一國之君,這也面子拉不下啊……」

胡公公偷偷來勸。

楊海冷哼了一聲,絲毫不給好臉色。「我們家娘娘哪里敢?不說這皇宮,就說這天下最大的便是皇上,皇上不紆尊降貴到披香殿,我家娘娘不過是區區婕妤,如何敢打擾皇上?」

胡公公哎喲了,滿臉苦成包子折。「瞧干爹您這話說的——」

「別!」楊海眼皮連掀也不掀一下,不冷不熱地道︰「咱家已經是過氣的老人兒了,可不敢當殿前第一紅人胡公公這聲干爹。」

「干爹,怎麼您也跟小子置起氣來了呢?」胡公公忙陪笑道︰「您老最是清楚,咱們皇上對娘娘的一片心啊……」

「你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沒的話咱家要關門了。」楊海威脅著就要一門板甩上。

胡公公死活拉住他。「等等等等……那個,皇上病了。」

「苦肉計是吧?」

「您怎麼……」胡公公一時心虛地岔了氣,又忙正色道︰「咳咳咳,您怎能這樣說呢?皇上龍體何等貴重,那是小的能拿來胡謅的嗎?」

楊海眨了眨眼,也「滿面愁苦」起來。「啊,那既然皇上龍體欠安,就得快快稟報貴妃娘娘還有後宮諸位娘娘,趕緊的去照顧皇上呀!」

「……」

「好了好了,咱家也把法子教給你了,」楊海催著。「走走走,還杵在這兒做甚?」

胡公公傻眼了,迅速回過神來還待說,厚厚的門板已經「砰」地關上了。

楊海回到內殿,看著正低著頭在縫衣裳的安魚,不禁暗暗一嘆。

「娘娘,您歇會兒,喝杯茶吧。」

她抬頭,神情恬淡,淺淺一笑。「我還不累,剛剛是誰來了?」

楊海猶豫了一下。

「嗯?」她溫柔的目光微帶詢問。

「是小胡子。」

她笑容悄悄地消失了,眉眼卻依然平靜。「喔。」

「娘娘,」楊海吞吞吐吐地道︰「听說皇上病了。」

「請太醫看過了嗎?」她低下頭,素手再度細細穿針引線縫起一件雪白中衣。

「老奴沒問。」

她只點點頭,表示明白了,而後仔細地縫完另一只袖子後,抖開了那件中衣比畫。

楊海看見上頭精巧細致的雙雁盤扣,不由心一酸。

大雁忠貞,盤扣牽掛,生成一對相依靠……

「娘娘,要不,您去看看皇上吧?」楊海沖口而出。

安魚手一僵,而後緩慢地把中衣慢慢折好,放進一旁的繡籃里。

「楊公公,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的嗎?」她凝視著憂心忡忡的老人,溫言道。

楊海在她的眼神下漸漸心軟了,可還是禁不住悵然而心疼地道︰「娘娘,可您一直在為難的,是您自己啊!」

她搖了搖頭,看著秀氣的小手,這是一雙年僅十五的小泵娘的手,可她內里的靈魂已經蒼老得近乎腐朽。

已不再年輕,不再有飛蛾撲火那般狂烈燃燒的激情,去拼盡一切地博得一個可能的回眸與懷抱了。

……就,這樣吧!

楊海眼眶發熱,也只能靜靜地陪在她身邊,看著她從一箱箱的上好布料中,找出一匹匹青緞、紫綢、月白錦……一一細心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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