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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是件小事(上) 第3章(2)

鹿鳴三兩下吃完了手中的吐司,灌了一杯鮮女乃,心不在焉地持續轉台,電影台里那個高大健碩俊美的美國隊長以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守護家國的信念,駕駛著載了炸彈的飛機,直沖入冰山大海,留下等待了整整七十年,等著他回來履行跳舞約會的佩姬探員。

她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又刺眼,默默又換了另外一台。

「時空旅人之妻」中,罹患「時空錯置失調癥」的亨利認識了小時候的克萊兒,他注定遇見她,她也注定愛上他,可是彼此的邂逅、相戀、結婚、生子過程中,總是得猝不及防地面對亨利因特殊體質而突如其來的消失,破碎地穿越在每一個時空,只能隨波逐流、無從選擇……

他想留下,但身不由己,她選擇等待,因為一生已舍不得放手。

直到有一天亨利被獵人誤殺,可當他再度來到自己死後四年的世界,看到已經九歲的女兒,還有始終等著他出現,不斷為他準備衣服的克萊兒,當心愛的妻子苦苦追趕而來盼著和他相聚的剎那,看見的卻是自己的丈夫又不由自主漸漸消失在她面前……

小說里最後一頁的最後一句話是——他要來了,而我在這里等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靜靜關掉了電視,有一絲疲憊和憤慨地以手揉了揉臉龐。

——為什麼?

——為什麼自古以來,大多數都是女人在等?

——值得嗎?

但話說回來,時代不一樣了,雖然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惆悵,然而現在已經罕有為誰痴痴等待一生的女人﹝更遑論男人﹞,大家逐漸明白了一個感傷,真實的道理——青春易過保鮮期,生命長度不由己。

我等你一天,十天,一年,十年……但沒有什麼是一輩子的事了。

也許正因為這樣,這些電影主軸或片段,才分外叫人酸澀眷戀傷懷心疼吧?

鹿鳴忍不住反思回自己身上,她今年二十九歲,和周頌相戀五年,其中有四年半也是在等待周頌回來,他們之間聚少離多,真正相愛相處的日子加總起來也不過短短六個月左右。

如果她將來和周頌開花結果結婚了,就算有幸能結縭四十年吧,按照這樣的計算法,他也只有四年的時間停留在她身邊。

想想就覺得可怕。

她打了個冷顫後,不自禁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這五年來,她最擅長的就是自言自語這項技能了︰「算了,要是找不到其他老實保守又看得順眼、床上功夫不錯,養得活他自己並且還願意跟我結婚的男人,那還是繼續按照計劃,多攢點錢以後去住優質養老院吧。」

這年頭,就算結婚生子也得自己準備好退休金和養老金,如何能指望子女工作之余還能養活並服侍父母?

案慈子孝是天經地義,但現實和理想通常有著大大小小這樣那樣的差距。

這世上大部分的事都不是理所當然,夫妻恩愛白首偕老不是,子孝孫賢當然也不是。

……鹿鳴覺得自己越來越有做偏激型獨居老人的特質了。

幸虧這個一房一廳一衛的小套房,是她幾年前牙一咬,拼死拼活省吃儉用買下來的,雖然還有二十五年的房貸要繳,但手里有房心中不慌,將來賣掉房子她還能選擇高級養老村住住也說不定。

「嘖,」她托著下巴,一手拿起第二片吐司沾了沾川味豆腐乳上頭的辣油吃,自言自語。「最近太常傷春悲秋,真的好不適合我啊,是時候該考慮來追追劇了。」

就在此時,窗口突然冒出了一個陰慘慘的人臉……

「嚇?!」她一瞥眼,差點被吐司嗆死,下一瞬二話不說迅速結了個手印打出去。「滾蛋!」

一記淒厲受痛的吱叫聲彷佛要劃破玻璃,那人(鬼)臉霎時驚逃消失無蹤!

——這見鬼操蛋的人生!

她捂著額頭,覺得太陽穴有點隱隱抽疼……

第二天看到林妲時,鹿鳴臉色一點都好看不起來。

盡避昨夜只是匆匆一眼,她還是看清楚了那張陰慘慘鬼臉就是前幾天跟在林妲背後的那只中年男鬼。

那只鬼昨晚中了她的手印,起碼也得痛好幾天才能勉強恢復元氣……嗯,鬼氣。

倒是林妲,一看到她,就用充滿勝利囂張並且看好戲的目光瞅了她一眼,嘴角高高上揚。鹿鳴心陸地一沉,眉頭皺了起來。

這是吹完枕頭風了嗎?

老板的褲腰帶松了,耳朵也變松了不成?

她深吸一口氣,繃緊神經,面上卻淡然冷靜地在位子坐下,剛伸手要拿過本日待理的客戶列表和事項,桌上內線電話就響起了。

「經理,找我有事?」她下一瞬秒忙把話筒拿離自己耳朵,因為那端的經理在大吼。

「——滾進來!」

連旁邊的同事淑惠都瑟縮了一下,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壓低聲音小聲問︰「怎麼了?經理吃了炸藥了?」

她面色陰郁地掛上電話,對上淑惠關懷的眼神,心中一暖。「放心,沒事的,最多是削我一頓,總不能叫我回家吃自己吧?」

鮑司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客戶都是她拉進來的,也是她費盡心力當孫子般做死做活攏絡得安安穩穩。她沒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可以拿這點挾制公司,但也不信公司會輕易開除一個能替公司賺錢的員工。

「女朋友」雖好,總沒有新台幣來得親切可愛吧?

有錢,還能缺少更妖艷更窈窕更活潑更嫵媚更貼心的女朋友嗎?況且公司這位大老板,從來就不是痴心長情的。

盡避理智如此確認,畢竟誰都不喜歡莫名其妙被上司叫過去亂飆一頓的滋味,鹿鳴腳步還是沉重了不少。

一進經理辦公室,她門還沒關好,就听到經理劈頭蓋臉就罵——「你沒帶腦子來上班是不是?」

鹿鳴眼神一冷。

「不要以為你是公司的老員工就能愛怎樣就怎樣,公司是老板的,不是你家的,你的位置隨時都有人可以取代,你到底哪來的自信對副理大小聲不客氣?」經理咆哮跳腳。

昨天晚上他和老婆及小孩去參加親友的喜宴,喜酒才吃到一半就被老板的奪命連環call痛罵了一頓,問他是怎麼帶人的?連職場上的尊卑都不懂等等等……

總歸一句,老板的小蜜不高興了,老板為了安撫小蜜就對他大發雷霆,言下之意十分明顯,就是要他好好整治警告「不懂事」的員工,不要仗著對公司有幾分貢獻就敢挑釁老板的女朋友,給老板難看!

經理在訓鹿鳴的同時,心下也忍不住破口大罵自家老板管不住自己的鳥,放任小蜜在公司亂搞——他既要承擔公司營運和業務的雙重壓力,還得幫老板搞定這種烏煙瘴氣是非不分的爛事,要不是看在現在景氣不好,工作難找,自己又好不容易爬到了管理階層的職位上,老婆小孩都指望他這份薪水過活,他都想對老板比中指了。

而鹿鳴這個下屬雖然能力強,骨子里卻有種倔強不羈野性難訓,好的時候比誰都好說話,要是拗起來了,他也沒把握能壓得下這頭台驢。

鹿鳴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只听經理對著自己從大吼大叫到痛心疾首搖頭嘆息。

「……經理,對不起。」她胸口澀澀的,看著這個地中海老頭經理,知道他向來也是刀子口豆腐心,終究是她一時管不住自己的嘴,連累了這個老上司。

「你啊……」經理看著她,還是氣呼呼,卻也有些不忍,「明明知道現在情勢逼人,你就不能低調一點,躲遠一點嗎?」

「經理,我已經躲到只差沒鑽進公司的馬桶里了,副理還是堅持要把我揪出來批斗,我有什麼辦法?」她一攤手,眼底盡是無奈。「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要是知道,我也想改啊!」

經理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暗暗吞了回去。

不就是老板想潛規則她,但鹿鳴偏偏不走這種路線,老板後來轉移目標獲得了一個嬌滴滴的新女友,又無意中讓新女友發現他曾經對這個年輕貌美的女下屬有過綺思……

媽的,這都是堆什麼亂七八糟的?

這年頭員工做得要死要活的,老板就不能好好把心思擺在他自家的公司上嗎?真當員工是古代簽了死契的長工,任意壓榨不夠,隨時想羞辱想杖斃都是小菜一碟嗎?

——這些老板無腦電視劇看多了吧?

經理大逆不道地月復誹了老板一場,隨即繼續板著臉道︰「你等一下就去跟副理道個歉,服個軟……就不要跟錢過不去了。」

「謝謝經理,我知道了。」她默默點了點頭,離開經理辦公室後就看到林妲煞有介事地抱著一疊公文,趾高氣昂地經過她面前,香奈兒套裝合身地裹著凹凸有致的火辣身材,雪白玉腿下足蹬酒紅色高跟鞋,一派「穿著Prada的惡魔」里年輕版梅莉史翠普的精明冷艷模樣。

鹿鳴還是很想對她說一句——副理您活生生把好萊塢時尚大片演成了台劇俗爛八點檔的畫風了您自己知道嗎?

哎喔,她果然嘴很賤。

鹿鳴反省了三秒鐘後,清了清喉嚨,非常「誠懇」地道︰「副理,對不起,上次是我不好,對您太不恭敬了,以後我會注意的。」

林妲停下腳步,以高高在上睥睨賤民的目光盯著她。「你不是很厲害嗎?怎麼今天突然像個龜孫子一樣跟我道歉了?我這個上司不是都不被你看在眼里嗎?」

這種類古代官宦後院妻妾相斗的尖酸刻薄口吻是怎麼回事?鹿鳴突然覺得自己應該是老了,怎麼都跟不上這突然轉變的職場風格。

「抱歉。」看在薪水的份上……看在薪水的份上……

「你憑什麼以為我會接受你的道歉?」林妲故意在眾人面前大聲冷笑。

同事們低頭假裝忙碌,鹿鳴臉皮再厚也覺得背後一陣熱辣辣——同事無論是擔心還是幸災樂禍的目光都令人極為難受。

鹿鳴不說話,開始把自己當作一株無知覺的盆栽,極力壓抑下不斷涌上喉嚨的酸澀憤怒委屈和受挫感。

不管時代怎麼演進變化,就算再過一萬年,人類還是要為五斗米折腰。

最後林妲副理大大發威過後,手一揮,當場把她從業務部組長的位置刷下來,並且提調她原先底下的一個沒能力卻很會拍馬屁的男下屬小汪上來做這個組長。

鹿鳴木然地回到了座位上,看著小汪立刻把一堆繁雜吃力不討好的數據扔到自己桌上,還警告她下班前這些客戶的資料要全部整理完向他呈報,否則就要按照公司的懲罰規定扣她的薪水。

在飽經牛鬼蛇神一陣狂亂賤踏過後,大大的辦公室里靜得針落可聞。

每個人都覺得仇仇不平,可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仗義執言,因為大家在心寒的同時,也很害怕自己會不會淪落成為下一個鹿鳴?

經理打開門出來,看著這一切,有心想說什麼,可是面對林妲似笑非笑的眼神時,沉默了一下,終究還是轉身躲回他的辦公室內。

「嗤!」鹿鳴緩緩地、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諷刺至極地笑了。

看,這就是現如今看似民主自由、恣意隨興,實則禮樂崩壞、後台至上的世界。

我們在以為自己經過幾千年後,終于爭取到了思想獨立堅強,行為自主自信的能力,在逐漸深信天道酬動、揮汗耕種必能歡笑收割的同時,其實永遠不乏各種霜風雪雨、明槍暗箭從四面八方在你想象得到或想象不到的地方撲殺出來,等著重拳擊倒,一口咬斷你的生機。

能叫你我疲憊至死的從來不是事,而是人。

在這一刻,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動不動就脆弱玻璃心的人的鹿鳴,突然萬分渴望听到自己男朋友的聲音——不需要他的安慰,不需要他幫自己撐腰,她不過想在這月復背受敵風雨飄搖的時候,感受到自己在這世上還是有家人、有溫暖的。

靶受並證明,她鹿鳴不是真的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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