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等待是件小事(上) 第2章(2)

春天的氣候就是變化無常,早上出門還是艷陽高照,中午不知哪兒飄來了幾大片陰郁厚重的雨雲,一下子天空漸漸暗了下來。

到阿婆陽春面攤的時候,恰好傾盆大雨嘩啦啦……

只穿著短袖的鹿鳴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模模手臂上被陡然下降的冷空氣刺激出來的雞皮疙瘩,難掩一絲懊惱。

真討厭,要不是被林妲拖延了十幾分鐘,她早就買完便當拎回公司嗑了,也不用等一下吃完飯冒雨淋回去。

阿婆彎腰駝背滿面慈祥地在冒著熱氣的面攤前忙,小小窄窄老舊得只能擺得下兩張小桌子的小面店里一如往常沒什麼客人,可阿婆還是很認真地在整理豆芽和小白菜,並且不忘仔仔細細把鹵蛋、鹵豆干和鹵海帶再一排放好。

「婆婆,今天我還是要一碗陽春面,燙一份豆芽菜加一顆鹵蛋,謝謝。」她笑吟吟地對阿婆親切喊道,找了老位子坐下。

「好,好,馬上來。」阿婆動作緩慢卻用心地燙煮著面,然後慢吞吞地把面和豆芽菜與鹵豆分別端來。

「謝謝婆婆。」她從筷籠里抽出一雙筷子,拿面紙擦拭,順口問道︰「婆婆,你兒子最近還有來找你麻煩嗎?」

滿臉皺紋的阿婆身形一頓,干枯瘦削的老手抹了抹眼楮,強笑道︰「嘸啦,嘸啦,上次小姐你幫我罵走他以後,他就很久都沒有來了啦……」

鹿鳴看著阿婆矮小佝僂的背影,眼楮不由有些酸澀起來。

她在阿婆的面攤吃了五年,偶爾會听阿婆談起自己的一雙女,女兒自從嫁到海外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兒子愛喝酒,打跑了三任老婆,沒錢了就找她要,要不到滿意的金額就砸自己老媽媽的面攤……警察來勸阻,過後還是故態復萌,小區里長曾好意要安排阿婆去住鮑家養老院,可是阿婆名下有這個小小兩坪大的面攤土地,不符合資格,也曾有鄰居想買下來,但這間小面攤是她和丈夫當初北上落腳、安身立命、養家活口的起家厝,她舍不得賣,更舍不得走……

怕走了,女兒要是回來找不到媽媽怎麼辦?

而且她還能賣面,還能幫自己和兒子掙點生活糊口費……

盡避她兒子只要喝醉酒就來砸店,咆哮吼叫著要她賣房子,把錢給他好重新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鹿鳴十天前就遇到了那個不肖子跑來發酒瘋,眼睜睜看著阿婆哆嗦著哀求兒子別打客人,要打就打她……鹿鳴怎麼忍得住?

有個「混」過SAS﹝英國皇家空降特勤團一特種部隊)的男朋友,閑來無事隨手給自己女友的幾招特殊擒拿術,打跑一個醉醺醺的彪形大漢還是掉綽有余的。

——感恩頌少,贊嘆頌少。

當然她是使了巧勁兒,全程還用背擋住阿婆的視線,很陰險的沒讓阿婆看見自己是怎麼面帶愉快地扭得她兒子手肘月兌臼,然後在他一連串慘叫痛罵聲中把人扔出去。

「再有下次,月兌臼的就是你的脖子了!」她不忘趁亂在醉漢耳邊嘿嘿獰笑。

那醉漢不肖子臉上的驚恐之色……嘖嘖,都說瘋子也怕壞人,其實酒鬼也是。

世上爛人何其多,阿婆兒子是一個,她那個跟小三跑的老爸也不遑多讓。

——憑什麼遭罪的都是好人?

天道可不是這麼循環的。

「婆婆,」她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輕輕道︰「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啊,兒孫自有兒孫福,你顧好了自己,不讓他傷害你,也就是避免了他不孝,這才是真正為他好……因為舉頭三尺有神明,天公伯那里都有一本帳呢!」

阿婆的背影發出了隱隱啜泣聲,哽咽含混地道︰「小姐,你真正是個好心的查某囡仔……你會有好報的……我阿婆仔憨慢〈笨拙﹞教子,我後世人會好好教他怎麼做人……」

鹿鳴萬萬沒想到自己自以為是的好意相勸卻惹得老人家越發傷心,有些結結巴巴起來。「婆婆,失禮啦,是我話說太快了,那個,您別放在心上……說不定以後你兒子就想開,就懂事了。」

雖然鹿鳴也知道自己在說沒有意義的屁話,但阿婆還是笑了起來,笑中淚光閃閃,在朦朦朧朧暗沉雨氣中,雖然恍惚卻依然親切慈祥……

她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再安慰起,只覺自己多說多錯,忙掩飾地低下頭夾起面條吃將起來。

可是一入口,看似熱騰騰冒煙的面條卻是冷的……

鹿鳴心猛地咯 了一下,不禁暗暗嘀咕——下大雨……氣溫低……這面也涼得太快了吧?

「本來阿婆啊,是想最後一次請你吃面的說,」就在這時,阿婆歉然的聲音好似有些忽大忽小,忽遠忽近,像從壞掉的、收不太到電波頻率的收音機中傳來。「……小姐,拍謝捏……」

陌生卻又熟悉得令她臉色大變,猛然抬頭——面攤子湯鍋依然冒著團團煙氣,阿婆矮小的身影漸漸和煙氣交融慢慢呈現半透明狀……親切和藹笑眼依舊……

「阿婆要走了,以後不能再煮面給你吃了……要記得吃中午……」

「婆婆?!」她豁然起身,失聲喊叫,眼眶莫名灼熱干澀得厲害。

剎那間,她眼前一黑,像突然關掉的電燈般,又霎時啪地打開,當瞳孔恢復視力時,原本擺放著面攤湯鍋的地方空空蕩蕩,原來大雨傾盆的柏油路面卻是一片干巴巴,哪里曾有半點濕?

她心一緊,環顧小面店四周空無一物,攤子不見了,桌椅也不見了。

鹿鳴二話不說沖進隔壁的老舊理發店,對那個正在洗燙發卷的老板娘問道︰「老、老板娘?隔壁面店的阿婆……發生什麼事了嗎?怎麼、怎麼店沒開了?」

「隔、隔壁面店喔?」老板娘臉上閃過了一抹驚悸,而後感傷地長長一嘆。

「唉,你不知道嗎?那個阿婆過世了,是七天前被她那個壞心爛肚腸的酒鬼兒子逼著賣房子不成,在租處活生生打死的,警察已經把她兒子抓走了……那個夭壽仔,不肖子,歹心狠毒的畜生,要我說就應該叫法官判他槍斃給他死!那是自己的媽媽,怎麼下得了那個毒手啊?嗚嗚嗚……可惜阿婆人那麼好……」

「七天,那今天是頭七了……」她淚流滿面,喃喃。

原來,難怪阿婆說這是最後一次煮面給她吃……

「還有阿婆那個女兒,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三四十年來對這個媽媽不聞不問,一收到媽媽過世的消息,就馬上從美國飛回來賣房子,不是人……」

鹿鳴精神恍惚地走出了理發店,只覺得在熱辣辣的大太陽底下還是止不住從骨頭縫里陣陣發冷出來。

如果,如果十天前她不要只是把那個酒鬼擰月兌臼,而是干脆把他手腳打斷,阿婆也就不會被他活活打死了?

如果,她請警方強行介入把阿婆送進養老院贍養,那他兒子就找不到人,阿婆到現在還好好兒的活著吧?

如果……

可是沒有如果,這個世上悲慘丑陋失衡無力的現實那麼多,父母子女,丈夫妻子,兄弟姊妹,親朋好友,同事同學……有那麼多人的滿腔愛與關懷被生生踐踏,也就會有人毫不知足地揮霍著對方對自己的關愛。

這,就是一個既溫暖又破碎、充斥著希望與失望的現實世界。

鹿鳴心情很低落,踩著一腳輕一腳重地回到了公司,無視于忽然從陰暗走廊角落竄出來張牙舞爪面目猙獰的中年男鬼——「滾!」她霍地抬頭,目光狠戾。

中年男鬼驚恐地被反彈了好幾步,有一瞬間的惶惑茫然畏懼,卻又霎時間生出了一絲顫抖的狂喜。

「你……你看得見我?」

她冷冷地盯著中年男鬼。「滾不滾?我心情不好,不要惹我。」

中年男鬼倏然間失聲痛哭起來,嗚嗚咽咽掙扎要跪下來,眼眶血淚橫流。

「對、對不起,我剛剛……對不起,可是小姐請你……你幫幫我……」

「我幫不了你,我又憑什麼幫你?」她神情木然地看著面前的中年男鬼,心中苦澀難言。

——從小到大,她看得還少了嗎?

總有那種剛剛去世不久的新魂在馬路中央失魂落魄茫然無依的徘徊,她看了一天兩天三天……最後還是不忍心地告訴對方,你已經死了,快到最近的城隍廟報到吧!你再不去報到排隊等審判等投胎,再過幾年就真的變成孤魂野鬼了。

對方不敢置信淒厲痛苦絕望的哀號聲尖銳得幾乎要劃破她的耳膜,她緊緊捂著耳朵也阻絕不了對方突然暴漲侵襲而來,直欲啃咬撕裂她的陰戾怨恨鬼氣——我沒有死……我沒有死……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也有那種被薄幸郎騙財騙色而自殺身亡的女鬼,在知道她看得見自己時,喋喋厲笑著對著她撲過來——叫他娶我的神主牌……我要跟他永遠在一起……告訴他,你快告訴他……不幫我的話就掐死你……

如果不是有姬搖阿姨在,她早就不知道被害死幾百遍了。

後來也是姬搖阿姨教會了她幾個西周時期大巫獨門的咒語法印,什麼五雷印、驅電印、大風印,還有淨魄咒、淡魂咒……真是居家旅行,殺人滅口……呃,不是,是為淨化磁場、保安防身的「必備功法」啊!

雖然不管怎麼追問姬搖阿姨,為何會傳授自己這麼厲害的咒語法印,就不怕哪天用在她身上嗎?

姬搖阿姨只會面無表情高傲冷艷地給她一個「你有膽來試試」的眼神。

……她確實沒膽。

後來的後來,盡避擁有橫行江湖﹝?﹞的三印二咒,鹿鳴還是學會了真正不受干擾、不互相犯界的就是。

——視若無睹,就什麼都沒有。

但是她今天心情很不好,所以中年男鬼就倒霉了,尤其這家伙是跟林妲一掛的,還自己跳出來找死。

「你選吧,是要大風吹還是要被雷劈?」她淡淡然問。「第一個比較干淨,第二個會有渣渣喔!」

欸,對了,還沒試過用五雷印去劈人類,不知道劈不劈得成?她頭一個就想劈死阿婆家那個不肖子!

「你幫幫我……請你幫幫我……」

算了,她不想劈它了,但也什麼都不想知道。

鹿鳴搖了搖頭,無視中年男鬼執拗糾纏地哭求,穿過它透明的身軀,大搖大擺回辦公室上班去。

直到六點整打卡鐘一響,連林妲難看的臉色都無法阻止她拎起皮包打卡下班。

鹿鳴順著下班人潮走出了大樓,被高樓大廈層層疊疊遮掩住的天空是看不到夕陽的,唯有抬頭可見的那一角天空透露漸漸暗去的霞色,顯示著夜色即將到來。

晚上一到,群魔亂舞……

可是最可怕的魔就藏在人心里。

人的心,是最光明也是最黑暗的所在,你永遠無法想象人能有多卑劣或是多偉大,也永遠不知道最深刻的愛何時會演變成最深沉的恨,而後在你猝不及防的那一秒間爆發……

她怔怔地佇立在路邊公車站牌下,看著排隊或低頭滑手機或熱烈交談的人們,經過一整天勞心勞力的工作時間,大家都迫不及待回到溫暖的家。

吃晚飯、看電視、和家人聊天抬杠罵社會……

要嘛再妝點一番出門約會,要不就躺床上玩手機耍廢……

能這麼平凡的過生活,其實是世上至幸福的一件事。

她也想有這麼一個家,單調卻熱鬧,回到家以後有個人跟自己斗斗嘴,有個人和自己對桌吃飯,起窩在沙發里,一個開電視看運動頻道,個上網看電子書,明明做著不同的事,卻呼吸著同一室的空氣,感覺到身旁的體溫……

鹿鳴深深吸了一口氣,想笑得很瀟灑,卻掩飾不住眉宇間的落寞。

她方才形容的,就是她和周頌之間相處時的樣子。

可是這樣的時光,一年也只有兩三遍。

大多數的日子,就像「葉子」那首歌詞里說得一模一樣——……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也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

與其說她在等待著滿世界闖蕩瘋玩的周頌倦鳥歸巢「回家」,倒不如說,因為她已經沒有家,也沒有家人了,所以才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浪費在「等待」,以及自己一個人過生活上。

這種日子,沒有很好,但也沒有不好。

也許等哪天她找到更感興趣或貪戀的人與事之後,她就會站起來,拍拍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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