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牆外,鞭炮聲震耳欲聾,家家戶戶忙著送灶神,而賀家院牆內的哭聲也一樣震耳欲聾。
圓滾滾的水水突地沖上前抱住阿璃。
阿璃身子骨瘦弱,被她一撲,沒站穩,整個人往後仰倒,幸好賀關手腳敏捷即時將他扶住,才沒摔出一團狼狽。
可都已經這樣了,水水還是緊抱住阿璃,打死不松手,她放聲大哭,哭聲一聲比一聲淒厲。
陸溱觀勸不來,賀關沒有能力勸,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個纏在一起,彷佛正在經歷生離死別似的。
真奇怪,這兩個五、六歲的娃兒才相處多久,怎麼就處出這麼一份如膠似漆的感情來了?
「閉嘴!」阿璃終于被哭得煩透,板起臉斥喝一聲。
他一喊,真是神奇啊,水水立刻把眼淚眨回去。「我想跟哥哥在一起。」
她黑白分明的眼楮紅腫,鼻子一抽一吸的,硬是憋著委屈,這副模樣看起來比放聲大哭更可憐。
「不想走就留下,我有趕你走嗎?」
阿璃的語氣比冰塊還冷硬,要不是他的嗓音,不會有人相信這話是出自一個六歲小兒。
阿璃六歲,個頭和五歲的水水差不多,但身子板可差多了。
水水圓滾滾的身材襯上白皙皮膚,看起來像顆糯米團子,可口養眼,而阿璃瘦巴巴的,兩條手臂加起來只有水水的一根粗,怎麼看都像弟弟,只是他那張臉,早熟得嚇人,目光一轉,伺候的丫鬟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阿璃打出生就身子弱,一年到頭難得有幾天能下床,幸而水水的娘治好他的病,否則連太醫都說過他養不過十歲。
「可是娘……」看看娘、再看看哥哥,啜泣兩聲,水水又想哭了。
「你沒有听過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嗎?」阿璃輕哼一聲。
哥哥、娘親只能選一個,現實就是這麼殘忍。
他抬高下巴,等著水水選自己,等著她宣布,哥哥比娘親更重要。
水水抬眼,花大把勁兒理解,片刻後問︰「哥哥是魚還是熊掌啊?」
阿璃大翻白眼,厚!這是重點嗎?重點是選擇好嗎!笨、笨到離譜,笨到病入膏肓,笨到無可救藥,他怎麼就遇上這麼個笨蛋!
他沒好氣地回道︰「你管魚、熊掌干麼,你只要管自己要留下還是走。」
水水用力咬著下唇,在唇上留下一圈牙印。半晌,她滿懷委屈地扯著阿璃的衣袖回道︰「我想走。」
居然要走?一個惱火,阿璃甩開她的手。「要走就走啊!」
「可……我想帶哥哥一起走。」水水臉皮厚,不怕被拒絕,又勾起他的小指頭。
這句話稍稍平息阿璃的怒氣,他撇撇嘴說︰「你要帶,我就讓你帶嗎?我是貓還是狗?」
「不是貓也不是狗,是我最最喜歡、最最愛的哥哥……」
這句話實在太合人心意,阿璃眯起眼,全身的毛都給模順了,要不是他現在瘦得像根牙簽,他真想把她抱起來疼兩下,可惜……
眼看兩個孩子糾纏不休,陸溱觀頭很痛,自從知道今天要離開,水水就時常躲起來偷哭,她知道女兒重感情,可是這樣的性子很吃虧,往後不知道還要為多少人、多少事傷神。
賀關始終不發一語。
他是阿璃的爹,是個不懂得怎麼和孩子說話的爹,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他也不想陸溱觀和水水走,但他不會留人,只能命人送她們離開,護她們一路安全。
視線落在賀關身上,陸溱觀輕輕攏起眉頭。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身材壯碩、個頭很高,往哪兒一站都像根鐵柱似的,給人可依賴的安全感,他的氣度、他的衣著,在在證明他不是普通人,但住進賀家一個多月,她從不探听他的背景身分,不探听任何與他有關的事情。
因為她必須學習獨立,因為正想展翅高飛的自己不能輕易對其他人產生依賴,所以她和對方保持安全距離,不允許自己有不該存在的心態。
只不過這種時候,她真想依賴他的「勸說」。
像他這種人,拉開嗓門一吼,小孩肯定會乖乖听話,該走就走、該留就留,半句廢話都不敢多說。
可惜他一動不動,看來,他並沒打算加入勸說行列?
唉……既然如此,她只能自己來了。
陸溱觀蹲下抱住女兒,柔聲說︰「水水,我們把哥哥帶走,他的爹會傷心的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水水明白的,對不?」
水水點點頭,小模樣可憐到了極點。
「如果你舍不得哥哥,就好好練字,以後寫信給哥哥,告訴哥哥你在做什麼,也問問哥哥身子好些沒有,好不好?」
水水又點頭,一雙眼楮卻巴巴地望著阿璃。
「時辰不早,咱們再不走,天就晚了。水水乖,跟哥哥說再見。」
看著水水漸漸被她娘給說動了,阿璃不免心急,可他也明白,觀姨要離開,又怎麼可能把水水留下來?
他將視線往父親身上拋去,父親還是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里、一動不動,真真是半點用處都沒有,兒子大難當頭,還不挺身搭救,他這個爹也太好當。
對于賀關的不動如山,陸溱觀和阿璃都很有意見,可他像是啥都看不見似的,雙手背在身後,脖子抬得高高,這是在跟老天爺較勁嗎!
「哥哥再見。」水水乖乖地朝阿璃揮揮手。
眼看事成定局,阿璃悶聲說︰「以後少吃點,免得蚊子叮上你的臉,吸不到血,只吸到滿嘴油。」
「好。」水水從不反駁阿璃,她總能把他的刻薄看成為自己好。
「放聰明點,別蠢到變了天都看不出來。」
「好。」
「再說一次,五個隻果分給七個人,怎麼分?」
「殺死兩個人。」她乖乖地給出哥哥要的標準答案。
「對,該狠的時候就要狠,別老當自己是包子,到處喂狗。」
阿璃的耳提面命讓人無語,但陸溱觀不想節外生枝,噤聲不催促,讓阿璃盡情「叮嚀」。
「要是有人打你的左臉怎麼辦?」阿璃又問。
「左右開弓,把對方的右臉左臉都打回來。」
「嗯,要不白長一身肥肉,浪費糧食。」阿璃輕哼一聲。
陸溱觀決定眼不見為淨,轉身向賀關屈膝道︰「這些日子,多謝大爺照顧。」
「嗯。」
「再見的話就不說了,保重。」陸溱觀拉起水水走向馬車。
賀關沒動也沒說話,一雙眼珠子卻緊盯著她的背影。
直到她們上了馬車,直到季方鞭子一抽,直到馬放開蹄往前狂奔,直到什麼都再也看不見,只余塵土……他才緩緩吐了一口氣。
她喊他大爺,她自始至終都沒探听過他是什麼人……
他是個豁達的男人,對于感情,從沒有放得下或放不下之說,但這會兒,厘不清的愁緒在他心頭織起密密麻麻的細網。
她對他連一點點的記憶都沒有嗎?
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年紀太小,還是對她來說,他從來都不重要?
想到這里,賀關面色略沉,眉心糾結,郁悶不已。
阿璃瞪向親爹,滿臉滿眼的不爽。
大人是用來做什麼的?就是在關鍵時刻幫助小孩用的,他爹剛才半句話都不說,現在看著人家的背影,倒是滿臉的依依不舍,這樣有什麼用?
阿璃輕蔑地用鼻孔哼了一聲。「什麼叫多余?」
賀關覷向兒子,不回答。和一個刻薄的小孩對峙,有失身分。
阿璃又道︰「冬天的蒲扇,夏天的棉襖,以及人離開後的殷勤。」
賀關微怔,他……殷勤了?他斜眼對上兒子,兩人的目光都不正,對彼此都看不順眼。
「高高在上的王爺連個女人都留不住,還真厲害。」阿璃嘲諷道。
「等你用惡毒嘴臉和刻薄語言能把人給留住時,再來批判我。」賀關也不滿的哼了一聲。
小孩子懂什麼?有些人能留、有些人注定要走,他不想勉強她,讓她對他的印象惡上加惡。
丫鬟盈袖听著這對父子的對話,嚇得雙眼圓瞠,連忙縮起肩頭。
小少爺才六歲,可說起話來比大人更尖銳,至于爺嘛……這哪是父子對話,敵人對話還差不多。
賀關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他早已經習慣了。
賀璃身子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得在床上度過,重的東西拿不來,力氣只能拿來捧書冊,旁的事沒法做,成天就扎在書堆里,該看不該看的書看一大堆,他從不禁止。
因為太醫說,他撐不過十歲,既然如此,還禁止什麼?
約莫是書看得太多,腦筋動得比誰都快,而且四肢磨不動,只能磨嘴皮子,長久下來,嘴巴自然比旁人伶俐得多。
想想男孩本性,哪個不調皮活潑?哪兒能惹事、就往哪兒去,可阿璃去不了,心里有多憋悶啊,別人家的小少爺脾氣上來,還可以打打奴婢、欺欺狗,而他,別說虐人,光是發一頓脾氣,就得在床上躺個十來天,長久下來,那個怨氣啊……
他也只能用一張毒嘴毒毒自己、毒毒別人,若是連嘴毒都不允許,阿璃未免太可憐。
在父親這般放縱下,阿璃連對父親講話都沒在客氣的。
阿璃抬高下巴,瞄一眼父親。「我是沒本事留人,但有本事讓她們去我指定的地方。」怎樣,比老子強得多吧!
賀關微詫,急問︰「你做了什麼?」
「沒什麼,只不過威脅季方兩句,「沒本事順了小爺的心思,就割掉那話兒,到小爺身邊服侍吧。」」他身邊缺一個內監!
賀關難以置信地看著兒子清秀漂亮的小臉,季方可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死士,這小子竟敢威脅季方?!嘖嘖,果然初生之犢不畏虎啊。
「你的病已經根治,從明兒個起跟著師父練練拳腳。」少看點書,少磨點嘴皮,認真學做真男人。
阿璃斜眼望向父親,這是擺起當爹的譜啦?不過嘛,想在他跟前擺譜,想得美。
「不,我是斯文人,你愛當莽夫是你的決定,可別拉我下水。」
莽、莽、莽夫?!丫鬟小廝們一听,躲得都快沒地方站了,要是沒有爺這個「莽夫」,國家早就不保了呀。
「不練也行,往後給你找個身形粗壯的媳婦,要不,你那竹簽似的身子骨怎麼撐得起家門?衛總管的孫女不錯,回去後讓她來服侍你,也好早點培養感情。」
賀關輕蔑地上下掃視兒子幾眼後,轉身走開。
衛總管的孫女?他不要!
莽夫!天生的莽夫,他這種斯文人跟莽夫論道理,會氣到吐血。
阿璃怒氣高漲,渾身的血液快速沖到頭頂,一陣暈眩,差點兒站不住。
盈袖見狀,連忙上前攙扶。
阿璃站穩後,遷怒地斥喝道︰「放手,別跟爺顯擺你鐵桶似的臂膀。」
盈袖嚇得趕緊松開雙手,她哪里顯擺了呀,她的臂膀天生就、就很鐵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