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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第三章 丟臉(2)

直到麻痹感消失,何清才掙扎起身,焦急的找尋銅鏡。

映在銅鏡上的,不再是俊美倒影。

他的五官都消失不見,臉部只剩一層蒼白的皮膚,光滑得像是剝掉殼的水煮蛋。他悲痛大哭,聲音就像隔著一道牆,從平滑的臉部透出,一顆顆淚水從毛孔滲出,起初是用流的,隨著哭聲漸大,改而噴迸而出。

「我的臉!我的臉!把我的臉還來!」

他把銅鏡丟在地上,用力踩踏,一邊嚎哭著。

聲音驚動家人,連鄰居也來探望,一看之下都大驚失色。

何清一口咬定,那灰黑的粉霧該是受了陳嬌的指使,因為怕輸去競賽,才會派出迷戀她的鬼或妖,偷去他的臉去討好她。

他跑到陳家門前,先是咒罵指責,到後來轉為苦苦哀求。陳嬌理都沒有理,徹底否認跟這件事有關。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放棄糾纏。

因為陳嬌的臉也被剝了。

硯城里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艷麗的女人,都丟了臉。

他們不能吃,倒是可以喝,家人把米粒煮成漿,苦勸他們喝下。但因為太過傷心,就算喝了再營養的湯水,仍因為日夜哭泣,很快憔悴下去,甚至把自己關在房里,任何人都不肯見。

陳掌櫃憂愁不已,實在沒辦法了,便準備去木府懇求。孰料家門前竟有貴客光臨。

泵娘來了。

必得嚴嚴實實的藥鋪大門,不需她敲叩,也不需她呼喚,就在她面前乖馴的無聲敞開,繪在門上的圖案顏料急急融化,游走到地板上,每一色都染滿一塊磚,在繡鞋踏足過後,因過于幸福而蒸發。

雷剛伴隨在她身旁,如大樹護衛嬌女敕的花。

「打擾了。」

脆女敕的嗓音將憂愁驅逐殆盡,連房里的陳嬌也不哭了,顧不得披頭散發,匆匆開門來迎接,一張蛋臉垂得低低的。

「我出來走走,听見你的哭聲。」

她往後一坐,陽光中飛舞的塵埃就聚成舒適的座椅,托住輕盈的嬌軀。

藥材鑽出藥櫃,纏繞成小小的人形,忙著取杯端水,送上清冽的泉水,對雷剛也不敢怠慢。

陳嬌細說從頭,原本傷心欲絕,現在說起來,卻覺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女敕軟的小手捧著瓷杯,並沒有沾唇,倒是雷剛一飲而盡,她便把自己的份也給他,讓他抒解干渴。

「既然喝了你家的水,我就幫你把臉找回來。」

泵娘彎起嘴角,微笑說著,因為有雷剛相伴,心情特別的好。

她走進臥房,指尖緩慢伸起。

即便被縟都清洗過,看來潔淨無污,但那些藏在布料里、地板角落、窗框縫隙里,所有灰黑之影經過之處,都浮現烏黑的粉末。

粉末飄浮在空中,懸凝著。

女敕白的指尖再一捻,粉末就聚集成黑線,從床鋪筆直朝窗外延伸。

泵娘微微一笑,在雷剛的牽握下,跟著黑線走了出去。

出了藥鋪,雷剛抱起姑娘,共乘棗紅色的大馬,沿著黑線追蹤,穿過大街、繞過小巷,憑藉他對硯城內外各處全都了若指掌,黑線始終在可見之處,沒有一次遺漏蹤跡。

出了硯城,黑線就鑽入山林,潛入濃蔭遮天的參天古木之間,最後落在一池綠黝黝的沼澤旁。

只見一個黑撲撲的石像對著池面,欣喜的顧盼。

它是數百年前被放置在山林之中,為迷途之人引路的雕像,灰黑的粉末,是它因為古老而風化散落的石屑。它老得連面目都模糊,不知已經在樹林深處度過多少歲月。

它把何清的臉皮貼在幾乎平坦無痕的石面上,就變成何清的模樣,望著池面倒影,陶醉的說著︰

「我好美。」

欣賞一會兒後,它換上陳嬌的臉皮,變成陳嬌的模樣。

「我好美。」

它反覆更替兩張臉皮,沉溺在喜悅中。

雷剛扯住韁繩,先下馬之後,才抱著姑娘,讓她安穩落地。

听到背後有聲響,它轉過身來,看見在陰暗森林中,素白綢衣泛出光亮的少女。它用陳嬌的臉露出詫異,還有一些些驚喜。

「又見面了。」

它蹦跳過來,炫耀的轉動臉部。

「看,我有臉了,還是硯城里最美的兩張臉。」

它十分驕傲︰

「我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美?」

「那並不屬于你,該要還回去。」姑娘說。

它震驚的後退幾步,連連搖頭。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動得太激烈,臉皮半月兌,只剩上半部黏著,晃蕩晃蕩的隨時都會掉下來。

「是因為我回答不出問題嗎?」

泵娘不言不語,只是看著它。

臉皮掉下來,它匆忙接住,模索何清的臉要貼上,卻因為氣憤而黏貼不平,弄出許多皺紋,俊美青年變得像半百老翁。

「謝謝你喚醒我,但你問的問題,我真不曉得答案。」

它懊惱的抱怨,雙眼瞪著姑娘,忽而又露出困惑的神情︰

「等等,是你嗎?」

「你認錯人了。」

她語氣平靜,眨了眨眼,雙眸靈動︰

「交出那兩張臉皮。然後,我也有問題要問你。」

「不!」

石像放聲大喊,何清的臉啪地掉下。

「我要有臉,還是最美的臉。」

「不論是人或非人,都只能有一張臉。」

泵娘耐心的解釋︰

「你要取別人的臉,就要得到對方同意,用同等代價去交換。」

「不要……不要……不要……」

石像逐漸崩解,從大塊碎成小塊,小塊再相互踫撞,碎得更小、再小、微小、細小,直到化為灰黑的粉末,急速旋轉著。

「我什麼都沒有——」

粉末摩擦,變化成各種形狀,有時是猛獸、有時是鬼怪、有時是巨大人形,最後化為一張模糊的臉,威脅的嘶啞咆哮︰

「把你的臉也給我!」

巨臉張大嘴,就要吞下姑娘。

驀地,大刀揚起,雷剛健壯的身軀在她周圍以刀畫出一個圓。刀光擴散開來,如細密銀絲包圍兩人,形成立體的圓,再一波波輻射而出,撕裂巨臉的舌、嘴及一切,把粉末劈得更細。

粉末全數落地,無力凝聚,嘶吼轉為嗚噎。

「嗚嗚嗚,不公平、不公平,每個人都有臉,就只有我沒有……我要臉、我要臉……」

刀光散去後,姑娘走過來,站在粉末的中央。

「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我能夠給你一張臉。」

她提出誘人的條件,為了證實誠意,繡鞋在地上畫出人形。

粉末受到力量牽引,朝人形滾動,愈聚愈多、愈疊愈實,過了一會兒,終于恢復成石像,匍旬在她腳邊。

到這時石像才發覺,這個人擁有比喚醒它的那人更強大的能力,令它不由自主的臣服,彷佛違逆她,它就會粉碎得更徹底,只要風兒一吹,就會魂飛魄散。

「喚醒你的,是怎樣的人?」

當她問起時,它誠惶誠恐的回答︰

「跟你一樣美麗,但散發著微微腥臭,撫模我的時候,手上有濃稠的液  體。」腥臭的味道雖然薄弱,但至今仍縈繞不去。

「他問了什麼?」

它回答時,也復制那人的聲音。

夫人在哪里?

丙然,是公子。

「你怎麼回答?」姑娘問。

「我不知道。」

它很誠實,不敢欺瞞,還自動補充︰

「我太羨慕他,所以才會到城里取臉來貼補自己。」

說著說著,它又哭了起來。

泵娘斂起長長的衣裙,難得蹲,從繡鞋上抽取出黑色,沾在指尖上,為石像畫出五官。

再改換艷艷的山茶花,抹在嘴唇的部位,退後看了看後,又問︰

「想要氣色好些嗎?」

「要要要。」它興奮的顫抖,將雙手交握。

于是,她沾了先前在陳家,貪戀依附的粉紅色,在石像兩頰各自抹了一個圓,才大功告成。

「好了。」她宣布,笑靨如花。

它呆呆的看著,記憶因太久遠,已經模糊難辨。

「我是不是見過你?」

它不太確定,愈想愈糊涂。但那笑容太絢麗,即使是數百年前的一眼,至今雖然模糊,卻沒有消失。

「有嗎?」

泵娘笑著反問,在雷剛的攙扶下輕盈站起身,指著沼澤說︰

「你瞧瞧,喜不喜歡我給你的臉?」

它臨水照面,瞬間忘了剛剛問了什麼,欣喜得直顫抖,覺得這張臉比先前取來的那兩張更好看。因為看得痴了,它愛上水中的倒影,開始對倒影說綿綿情話,誓言永遠不會離開。

泵娘收起沼澤旁的兩張臉皮,乘坐上棗紅色大馬,回程時都依偎在雷剛懷里。「我能保護自己。」

她仰望著他,輕聲說著。

「我知道。」

雷剛垂眼凝望著她,大手握住她的手。

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中的情意,小手不自禁撫上粗糙寬厚的掌,眷戀的游走。

「公子開始四處探問,想知道夫人的下落。他會喚醒更多非人在硯城內外作亂。」

她躺在他懷里,彷佛那是最舒適的地方。

簡單的一句話,就是他的誓言。

她嫣然一笑。

「我知道。」

棗紅色大馬奔出山林,往硯城、往木府歸去。

之後,姑娘吩咐信妖,把兩張臉拿去歸還。

信妖還是還了,卻還錯了人。把何清的臉,貼在陳嬌臉上;把陳嬌的臉,貼在何清臉上。

被貼錯臉的兩人急忙趕去想交換回來。但是一見到對方,他們就被彼此的美貌震懾而相戀,不出一月便成了親,每日濃情蜜愛的膩在一起。

「娘子,你好美。」

何清捧著妻子的臉,深深贊嘆。

陳嬌搖頭︰

「不不不,夫君,你才美。」

他強調︰

「你美。」

可她不依︰「你美。」

推推讓讓半天後,兩人總會臉貼著臉,相互依偎,滿足的嘆息︰「我們最美。」

硯城里從此不再有比美的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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