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人名為鄭堆,在四方街廣場一角開了個攤子,備著一套桌椅,桌上擺著艷艷的朱砂、文昌筆、暗黃色的紙,以佔卜凶吉、畫符去邪為業。
鄭家三代做的都是這一行,因為符咒靈驗、百試百靈,硯城里不知何時開始只剩鄭家這攤子,沒人再從事此業。
到了鄭堆這代,更是出類拔萃,人與非人都敬佩。
誰家的小娃兒,夜里時常啼哭,怎麼哄都哄不停,家人愁白了發,個個都跟著樵悴下去。
有天經過四方街廣場,經過鄭堆的攤子時被喚住,見他當場以筆沾朱砂,在黃紙上撇畫曲折,似字非字、似圖非圖,不收半分銀兩,只吩咐回家後,貼在床鋪底下。
那人起初半信半疑,但不花費銀兩,加上鄭堆聲名遠播,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取一些剛炊好的米,揉得有黏性後,依言貼在床鋪下。
當晚,小娃兒出生後,首度睡得安安穩穩,一聲啼都沒有。倒是隔壁剛搬來數月的婦人病了,整夜呻 吟,雖然擾人清夢,但也令人同情。
接連幾夜的狀況都是如此,婦人病得愈來愈厲害。
鄰里街坊很熱心,輪流去探病,還做了滋補的藥材。一進婦人的屋里,只見原本敞亮的窗都用被子塞起來,屋里昏昏暗暗,婦人蓬頭垢面,整個人骨瘦如柴,像是餓了很久很久.,勸她進食,她也只喝了一兩口湯,就說喝不下,倒頭又回床上哀嘆呻 吟。
以往,婦人最愛逗弄小娃兒,偶爾會抱回家玩,或者睡個午覺,相處得很是親昵。為了勸慰婦人,讓她能有好胃口,小娃兒的娘煮了一鍋雞湯,抱著白女敕女敕、軟胖胖的小娃兒過去。
才剛踏進鄰家,原先病懨懨的婦人听見小娃兒的聲音,就能坐起來,雙眼閃著光亮,得皮包骨的雙手將小娃兒抱過去,當寶貝似的摟在懷里。
小娃兒的娘轉身想盛一碗雞湯,但蓋子才剛打開,就听到孩子尖利的哭叫,像是被大大的咬掉一口似的。
回頭看去,只見婦人伸出又紅又長的舌,像舌忝著糖人似的,滋味無窮的舌忝著小娃兒的臉,每舌忝一下就發出滋潤的口水聲。小娃兒大哭大叫,扭動著胖身子要逃,卻被抱得牢牢的,根本動彈不得。
小娃兒的娘大驚失色,沖上去搶了孩子,轉身就跑。
「給我!」
身後吼聲大作,伴隨濃濃腥風。
護子心切的少婦強撐著沒被腥風吹倒,更忍著沒吐出來,急忙奔回家里,還听得見腳步聲,急忙把門關上,抱著小娃兒躲到床上,蓋著被子直發抖。
砰!
大門被踹開,婦人目訾盡裂,眼角流出血,大大的舌頭在空氣中收縮擺蕩,代替了嗅覺,且更加靈敏,踏著大步直直往床鋪走去。
少婦嚇得直抖,只覺得腥味愈來愈濃,眼下丈夫不在,又無處可逃,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
披頭散發的婦人終于來到床邊,嗤嗤嗤的笑著,口水像泉水般涌出,走過的地都濕黏黏的。她用舌頭掀開被子甩開,大得佔去臉一半的眼楮直盯著小娃兒瞧。
說也奇怪,小娃兒回到家後就止了哭啼,這會兒坐在床上,非但沒有哭,還坐得好好的,噘嘴直盯著對方瞧,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比娘親勇敢得多。
熬人的血盆大口里滿是尖牙,餓得舌頭直顫,枯槁的雙手伸向床鋪——
滋!
艷紅的火焰如初生的芽,燒灼惡意的雙手,還延著手腕攀爬,所經之處都留下深深烙痕,腐肉烤焦的味道教人聞著就想吐。
熬人大聲慘叫,恨恨的盤桓在床邊,蹲低身子在床下搜尋,看見那張符咒。
起初婦人咬著牙,露出不情願的神情,轉身往外走了幾步。
但還沒走到門口,那張丑惡的臉又轉過來,貪圖小娃兒的陽氣,徹底豁出去,整個人撲身向床。
火焰竄燒,艷若紅蓮,密密麻麻、分不清是字或是圖的紅痕,很快爬滿婦人全身,烙痕愈燒愈深、愈燒愈大,像繩索般纏勒得愈來愈緊,直到最後婦人連慘叫都發不出來,被勒得灰飛煙滅。
紅繩落地之後,就化為朱砂粉末。
少婦等到丈夫回家,才把驚險的事情說了。丈夫彎腰去看床下,發現只剩一張黃紙,符咒都不見了。
這類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硯城里,人與非人各自營生,偶爾出現不安分的事情,雖沒大到必須去木府求姑娘,卻又鬧得不得安寧。口耳相傳之下,鄭堆之名不脛而走。
不論是人或非人,見到他都禮遇三分,畢竟誰都不知道何時會需要他的符咒相助,先打好關系總不吃虧。
只要他出現,人人迎面都是笑臉,一個喊得比一個大聲。
「鄭大師好!」
「大師,吃過早飯了嗎?」
「大師,謝謝您的符,我墳上的祭品再沒人偷吃了。」
「大師啊,請模模我孫兒,讓他沾沾您的福。」
攤子擺好後,有來求符咒的、有來問卦的,也有受幫助的人心懷感恩,特地送來鮮蔬水果臘肉乾等等。從開攤到收攤,人潮始終絡繹不絕。
來求符咒的事件五花八門,諸如婆媳不和、兄弟鬩牆、鄰里相爭到新宅安居、惡鬼侵人、惡人欺鬼,只要他拿筆沾朱砂,在黃紙上揮毫,一符就能息事寧人、消災解厄。
年月久了,鄭堆的攤子成了四方街廣場的一景,來硯城里買賣的商賈也對他印象深刻,離去時紛紛買符咒,保佑一路安全到家,不會遇到什麼小妖小魔、小表小人來找麻煩。
某一日,鄭堆卻沒出現,攤子也沒擺上。
人們心里納悶,鄰近商家偶爾也探頭,察看鄭堆來了沒有,但一整天過去,來求符咒的人失望而歸,送禮的人伶著禮物又回去了。
如此持續了三日,才有消息傳出,原來鄭堆吃雞肉時被骨頭噎著,一時喘不過氣來,就此送了命。
大伙兒都去奠祭。棺木用的是上好木材,喪禮辦得風風光光,墓地選在一座小山坡上,望出去景致不錯。鄰近幾座墓里的鬼,都承諾會好好關照新鄰居。
事情本該就此落幕。
但是,七七四十九天後,鄭堆竟又出現,在原地擺起攤子,同樣的桌椅,桌上朱砂、筆、黃紙,一樣不少。
倒是鄭堆的影子不見了。
他不再是人,而是個鬼。
墳里清靜過頭,他實在不習慣。鄰居們雖都是好鬼,善意跟他親近,但他還是想念擺攤時的熱鬧,加上沒有兒子繼承,惦記著老顧客,在棺木里輾轉難眠,左翻右翻、正睡俯睡,最後還是決定再出來擺攤。
硯城里本就是人與非人共處,是人還是鬼,眾人也不多計較,照樣老遠見著鄭堆就打招呼。
累積四十九天沒開攤,事情可不少,客人絡繹不絕,排著長長的隊伍,就為求得一張符咒,每個拿到手的都小心翼翼,用嘴把朱砂吹乾,視若珍寶的捧回家去。
人潮來來去去,鄭堆忙了好幾日,才送走最後一個急切客人。他忙歸忙,但做了好事,心滿意足的收攤,在夜晚才開的酒館里暍了點酒、吃了幾盤小菜,還不忘給鄰居們捎幾樣吃食回去。
但是,過了一陣子,來求符咒的人漸漸少了,不再有人來送禮,也不跟他打招呼,甚至瞧見他就會低頭避開。
鄭家三代擺攤,從來不曾如此冷清過,就連鄭堆主動叫喚,對方也不停下腳步,
反而加快腳步,甚至跑得飛快,像被火燒著似的。
就在他盼得望眼欲穿時,終于有人找上攤子來了。
鄭堆笑臉相迎,觀看來人氣色,卻見一臉怒氣沖沖,胖胖的腮幫子直抖,雙眼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
「你這個老家伙!」
來人怒叫,雙手一掃,桌面就被抹淨,朱砂亂撒、黃紙亂飛,筆還摔斷了。
「人人都說你符咒靈驗,怎麼我拿回去偏偏就出事?」
鄭堆臉色乍變,簡直不可思議。
「不可能,我畫的符咒從未出錯過。」
「可在老子家里偏偏就出了錯。」
那人怒聲咆哮,抓住鄭堆的衣襟,把他提得腳尖踫不著地。
他勉強擠出笑,從未遇過這種事,應付起來格外不俐落。
「先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城東養豬的,人人都喊我劉胖。」
他人胖臉松,氣憤時說話口沫橫飛︰
「我家幾頭母豬接連死胎,鄰居建議來跟你買了張六畜興旺。」提起來,他就更氣惱。
「那麼,是出了什麼錯?」
如此簡單的符咒,鄭堆六歲時就會了。
「你還敢問?」
劉胖氣得滿臉通紅,如似鹵得恰到好處的豬頭肉︰
「那張該死的符咒沒讓母豬生下一頭豬崽,卻讓我老婆生了。」他的手愈抓愈緊。
「恭喜恭喜。」
鄭堆嘴里道賀,心里狐疑。怪了,這不是一件好事?
劉胖聲如洪鐘,吼得鄰近的人都覺得耳朵發麻。
「恭喜個頭!她一口氣生了八個,要我怎麼養?」
他也盼著添丁,但可沒想過一次就添了八個!
「母豬不生,兒子卻有一堆,難道我要把兒子當豬崽賣嗎?」
「您該不是把符咒貼錯地方了吧?」鄭堆被抓在空中,微微懸蕩著。
「你當我是笨蛋,以為我蠢到把那張符貼床頭嗎?」
胖臉更扭曲,揪著他用力左甩右晃︰
「告訴你,我可是貼在豬舍門上的!」
「這——這——」
「這什麼這?你是故意整我吧?」
「絕對沒有。肯定是哪里誤會了,我再畫一張符咒,您拿回去——」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搖晃得上下排的牙喀啦喀啦直撞。
「誰還敢要你的符啊?生都生下來了,有什麼符能讓我那些兒子都縮回老婆的肚子里?」
想到家里那八張嗷嗷待哺的小臉,他這個當爹的不但驕傲不起來,雙腿還微微打顫。
鄭堆一時想不到辦法,也無法回話,眼看就要被搖晃得骨骼全散。
好在有個中年婦人趕來,跑得氣喘吁吁,稍稍緩過氣來後,張嘴就對劉胖一頓大罵︰
「你犯懶的這家伙不待在家里,把兒子們都丟給我女兒,她才一個人啊,怎麼有能耐照顧八個孩子?」
中年婦人忿忿不平的直罵︰
「我好好一個閨女,嫁你都算委屈,非但沒享到福,還忙得沒日沒夜,連好好吃頓飯都不能。」
面對岳母,劉胖氣焰全消,連忙放開鄭堆,雙肩緊縮,脖子都短了,唯唯諾諾的直點頭,小聲的想解釋︰「娘,我不是偷懶,而是來討公道的。」
「討什麼公道?」婦人直罵︰
「八個娃兒全都一個樣,跟你像到我都想哭,你來這里怪罪別人,難道是懷疑我女兒不守婦道?」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劉胖直抓頸背,抓得那兒都快破皮出血了。
「那還不趕緊回去?」
「是、是——」
劉胖被岳母驅趕著,臨走前還懷恨瞪了倒在桌邊的鄭堆一眼,才小聲嘟囔著,快步奔跑回家。
驚魂未定的鄭堆,身上沾了朱砂。他生前從沒遇過這種場面,死後也是頭一回,抖了老半天後,才慢慢撿回斷筆,一張張拾起黃紙,沒心情再擺攤,早早就墓地去了。歇了幾日,他思來想去,不知翻轉幾次,把棺內襯的布帛都磨薄了,還是想不清是哪里出了差錯。
他從出生開始就被爹親教導,未識字,先學符,還頗有資質,爹親人前人後總是夸獎,說他青出于藍、更勝于藍。
靠著多年累積下來的自信,他去買了朱砂,挑了一只好筆,準備妥當後,還換了棺木里最好的衣裳-才去開攤做生意。
誰知還沒走到攤子前,就看見一群人等在那兒,氣惱的大聲議論,還有人摩拳擦掌、伸展筋骨,一副預備大打出手的凶狠模樣。
有人眼尖,瞧見鄭堆就大喊起來︰
「看,終于來了!」
眾人紛紛轉身,表情一個比一個猙獰。
「你這個老鬼,躲了這些天,終于讓我逮著了。」
第一個揪住他的人長得很瘦長,活像根竹竿,低頭對他罵道︰
「說,你怎麼賠我?」
「賠?」
鄭堆一頭霧水︰
「賠什麼?」
「哼,裝傻是吧?」
對方咄咄逼人,不肯輕饒︰
「我送貨出城之前,跟你買了張出入平安,來回這一趟卻被劫了五次,連馬都喝水噎死了。」
這位客人看得眼熟,他忍不住問︰
「您之前不也買過嗎?」
「之前是都靈驗,次次平安,但這趟什麼妖魔鬼怪都來了,吃我的貨、拿我的銀兩、追了我兩個山頭,還拔了我一大綹頭發。」
他一甩頭,露出左耳畔的頭皮,果然光禿禿的,雖沒再滲血,但也怵目驚心。
一旁也有人喊︰
「我買的是鎮宅安寧,卻夜夜有鬼來,把我家當客棧,有時喧嘩大笑、有時鬼叫亂嘯,趕都趕不走,還不時變得青面獠牙,嚇得我家人心驚膽戰,夜夜不得安眠。」有個少婦抽抽噎噎,滿臉是淚的哭訴︰
「我把夫妻和睦的符燒成灰攪拌入水,丈夫喝了卻愛上一棵樹,天天跑去對樹說情話,還把我休了。」
這下子別說是和睦,連夫妻都拆散了。
鄭堆被眾人推來推去,罵得狗血淋頭,冷汗濕透衣裳。
他照舊寫符咒,卻被顧客責罵,惱怒到在攤子前等了幾日,就是要堵到他,痛罵一頓出氣。
「你是不是死後跟妖魔鬼怪聯手,畫的符咒就是給它們報信?特意引來欺負我們這些人?」
「絕對沒有!」鄭堆急忙否認。
「枉費我們對你的信任!」
「是啊。」
「還砸了你爺爺跟你爹的招牌!」
罵聲如雷,轟隆隆的在他頭上響。他不知所措,垂著雙手、抖著身子,听著人們一聲又一聲的指責。
有個聲音揚高,不是替他辯解,而是急于辯駁,不願被他牽連受罵。
「等等,我就是鬼啊,他的符害得我墳堆被鏟平,連子孫都不記得我,沒了冥紙跟煙火,我餓得只能嚼路邊的女敕葉子。」
「我也是。」
又一個鬼不堪被牽連,出聲討公道,唏噓不已的說道︰
「買了符咒後,我沒日沒夜的咳嗽,咳得骨灰都噴出骨灰壇,一部分都被風吹沒了。」
眾人一看,果然發現那鬼缺了右腿。
不但有人受害、有鬼受災,連妖物都出言指控︰
「用符水沐浴後,沒有讓我更美,反倒害得我全身的毛都月兌盡。」
戴著斗笠的狐狸精不敢見人,背後垂落的九條尾巴別說是毛色豐潤,就連半根毛都沒有,不像狐狸尾巴,倒像是老鼠。
眾人、眾鬼、眾妖輪著罵到過癮,直到口水干了、罵得累了,才悻悻然離開,臨走前還不忘聯手把他的桌椅都砸爛,不讓他再造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