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畫圖!」
離別的情緒太感傷,歐陽無恕不想受這種心情所影響,便轉移視線,看向她畫了一半的作品,然後忍不住驚呼。
起先他以為是普通的畫作,畫的是庭園一景,有小橋流水、樹影輕曳,假山旁的竹架上蔓生一串串的紫葡萄,一只男人的手伸向葡萄一摘,口中同樣含著……葡萄?
他定楮一看,卻臉皮發燙,發現那壓根不是什麼葡萄,畫中男子是埋自在女子胸前,在景物掩映之下,兩人緊密貼合著,面上的表情是陶醉和歡愉。
一名文質彬的書生和某大戶人家的夫人偷情,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花前月下,良辰美景,我餃著你的嘴兒嘗甘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為一體。
她……她一個小丫頭怎麼畫得出來?
或者說,她如何畫得如此傳神,恍如親眼所見?
「啊!別看!」措手不及的蘇子晴連忙撲身一遮,談得正起勁。她都忘了自己在作畫,這下該怎麼圓過去?
「你看過?」他指的是畫中情景。
她臉微紅,神色尷尬無比,語無倫次的駁斥,「我一個閨閣千金上哪看,你、你眼楮別亂瞄。」
「那你怎麼畫得出宛如真實般的……呃……景象。」他也是面紅耳赤,在軍中葷話沒少听過,可沒開過葷的童男又哪見識過,如此逼真的圖畫讓他頗震撼,要他說出口也實在是難以啟齒。
「我……這個……」蘇子晴慧黠的眸子一轉,推給原主死去的娘親。「我在我娘的畫冊里看到的。」
「畫冊?」莫非是……
「圖,壓在我娘的箱籠底下,我無意間翻動瞧見的,侍候我的嬤嬤說那是我娘留給我的。」原主的娘,抱歉了,借用你的名諱,要不我這危險的局面實在度不過去。
看她一臉窘迫,歐陽無恕努力地憋住笑意,「那你還把它畫出來,你知不知道若被人發現,你的名節就沒了。」
「我一個傻子哪要什麼名節,不能吃、不能換銀子的東西有何用,大不了一輩子不嫁人。」她倒樂于不用斗婆婆,哄小泵,養水蛭小叔,應付七大姑、八大姨,牛鬼蛇神的親戚。
「你說什麼?」嘀嘀咕咕的听不清。
「我是說閑來無事當消遣,大門不出、二門邁的千金小姐很苦悶,除了繡花、看書,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在這時代當女人很辛苦,抬頭一畝三分地,腳踏一畝三分地,出不了院牆。
「可畫這種畫……這不是消遣,而是離經扳道,你才十歲,並非深閨寂寞的女子。」
蘇子晴反譏一句,「你深夜到訪何嘗不是離經叛道,我雖是年幼也是好人家的女兒,你擅闖女子閨房,我該不該把你打出去。」
他一噎,苦笑。「情非得已。」
「好個情非得已,若每個作奸犯科的人都以此言月兌罪,視律法為何!」有人逼他嗎?他大可去找別人托付家產啊,全是借口。
「我說不過你,甘拜下風,不過我先前說過的話仍作數,你的名節因我而損,我願登門提親,娶你為妻。」他護得住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而且她看似溫柔實則強悍的脾氣沒幾人承受得起。
她輕輕一哼,「那也要你回得來再說,不然你說我該扎草人日日往你身上插針,讓你早日歸西,我成了大富婆,還是求神拜佛保佑你凱旋歸來,加官晉爵,左擁右抱,從享美人恩。」
這話……狠咧!不是戰死沙場便是背信忘義,都不是個人。
歐陽無恕正色道︰「我會回來的,晴兒。」
蘇子晴橫眉豎目的說︰「晴兒不是你叫的,請喊我蘇大小姐。」他裝什麼親熱,他們沒那麼熟。
她本來就因為被他坑一把,接下保護鎮國將軍府家產的重責大任而不爽,又被發現在畫畫,他不但追根究柢還教訓她,種種一切讓她煩躁不已,就是想要頂嘴回去。
看她像奓毛的貓,歐陽無恕忍俊不禁。「晴兒,我三天後走,你若遇到難處可尋單叔,他認得你。」
「是蘇大小姐,你听不懂人話呀!」她惡狠狠的回嘴,但她雖刻意夸張的齜牙咧嘴,態度卻已經軟化了,看來十分俏皮。
「我不曉得你接來要干什麼,但是你扮傻子定有你的用意,目前我沒法上門求娶,但鎮國將軍府始終是你的退路。」當她被逼得無處可去時,單叔會代替他收留她,讓她不致流落街頭。
蘇子晴有些動容,他人真的不壞。
她心頭柔軟起來,卻還是一臉不耐,「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一會兒吵醒我的丫頭真把你當賊打了。」
剪秋那頭豬呀!睡得比小姐沉,還打呼嚕,她這是在守夜嗎?分明是擾眠,進了賊還睡得香。
他低笑,「真狠心,翻臉無情。」
「我跟你無情且還無義呢,快走!」她不耐煩的揮手趕人,好像多看他一眼會長針眼,別過頭不再看他。
「我走了,保重。」他趁機揉揉她的頭,在她發難之前趕緊離去。
如來時般悄無聲息,歐陽無恕身形利落的翻出窗外,兩個起落便消失在黑夜里,秋風吹過,落葉蕭蕭而下,彷佛從未有人來過。
「真是的,半夜里嚇人,早晚被他嚇得膽都破了。」
她喃喃著,皺眉看了看那點墨漬,思索了會兒,嘆了口氣的添上幾筆,畫紙上多了只羽毛鮮亮的公鴛鴦,緊隨在母鴛鴦後頭。
她的畫作只余上色,她取出顏料,慢慢的調色描繪。
上朱紅、抹褐綠、點星芒,一抹嫣紅在女子發鬢凌亂的面頰輕染,淡淡的月光,潺潺的水流,整幅畫更為栩栩如生……
畫完之後她不急著落款,等墨干。
此時,檀木的香氣飄進鼻中,她輕嗅了一下,目光看向只有她兩個巴掌大的匣子,好奇的打開一看,卻雙眼瞪大。
上面厚厚的一迭是銀票,面額最小的百兩,約十來張,其余是千兩、五千兩、萬兩的銀票,略估有七、八十萬。
而下面一層是房契、地契,她大約看了兩眼,驚訝得說不出話,全在京城最值錢的地段,隨便一間鋪子萬兩起跳,莊子小的兩百畝,大的三千畝,合起來上萬畝,,每年收成驚人。
難怪他不希望落入親二叔手中,在他們子不在京中時,那母子倆不曉得中飽私囊多少,光是賣糧所得就有好幾萬兩,更別提鋪子的營收,那才是下金蛋的母雞。
財帛動人心,任誰也禁不起誘惑。
看完後的蘇子晴將匣子放入她一人才知的暗格中,坐回幾案前,以草書在左下角簽下「唐十二少」四字。
「難怪你畫圖,原來你是唐十二少。」真叫人意外,眾人臆測紛紛的畫壇狂人竟是年僅十歲的小泵娘。
「啊!你、你怎麼又回來了。」她抱頭申吟,盼著是夢一場。
還以為好不容易糊弄過去了,怎麼最後還是被發現了呢?
歐陽無恕發噱,在她哀怨的眼神下勉強收住了笑,解釋道︰「我是回來知會你一聲,若是手頭缺銀子大可從匣子中取用,給我留點吃飯錢就好。」
「還有呢?」她耳不聞,眼不見,惡靈快快散去。
「你要的人何時送來,以什麼方式給你?」問清楚了以免弄巧成拙,壞了她的好事。
這是正事啊!蘇子晴重新振作起來,想了一下,謹慎的說︰「等你走後再送,免得有人多做猜想,你找個有江南口音的中年男子充當我舅算家商鋪的掌櫃,借口是我舅舅給我們兄妹送人來,怕我們不會照顧自己。」
「你這腦子是怎麼長的。」信口一說便似真的,連他都要信以為真了。
「還有事?」不想跟他扯了,她不答,做出送客的姿態。
「這畫送我。」歐陽無恕順手卷走畫好的圖紙。
她頓時急了,「你拿它干什麼?」她還要用它賺銀子。
他故作唏噓,「人不風流枉少年。」
「好走,不送。」他比強盜還可惡,明搶,偏偏她不敢搶回來,怕撕破。
「晴兒,早點睡,睡得少長不高。」他用卷成筒狀的畫紙一比兩人的身高差距,惋惜地一搖頭。
「滾!」眼不見為淨,恨呀!
「這一次我真走了,三年後見。」他說得像永別,眼神定定的停留在她身上。
今日一別怕難相見,多看一眼當做念想。
「我不會去送你。」她的身分不合適。
他明白,微微一笑,轉身從窗子一躍而出。
蘇子晴等了許久,確定他不會再轉回便關上窗,後背輕倚窗,微微一嘆,他真的走了,據她所知,這場仗最少要打五年,他不可能回來,除非戰局產生變量,五年後……再一次相見她已羅敷有夫了。
不過他這一去是建功立業,待大軍班師回朝時,他真要加官晉爵了,應該也不會再記掛她一個小丫頭,他們會漸行漸遠,成為陌路人。
蠟燭燒了一半,燈蕊劈啪的爆了一個燈花,不知道發怔多久,蘇子晴感覺困意襲來,她解開保暖的秋衫,鞋一踢,躺平在軟綿綿的床上,一閉眼,很快就睡去……
「小姐,醒醒,辰時快過了,辰時快過了,你醒一醒……」繡春站在床頭,輕搖沉睡不起的小姐。
「別吵,困。」她還沒睡夠。
「小姐,今兒個老爺休沐,你不是說有事要找他談,讓奴婢喚醒你。」十日一休,再等下一次要一旬。
「休沐?」蘇子晴終于整個人清醒,掙扎地要睜開眼楮,可是偏偏感覺眼皮重如千斤,她連打了三個哈欠還是起不來,只想睡到地老天荒。
「小姐再不起來老爺就要出門了。」老爺習慣約三、五好友品酒吟詩,一出府不到天黑不會回府。
蘇子晴下了一個痛苦的決定,吩咐道︰「拿點冷水來,巾子沾濕擰吧讓我淨面。」
「是的,小姐。」
繡春很快就去端了一盆冷水回來,將濕答答的巾子一擰,遞到小姐手上。
「扶、扶我一下……」清醒,清醒,不能再睡,今天的事很重要,不能耽誤了。
冷冷的巾子往面上一敷,還有些睡意的蘇子晴就這麼凍醒了,她打了個激靈,粉色小腳往床下移,沒等腳著地,剪秋已為她穿上男靴。
繡春也拿來早就備妥的男裝,替蘇子晴穿上。
「呼!不是還沒入冬嗎?怎麼感覺涼意陣陣。」還是江南好,沒京里冷,才九月就冷颼颼的。
繡春輕聲提醒,「小姐,昨兒夜里落霜了,屋頂上一片尚未融化的白,所以有點冷了,你多穿一件衣服,免得受寒。」小姐怕冷,一入冬就躲著,哪也不去。
「我哥哥呢?」沒他還玩不了把戲。
「在花廳等著。」一早就來了,差點和葉嬤嬤撞上。
葉嬤嬤名義上是蘇子晴的女乃娘,同時也是香濤居的管事嬤嬤,但事實上她是張靜芸的人,是張靜芸安插在蘇子晴身邊的,她好吃懶做,十分貪財,見錢眼開。
她平時是不管事的,只會喳喳呼呼的指使丫鬟們,睡得比豬多,吃得像頭牛,彷佛有四個胃般永遠吃不飽,整天看不到人的偷懶,吃酒、賭兩把她卻跑得比誰都訣,偶爾才到主子面前晃一晃。
因此蘇子晴當了三年傻子,葉嬤嬤一直沒發現侍候的小姐並不傻,蘇子晴也樂得留著這樣的人,省得換個精明的來,而這三年間,她偶才會在繡春、剪秋的掩護避開耳目,和自個兒兄長交換著身分玩,葉嬤嬤同樣沒察覺。
蘇子晴對鏡看了看自己的裝扮,讓剪秋把蘇子軒請進來。
「哥哥,你來了。」
兩人身上的衣袍一模一樣,發型也是,除了蘇子晴那張臉上漾著笑意,兄妹倆看起來簡直分不出誰是誰。
「妹妹,哥哥想了又想還是不妥當,哥哥該要照顧妹妹,所以還是我去吧。」如果爹生氣了,要罰也只有他一人。
「哥哥,我們說好了,不能換。」蘇子晴一笑,多了幾分俏皮的淘氣。
看到妹妹堅定的眼神,蘇子軒無奈了,「快去快回,不要勉強,真要不行再想辦法。」
「不許觸楣頭,肯定行的。」她搖搖手指頭,表情靈動而活潑,讓人一瞧就想多疼她。
一出房門,蘇子晴立即收起嘻笑神態,換上苦大仇深的嚴肅表情,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小廝小七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
「公子早,來看小姐呀!」葉嬤嬤沖著「公子」一福身,笑得滿臉皺褶。
「妹妹還在睡,別去吵醒她,池塘的荷花結蓮子了,一會兒拿兩朵蓮蓬取出蓮子,煮個桂花蓮子百合湯給妹妹喝。」讓你懶,就使喚你多做點事。
摘蓮蓬?那還不要了她的老命,池塘的水涼得很!
葉嬤嬤眼珠子一轉就有對策,笑吟吟的說︰「好咧!鮑子,老奴這就去。」
她往荷花池走去,捉了兩個小丫頭給她跑腿,自己則躲在涼亭喝小酒。
而這時的蘇子晴已到了父親的書房,正好攔下準備外出會友的蘇長亭,兩人的第一次交鋒開始。
「找爹有事?」
「是的,兒子想和爹談談我娘的嫁妝。」你們霸佔太久了,早該歸還。
「你娘的嫁妝?」蘇長亭放在腰封上的手忽地一頓。
「兒子已經十歲,不小了,想自個兒打理娘的嫁妝,兒子想試試能不能當個有擔當的男子漢。」她往前一挺胸,胸口還是平的。
他失笑,「十歲還是孩子,等過幾年再說。」
「再過幾年妹妹就大了,兒子來不及為她攢嫁妝,兒子想妹妹要有很多很多的嫁妝才嫁得出去。」蘇子晴故作哽咽,一副心疼妹妹又不忍心她受苦的好哥哥模樣。
「你說晴兒呀……」提到只會傻笑的女兒,蘇長亭心中小有惆悵。
「是呀,妹妹再過兩年也該議親了,沒有足夠的陪嫁誰願意上門,兒子不求妹妹嫁得多好,只要能善待妹妹,照顧她終老就好,看在銀子的分上,對方也不好虧待她。」她說得合情合理。
「這件事你放心,爹會交代你母親,絕不會虧了晴兒那一份。」一個傻子能嫁得多好,也就寒門子弟肯接納了,給個三、五千兩便是厚禮。
「爹,你相信嗎?」蘇子晴語氣略重。
蘇長亭兩眼一眯,「軒兒,你逾矩了。」
子不言母之過,雖非親生仍喊一聲母親。
「今時她能把我和妹妹關在門外不聞不問,讓圍觀的百姓嘲笑我們,說有後娘就有後爹,說誠意伯府牝雞司晨,明日又哪敢指望她心疼妹妹,為妹妹著想?我是男孩子可以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可妹妹她是個傻的呀,處處都要有人照料……」
那一句「牝雞司晨」讓蘇長亭眼角一抽,听著兒子嘶啞的低吼,他有所觸動的低頭深思,但半晌後,他還是沒有說出蘇子晴想听的話。
「她在反省了。」他倒不是相信張靜芸,而是他也需要那筆嫁妝,嫁妝在妻子跟母親手里,他隨時可以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