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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有毒 第四章 自個兒的事(2)

慶幸的是,老天垂憐,隔日他得了空,到松香巷點撥孩子們武藝,恰遇那個姑娘熬好一大鐵鍋的粥請左鄰右舍試食,他名正言順去到她面前——

「听說是試食,可否跟姑娘討一碗?」

近距離去看,發現那姑娘並非漢族女子,她膚澤偏白,瞳色略淺,長發豐軟發亮,跟他在西邊地或域外見過的部族姑娘甚為相像,只是她個頭兒似嬌小了些,身形也縴細,不若邊地女子健壯。

她有張溫潤的鵝蛋臉,細眉明眸,唇鼻秀氣,當她應他所求舀了碗粥遞來,從頭到尾不發一語,低眉斂眸,像被他驚著。

總歸是一派正經又順理成章的討得一碗粥,終于啊終于,得償所願,但驚著人家姑娘,實非他所願,誰讓他偏就生得高大粗獷、虎背勁腰,他的肩幾乎有她兩倍寬,接過她遞上的粥碗,盡避留神,他指節分明的長指仍不少踫觸到她的指尖,那瞬間察覺她猛地一顫,他確實是唐突了。

但,知道自己唐突,卻管不住。

知曉她打算擺攤賣粥,也知曉每日天未亮她就在灶房里忙碌,他的腿像有了自個兒的意志,時候到了總往舊家大雜院跑,為她細心熬出的那碗粥,為她在小小灶房里忙而不亂的身影,為他內心遙遠的一抹念想,亦為那仿佛再熟悉不過卻帶出些些意趣的柔軟氛圍。

開始往舊家跑,天天上門等著姑娘家熬出的第一碗粥,自此之後,殘留在他目底、鼻端與心間的闐黑與腥臊,就再也不曾尋來。

他對那姑娘確實在意,也確實往心里去,但無關男女之情。

她帶著瘦弱的小妹子努力掙活,如同他幼時與娘親相依為命,是該多方關照,不為別的,就為這般難得的緣分。

離京一個多月,他懷里揣著的蜜棗糖糕原有五塊,卻也舍不得一口氣吃盡,如今終剩最後一塊。

忽地記起那姑娘支使自家小妹子送上那一籃糖糕的情景。

的確,那般近乎激將法的催促,著實為難了那個小泵娘。

蜜棗糖糕既是小泵娘的心頭好,卻被姊姊逼迫著割舍去,小泵娘家心疼得眼角直抽、五官皺緊,那也理所當然。

但他瞧見小泵娘受虐,被虐得一瞼委屈仍舊認命地把糖糕奉上,他心里竟然挺樂,費了番功夫才抑住嘴角笑意,頭一回認清,原來自己的心眼頗壞,性情也沒正派到哪里去,就愛看旁人因他吃癟。

然後他想,壞就壞吧,大不了,他也學學當人家姊姊的那位姑娘,回頭再哄哄那小泵娘便是。

沾著冰雪的峻唇微乎其微一勾,他將最後一塊蜜棗糖糕塞進口中,慢慢咀嚼里邊甜而不膩的好滋味,口感與之前新鮮時候相較差上許多,外皮甚至被凍得有些發硬,但滋味入心,柔軟亦在心間。

是該時候返京了。

冬末,春信尚遠,大冷天里,姜回雪老早燒好熱水供自己和默兒浴洗。

在松香巷住下後,姊妹倆日常行事也就定下,晨時擺攤賣粥,午前收攤後,她會領著默兒練小半時辰的「活泉靈通」,接著再用午飯。

午後時分,默兒跟著巷里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兒,她則是跟大雜院的左鄰右舍混在一起,學怎麼腌醬菜、怎麼繡花織布、怎麼制鞋納底,學一切她以往想學卻無人能教的細活兒,她學得很好很快,人溫婉有禮更懂得回報,大雜院里的婆婆、嬸子和大娘們自然教得更用心。

到得酉時,姊妹倆浴洗後用完晚飯,收拾好小灶房,她會帶著默兒再次練「活泉靈通」,讓身體習慣那內丹吐納的功法,練完,時辰亦晚,便上榻就寢。

「默兒想到開心的事了?」

浴洗後,吃了頓熱湯飯,姜回雪此刻盤坐在榻上,與默兒面對面,姊妹倆的手心相貼,她掌心朝上,默兒則是朝下放在她手里。

听姊姊這麼問,小泵娘張開漂亮眸子,黑溜溜的眸珠輕溜了圈,甜甜一笑。

「是想到棒頭送給你的飛天竹蜻蜓?還是牛妞家剛出生的那一窩小小犬崽?」姜回雪又問,唇上亦是帶笑。

兩人一同練「活泉靈通」,手心相貼自成一個循環不絕的氣場,她能感覺到默兒體內靈氣的涌動,是歡快的、充沛的。

有時不得不感慨,也不得不慶幸,所謂「美之物、人人愛」,姜回雪對這事已想過無數遍,總想著︰她家默兒雖是心智未開的小泵娘,極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但默兒有張好皮相,長得干干淨淨、漂漂亮亮,旁人都願意來親近。

至少到目前為止,松香巷的孩子們與默兒相處甚歡,然後八成皆住在大雜院之因,喬婆婆家的棒頭更把默兒瞧成「自己人」,護短護得厲害。

哪里會知道姊姊的心思起伏,小泵娘還是笑,只會笑,表情微憨,模樣溫馴恬靜。

顯然是兩者都想到了,想到玩了一整個下午還意猶未盡的飛天竹蜻蜓,也想到那一窩軟綿綿、可愛到足能融化人心的犬崽。

低聲嘆了一口氣,姜回雪兩手微微收攏,輕握小泵娘的柔荑,道︰「這樣很好啊。」揚唇笑,指月復摩挲對方細女敕手背。「這樣才好。默兒想到的都是開心快活的人事物,這套功法練起來更能事半功倍。」

這是她近來的心得,是無意中察覺的。

她發現按著「活泉靈通」吐納行氣時,心神入定,進到的是一片無邊際的靜寂中,那樣沒有不好,她想,那般才是正統練氣的境界。

然而就在某一回行氣練功,她仿佛出了定,僅是仿佛,她無法全然斷定,在那里,無邊靜寂開始涌進光彩和色彩,然後是畫面,一幕幕的場景,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都是曾見過的人、曾發生過的事。

開心的、愉悅的、歡快的、溫暖的……她的氣頓時變得活潑,血在膚底躍動,天靈如涌醍醐,與大開的五感互通,當真合了「活息靈通」四字。

所有暴亂的、蠢蠢欲動的東西宛若被深深鏟除,她記不起了,在那當下只覺通體舒暢,心間泛暖。

此時默兒反握她的手,再次闔睫,姜回雪亦重新調息,閉眸再練。

呼吸吐納間,姜回雪噙在唇邊的笑弧一直輕揚不落,想到默兒的飛天竹蜻蜓,想到牛妞家那一窩毛絨絨的犬崽,想到默兒臉上的甜笑,想到令她覺得愉悅溫暖的事,許許多多的事……

收在箱櫃里那件男款的黑色披風。

那個專為某人備上的寬口大碗。

那抹靜悄悄佇足小灶房外的高大身影。

那道安靜落坐、坐在對他而言實有些低矮的木凳上,等著喝粥的身影。

孟大爺每日來等粥,我也是每日等著你來……

我喜歡孟大爺喝粥的模樣,看著,覺得心里踏實,覺得那一碗粥沒白花功夫去熬。

心口陡震,她驟然出定,睜開雙眼。

讓她感到暖心歡愉的事,竟多數與那男子相牽連。

她禁不住臉紅心熱,頭一遭明白這是屬于女兒家的心思,是因有了在意的人了,柔情隨之而生,不需刻意去想,在不知不覺間,心間眉上便起了思念顏色。

那日送出那一籃子蜜棗糖糕,她沒有多想什麼的。

後來整籃子糖糕被搶走分食,老實說,她是有一些些不是滋味,但也沒有太難受,東西有人吃就好,何況他的師妹和那一票「六扇門」的捕快如此捧場,籃子徹底見空,糖糕被一掃而空,她也該感到欣慰。

所以,她真的沒多想什麼的。

與他之間可說雲泥之別,如他那樣偉岸磊落的,自能尋到高貴戶里的大家閨秀來匹配,又或者如他師妹那般知心知意的人兒,相伴一生,白頭至老,她對他真的沒想太多。真的。

即便有了心思,也是她一個人的事,悄悄喜歡著就好,能那樣,就很好。

再說,他也已對她道明,他對她,並無什麼。

孟某並無別的意圖,絕非對姑娘起了什麼非分之想……

孟某對姜姑娘,當真沒有男女之間的那層想法……

听得她一顆心緊縮再緊縮。

那時還有些厘不清自己,但現下,她明白過來了,胸口會那樣緊澀難受,也僅是女兒家情竇初開的小心緒,沒什麼的,想清楚就好。

日子寧定下來,才會讓她錯以為自己亦如尋常姑娘,竟然也開始懂得傷春悲秋、為情惆悵,但她畢竟不是的,抑在體內的蠱與毒許是一輩子也擺月兌不掉,眼下盡避無事,往後又將何如?

若想象尋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平淡度一生,對她而言是奢侈的妄想。

所幸心意涌動,永遠是自個兒的事,可以放任自己去喜歡一個人,悄悄的,誰也不告訴。

她內心的波動明顯影響到與她四掌相貼的默兒,小泵娘慢吞吞張開眼楮,歪著小腦袋瓜,有些不明就里地望著姊姊。

姊姊怎麼了?

姜回雪看懂了她的表情,抬手模模她的女敕頰。「沒事,一切都好的。」

見小泵娘又露憨憨的笑,酒窩深圓,齒如白貝,姜回雪也跟著笑開,輕輕拍了小泵娘的頰肉一把。「今就練到這里吧,默兒眼皮沉了,該睡了。」

「姊姊……」嗓聲依戀。

「嗯,姊姊也該睡了。」

「嗯……」默兒乖乖挪動小身子,往里側滾,滾到屬于她的那個位置,然後枕著姊姊近來為她縫制的茶葉香枕躺得直挺挺,兩手還交迭在小肚月復上。

姜回雪見狀,搖頭笑了笑。

隨即,她拉來棉被幫小泵娘蓋得嚴嚴實實的,僅允她露一顆小腦袋瓜兒,跟著輕聲道︰「默兒先睡,姊姊去把門閂上好,把燭火吹熄。」

默兒听話閉上眼楮,姜回雪又模模小泵娘的額發,這才下榻。

門閂老早上妥,她僅是再做確認,倒是有一扇小窗留作通風之用、半開著尚未關起。她仔細放下窗板子,回身正打算滅掉燭火,心頭忽而一動。

她仿佛……仿佛瞧見大雜院里靜佇著一道身影!

那人……那人是……

未再細想,她整個人跳了起來,拔開門閂推門而出,就見到那個男人。

冬夜月色似含霜伴雪,將他的微鬈發瓖一層薄亮,落在他寬額和挺直的鼻上,五官輪廓于是分出明暗,那雙深目像也攏入月光。

「孟大爺……」她張張唇,沒再吐出話,像被嚇得不輕。

男人像也驚著,沒料到她會突然開門似的。

靦腆的神態一閃即過,孟雲崢沉靜勾唇,道——

「此時來等姑娘的粥,該是過早了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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