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很順利,沒錯過宿頭,也沒有意外出現,九月初八,她們來到柳葉村前。
柳葉村是個很奇怪的村子,村里沒有種植半棵柳樹,卻取名柳葉村。
木槿曾經問師父這個問題,師父用看白痴的眼光瞄她一眼,反問︰「女圭女圭魚有背著女圭女圭?月光餅里頭有包著月亮?」
然後她們自動自發把這件事合理化,再也不提。
經過座村子,爬上山,就是她們的家。
「這次是尤韻,預備,起!」淺淺帶頭打節拍。
「你的臉好髒。」點點說。
「我不愛吃便當。」淺淺說。
「他站在水中央。」木槿說。
「鈴聲響起當當當。」點點說。
木槿瘋,淺淺更瘋,加上點點,三個人湊在一起,瘋個沒停,辛苦的旅程,因為笑聲加入,變得輕松許多。
淺淺的主意很多,啥都可以拿來玩,因此點點決定讓淺淺當她的新歡。
木槿不吃醋,反而因為有更多時間數銀票,日子過得樂不思蜀。
她說︰「淺淺來了以後,點點不大學人說話了。」
是啊,有更好玩的呀!可見得以前點點的生活有多貧瘠無聊。
「姑娘,要從村子穿過,還是從村外繞進去?」車夫停下馬,揚聲問。
木槿看冉莘一眼,讓她拿主意。
冉莘回答︰「從村外吧,李大娘、張大媽很熱情,咱們進村肯定要被留下吃飯,還是早點上山把師父交代的事辦好,再下來見大家。」
她們和村人相處得很好,師父常帶她們在山里采集藥草,帶下山給村里人,雖不是什麼珍貴藥草,可村人懂得感激,從不教她們空手回去。
幾顆蛋、把菜,過年的時候還會送上幾條臘肉、幾斤甜糕,這是心意,是珍惜彼此友誼的表現。
「知道了。」得一聲,馬車又慢慢前行。
稻田里一片金黃燦爛,沉重的稻穗令稻禾折腰,眼看著就要豐收,村民心情不知道有多快樂。
「好久沒回來,不知道李大娘家里還種不種包谷?」想起李大媽種的包谷,木槿口水快流出來。
師父不會做菜,冉莘更不會,她本來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至于木槿……想想就覺得心酸,才幾歲的娃兒,也得跟著分擔廚事。
包可憐的是,跟著兩個不善廚藝的師父和姊姊,那日子得過得多苦。
因此她最喜歡到村子里混,雖然沒有多少好吃的,但大媽大嬸們的廚藝就是能端出滿桌好菜。
「你們以前住在這里?」淺淺問。
冉莘摟住點點,回答,「六年前我跟著師父上山學藝,我到的時候,水槿已經住在那里。兩年前師父讓我們下山,這是頭一次回來。」
「你們不是親姊妹?」淺淺訝異,她們的感情很好啊。
「不是,我們都隨師父的姓,我是師父在嶺東瘟疫橫行那年撿回來的。」當年她才三歲,已經不記得爹娘妹,一心一意把師父當成娘了……
「冉莘呢?」
「不記得了。」冉莘搖頭。
淺淺瞄她一眼,怎麼可能不記得,是不想談、不願回顧吧,她尊重冉莘的隱私,不再追問。
冉莘不願記得,木槿卻沒忘,她記得冉莘剛上山時,像泥塑木雕似的,成天成夜不說一句話。
「那時知道姊姊要住下來,我太高興了,心花怒放,夜里興奮得睡不著。」
「為什麼?」淺淺接話。
「因為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分享師父的毒舌呀。」一笑,又補上一句,「師父的舌頭,比‘腐心’更毒。」
「腐心?豆腐心?」淺淺對這時代的每件事都覺得好奇。
木槿咯咯笑起,「什麼豆腐心,是腐蝕你的心啦,那藥可毒啦,不管是沾上、吸入,都會很快毒發身亡,最厲害的是,血不會變成紫黑色,且尸體擺十年都不會腐壞,外人還看不出中毒痕跡,只有把胸口給剖了,才會發現死者的心髒已經腐蝕。」
「哇,那麼強!」
「更厲害的是,留在尸體上的毒粉,被旁人沾上,也會中毒。」
「太可怕了,這樣的話會死一堆人」
「所以師父千交代、萬交代,非到不得已,絕對不可以用。」不光是腐心,下山之前,師父給的瓶瓶罐罐,她們一次都沒用。
「有解藥嗎?」
「沒,但七十天後,曝露在空氣中的藥粉從紫色轉為黃色就沒毒了。」
「你們師父是制毒高手?」
「沒見過師父制毒,但她有不少瓶瓶罐罐,會整得人啊啊亂叫,所以雖然我們家里沒男人,卻沒有不長眼的敢亂來。」
「師父都教你們什麼?」淺淺很感興趣,一路行來,听她們談起師父時,臉上的崇拜掩也掩不住。
「師父說我資質不行,只教我一點功夫,不過師父為我搜羅不少書冊,讓我學習刺紙,冉莘學的可就雜了,學醫藥、學機關、學縫尸體……」
「縫尸體?真特別的手藝。」冉莘竟然是古代版的大體化妝師?太酷了!
「可不就是特別嗎?要不……這些怎麼來的。」
她得意地拍拍兜里的銀票,三萬多兩銀子吶,要是逼宮這種事年年有,不知該多好,反正皇帝旁的不多,兒子多,一年輪一個……她們會不會成為大燕首富?
「那點點呢?師父教你做什麼?」淺淺問。
「師父教我掏鳥蛋、抓魚。」下山時,點點才三歲,但她還記得師父。
淺淺抱過她,用力親兩下。「回頭點點教我,好不好?」
「好。」
淺淺看看點點,對冉莘說︰「你和木槿不是親姊妹還說得過去,但和點點不是親姑佷就太奇怪了,你們長得很像呢。」
冉莘和木槿對望一眼,木槿搶著道︰「親不親有什麼關系,血緣很重要嗎?我還見過親兒子砍爹娘的,共同生活,得把對方當成真正的親人,護著愛著、疼著親著是重點。」
「這倒是。」淺淺同意。
馬車停下來,車夫喊道︰「姑娘,到山腳下了。」
接下來的路太小,馬車上不去,她們得靠兩條腿爬上去。
不過山腳有間小屋,可以暫時擺放帶來的箱籠行李,冉莘等人陸續下車,把箱籠歸置好後,再把準備帶上山的東西背在身上。
冉莘有些擔心,已經兩個多月了,師父的尸身不知道變成怎樣。
「馬大哥、馬二哥,這些天辛苦你們了。」冉莘對車夫道。
「好說。」
「這是車資。」木槿把二兩銀子奉上,她們打算在山上住幾天,要離開時再請村里的劉太叔和李伯伯送送。
「多謝姑娘。」
送走車夫,冉莘背起工具箱走在前頭,點點和淺淺抱著包袱走在中間,木槿捧著青玉的骨灰壇子走在後頭,阿凱飄在正上方,為她們看路。
這一路上陷阱頗多,外人不能輕易講入,虧得她們熟門熟路,不至于踩到陷阱。
咦?冉莘停下朏步。
「怎麼啦?」木槿問。
「被破壞了。」
大樹折斷,師父布置的陷阱被毀,此處機關如此,其它的地方呢?是誰闖進來?莫非師父的死因不是生病?
冉莘微微緊張起來,轉頭對淺淺說。「把點點帶好,我們走快點。」
眾人應聲點頭,快步跟上。
她沒料錯,一整排削尖的竹子深入泥地,沒發現血漬,但即使有,已經兩個多月過去,倘若期間下一場雨,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一面走、一面默數,每看到一處機關被破壞,她的心就往上提一分,拳頭越握越緊,腳步逐地加快,終于,看到她們的房子。
轉身,她按住淺淺肩膀,道,「你照顧點點好嗎?我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情況。」
「可以。」
「姑姑,我想看師父。」點點軟軟的聲音帶著恐懼,就算大人不提回山上的原因,但一路走來,莫名的氣氛,讓她心慌不已。
「乖,姑姑先進去,等一下整理好了,就讓你見師父,好嗎?」
點點乖覺地點了下頭,冉莘再度往前走去,推開高聳的木門,呀地一聲,幾只鴉雀被驚擾,拍拍翅膀飛走。
木槿跟在冉莘身後進門,院子荒草漫漫,原種著菜的菜圃已經荒廢,雜草漫過腳踝。提口氣,她們朝左邊第一間屋子走去,那是師父的屋子。
門半開,進門……在看見屋里的情景後,冉莘終于明白,師父為什麼非要她發誓,九月初八才上山。
緩緩吐氣,答案揭曉。
兩個多月,師父的尸身沒有腐壞,安祥的面容,沉思似的,眼楮半閉、嘴角噙著淡淡笑意。
冉莘懂得這個笑,是得意、是害人得逞的驕傲。
師父床邊橫七豎八躺著幾個黑衣人,師父肯定很高興,有這麼多男人樂意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倘若師父還在,她會怎麼說?會說——
「瞧,誰再敢說我丑,即便是大燕第一美女,死掉後也不會有這麼多男人爭先鞏後陪葬。」
很明顯地,黑衣人都死于中毒,中的是不久前她們才過論過的「腐心」。
她猜不出發生什麼事,師父怎麼會用這麼殘忍的方式殺人。
尸身沒有腐爛,師父身上的血鮮紅得像剛流出來似的,若非時日已久,鮮血凝固成一道道血河,任誰都會誤以為命案是在不久之前發生。
苞在師父身邊十幾年,木槿再大膽不過,但看見師父的死狀,她雙腿發軟,只能緊緊抓住冉宰不放。
紫色「腐心」轉為淡黃色,再也傷不了人,冉莘走到床邊,低頭問︰「師父,為什麼?」
師父再也不會回答。
凝視師父片刻,冉莘泄恨似的拽起已死的黑衣人,她的力氣不夠,卻咬緊牙關,非要把他們給拉出屋子。
木槿見狀,上前幫忙,一人一條腿,把他們一個個拖到屋外。
轉回屋里,冉莘輕輕拉師父身上的棉被,驕傲的木槿哭了,眼淚直流,牙關猛顫。
冉莘沒哭,只是聲音如冰似雪。「為什麼?有多大的仇?」
棉被下,師父全身赤果,傷口無數,像玩游戲似的,那些刀傷刻意繞過肉瘤,接成一蝠圖畫,每刀都入肉一丈,不至于把人弄死,卻會讓人痛不欲生,這麼多道傷口……師父死前,忍受多少痛苦?
冉莘道︰「做事吧。」
這三個字不是指揮木槿,而是在指揮自己。
師父的死亡陰影一直強壓心頭,表面上不說,但心情日益沉重,而今親眼看見,那條弦繃地斷裂。
就像若干年前那條繩子,切斷父女感情,而繃斷的弦,切斷了她安穩安全的六年光陰。
從此以後,天地間再無人可依可恃,教她如何不心慌?
木槿沉默,她沒問冉莘該做什麼,自行走到外頭,彎,對點點說︰「姑姑和我有好多事要忙,點點帶淺淺到處逛逛好嗎?」
「可以去溪邊嗎?」
「可以,但是別把鞋子打濕。」
「嗯。」點點乖覺地拉起淺淺,她才五歲,很多話說不清楚,但她清楚木槿的心情很糟,糟透了的那種糟。
等淺淺和點點離開,木槿回到屋里。
進柴房,把曬干的木頭搬到後院,泄恨似的劈開,泄恨似的抓起細柴,使足力氣往黑衣人丟,恨不得那些不是柴,而是釘子,能夠狠狠地把他們釘入十八層地狀。
她一面劈,一面丟,也一面哭,師父的模樣不斷在腦中上映,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發泄夠了,才放一把火,把尸體燒掉。
同樣地,冉莘也不好過。
她拿著刀子的手微顫,就算確定答案,對她、對師父都沒有意義,可是……她還是想要確認。
穩住發抖的右手,她往師父胸口劃下,看見左胸口那個空洞時,笑了,果然……師父親手結束自己生命,並非在敵人折辱中喪生,她以身作餌,毒死其它人。
中「腐心」之毒,只有第一個人的心髒會徹底腐蝕消失,而沾上尸身毒粉的,心髒將潰爛成泥,卻仍然留在胸膛里。
「您真驕傲。」冉莘說。
這就是她們的師父。
那年出外,听見幾個婦人說著玩笑話,她們道︰「男人在外上陣殺敵,女人在家忙著雞毛蒜皮的事。」
只是句俏皮話,卻惹來師父一陣諷笑。「沒出息的女人,才會一生忙著雞手蒜皮的事。」
熬人聞言,欺罵上前,師父再厲害,也敵不過群三姑六婆的毒舌攻擊,她們落荒而逃,跑過好幾條街後停下,相視,笑得前俯後仰。
冉莘說︰「這就是女人,自尊可以被男人踐踏,卻不允許被女人輕賤。」
師父輕嗤。「女人看不起女人?大燕國想要千秋萬代,難!」
這個注解下得冉莘不依,但她不習慣爭辯,因為她是大燕朝女人,被婦德、女誡養大,深信男人是天,是用來讓女人依附的世界。
捻起針線,細細縫合每道傷口。
為師父換上新衫,再把房間里外整理干淨,冉莘出門尋回淺淺和點點。
夜里、她們捻香祭拜、堆柴燒尸,夜空中,群星閃爍不定,熊熊火光照亮四個女子的哀淒,沉默氣氛壓抑得人喘不過氣。
將骨灰收入青玉壇,四人各自回房,一夜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