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躺在床上,臉色青紫,胸口起伏得很厲害,身子僵直,呈現昏迷狀態。
采茵坐在桌前支著下巴,從窗戶往外看向院子里兩個正在吵架的小孩。
「我家有錢,人送到我家才治得好。」李成功趾高氣揚,臉上寫著「旁的別跟我比,哥窮得只剩下錢,論到錢,哥可是舉世無敵」。
「我娘是大夫,可以治好叔叔的病。」水水氣勢也不低,錢再多也敵不過一位好娘親。「我家下人很多,會把人給伺候得穩穩妥妥。」
「我家茵姨比得過你家一百個下人。」
采茵不禁苦笑,姑娘說過別同旁人較勁了呀,水水明明已經把話給听進去,不想穿金戴銀、也不想裁新衣,怎麼和李成功的比較就是停不下來?
李成功背一段文章,她非要背兩段,李成功得了個甲等,她非拿甲上。
這會兒連撿一個病人也能吵上半天,這叫冤家還是冤孽?
采茵正在考慮要不要出面勸架時,有人敲門。
哈,姑娘終于回來,她快步走到床邊,拉兩下棉被,飛快跑出去開門。
果然是陸溱觀!采茵一把拉起她的手往里面跑。
「怎麼了?是水水出事嗎?」陸溱觀被采茵緊張的模樣給嚇著。
「水水和李成功在咱們家巷口撿到一個男人,那人病得厲害。」一路說,兩人一路往客房跑。
看見娘回來,水水趾高氣揚地跟上,李成功見狀也急忙跟上,一串人就這麼一個接一個來到床邊。
放下藥箱,陸溱觀把過脈,撐開男人的眼皮,仔細檢查他的四肢。
「娘,叔叔病得厲害嗎?」水水問。
陸溱觀安慰道︰「還好,可能餓過兩、三天,又中了毒,不擔心,娘幫他針灸,再開兩副藥。」
采茵暗地喝采,連餓了兩、三天都看得出來?她家姑娘的醫術果真非凡。
水水滿臉得意,下巴抬得高高的,用鼻孔對著李成功,揚聲道︰「怎樣,我娘比你家的錢有用。」
李成功扁扁嘴,但氣勢未消。「是你娘有本事,又不是你有本事,可我爹的錢統統是我的。」
「等我長大,娘會把本事教給我。」水水拉起娘親的手,驕傲極了。
「學得會嗎?你這麼笨,倒不如找個好男人嫁了,比較實在。」
好男人……就像他,他李、成、功是一定會成功的好男人。
「我笨?我背書可比你強得多。」水水一支箭直接射上靶心。
可惡,她竟然嘲笑他!在她沒來之前,每個月的考試他都拿頭名呢。
兩個小孩吵架吵得陸溱觀頭痛,她無奈搖頭。
采茵見狀,連忙道︰「小少爺,病人有病氣,你和水水身子嬌弱可別沾上,要不要到廳里坐坐,我蒸了甜糕。」
李成功被水水踩到底線,滿臉不高興,用力哼一聲,「誰要吃那種便宜貨,我只吃女乃糕、核桃糕、栗子糕。」接著又連哼了兩聲,才轉頭回家。
他的話讓采茵背脊一陣惡寒,小少爺身子弱、胃口差,為了讓小少爺多吃兩口東西,王府的廚娘可不是普通角色,一個個都是重金從各大酒樓飯館聘來的,更別說他們家的甜糕,那可是用糯米、紫米、核桃、花生……十幾種食材研磨成粉,再加上切得細碎的干果和牛女乃蒸出來的。
便宜貨?他們家的甜糕一小口,可以換外頭一匣子栗子糕。
不過姑娘說的對,何必和旁人攀比?低調為上。
陸溱觀估算得很準,喝過藥,男人便幽幽轉醒,吃過兩碗稀粥後,他已與常人無異,不過陸溱觀還是讓他在床上多休息些時候。
用過晚膳,一家人在院子里走路消食,男人也跟在一旁,走著走著,陸溱觀多看了男子幾眼。
這人很怪,清醒後很少說話,像根木頭似的,也不是听不見,問他也會回答,只不過應對才讓氣氛突然冷掉。
「你叫什麼名字?」
「魏受。」
「你住在哪里。」
「……」
「需要送你回去嗎?」
「不用。」
「你的病好了,可以離開。」
「好。」
「你有地方去嗎?」
「……」
歸納下來,他只能回答答案兩個字以下的句子,再長的就是沉默以對。
這麼言簡意賅的男人,比阿璃的爹更難理解,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天生的冷肅威嚴給人正直感,就是會讓人不禁信任與有安全感。
陸溱觀和水水一樣,也常在不經意間,想起那對老是鬧別扭的父子。
她看得出當爹的有多在意阿璃,只是講不出安慰人的軟話,偏偏又繃著一張臉,讓孩子倍感壓力。
至于阿璃,別人不給壓力,他都要給人壓力了,怎會乖乖承受?
這對父子很有趣,人人以為他們不對盤,但在她眼里,就是兩個想要彼此安慰取暖的刺媢,可惜溫暖沒取到,老是刺得對方一身傷。
深吸氣、做出決定,陸溱觀走到魏旻身前,問︰「你身上有錢嗎?」
「沒有。」
「我給你十兩銀子,你今晚就走,好嗎?」
魏旻還沒說話呢,水水先開口,「不行不行,娘別讓他走,叔叔很可憐的,又窮又餓,還有壞人給他下毒,要是他出去又被害了,怎麼辦?」
女兒離不開阿璃,是因為兩個孩子相處了足足有一個多月,可是女兒見到魏旻不過幾個時辰,甚至稱不上認識,就舍不得,陸溱觀擔心,女兒感情這樣豐富,往後要吃多少虧?陸溱觀蹲下,與水水平視,耐心解釋,「听娘說,咱們一屋子女人,收留陌生男子不方便,這世道要求女人潔身自好,不能傳出不好听的風言風語,即便咱們的出發點是善心,但嘴巴長在別人臉上,一旦有謠言傳出……娘帶著水水生活不容易,要是再被旁人排擠,日子會過得更艱苦,明白嗎?」
水水咬咬唇,看一眼采茵,見采茵也認同的點點頭,她只能噘起嘴巴、用力跺腳,表達自己強烈的不滿。
這一點,陸溱觀不能由著水水任性,她明白眾口鑠金的威力。
看著雙手環胸、氣鼓鼓的水水,她想,女兒需要時間撫平自己的脾氣,她也沒再多說,只是安慰地模模女兒的頭發。
而後她進房取出十兩銀子,遞給魏旻後道︰「你走吧。」
魏旻看一眼銀錠子,沒有收下,大步往門外走去。
站在陸溱觀身後的采茵大翻白眼,他這是不滿被派到這里嗎?拜托,到時候他就曉得待在這里有多好。
魏旻離開,陸溱觀松了口大氣。
總覺得他不是平凡人,不該淪落到被一個小丫頭「撿」回家,他肯定是惹到大麻煩了吧,要不,那樣心高氣傲的男人,怎肯委身在她們這樣小小的屋宅中。
別怪她自私,生活不易,她和水水剛穩定下來,她真的害怕招惹麻煩。
隔天清晨,采茵煮了一鍋小米粥,炒兩個青菜、豆腐、一盤肉和三顆雞蛋,陸家的早餐簡單卻豐富。
吃過飯後,水水背起書袋,把昨兒個的書再默一遍。
學堂師父嚴格,天天都要抽背,就算沒抽到,下課後李成功也要找她比賽。
陸溱觀背起藥箱,心中盤算,藥丸賣得比想像中好,得再多進點藥材。
餅去她不看重身外之物,覺得人比外物更可靠,現在明白,沒人可依靠時,錢比什麼都重要。
母女倆手牽手往大門走去,各自想著心事。
采茵快一步走在她們前頭,把門打開,驚呼一聲,「魏旻,你怎麼在這里?」
她演得很像,卻是心知肚明,昨兒個回去,他肯定被季方念了一頓,才不得不乖乖回來守著。
水水搶身往外跑,她一把抱住魏旻,扯起嗓子直喊,「娘,叔叔凍得快變成石獅子啦!」
陸溱望向魏旻,他的衣服微潮,是染了露水?在這里坐上一夜嗎?她很為難,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采茵瞄了陸溱觀一眼,代她出聲,「魏旻,你怎坐在這里,沒地方可去嗎?」
錯!他可以去的地方多得是,只是爺……臉更臭更悶了。
他的沉默讓采茵很想掮自己腦袋兩下,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說謊的。
「你想跟我們住,對嗎?」采茵又問。
「對。」因為季方撂下狠話,他不跟姑娘住,往後也別想跟著主子。
「可我們擔心你會給我們帶來麻煩,你會嗎?」采茵再問。
「不會。」麻煩?他的工作就是幫主子解決麻煩。
「你有結下仇家?或是有壞人在追殺你嗎?」采茵一句句問出陸溱觀擔憂的事。
「沒有。」像他這等身手的壞人少之又少,倒是壞人們很怕被他追殺。
「你會武功嗎?」
「會。」
「你可以保護我們嗎?」
「可以。」
采茵再轉頭問水水,「水水想讓叔叔留下來嗎?」
「想。」水水想也不想就回答。
好啦,都問完啦,采茵雙手叉腰,等著陸溱觀表態。
「可他終究是男人。」陸溱觀仍然猶豫。
「如果怕旁人說嘴,就說魏旻是我丈夫或兄弟好了。」采茵大方提供自己的名聲替陸秦觀解決麻煩。
陸溱觀看看魏旻、采茵,再看看水水,嘆了口氣,話說到這分上了,她要是再不點頭,似乎不近人情,只是……
水水見娘遲遲不松口,拉起魏旻的手問︰「茵姨當你的妻子,好不好?」
魏旻的耳朵頓時微微發紅發熱,輕聲回道︰「好。」
剛剛還不知道害羞的采茵,這下子整張俏臉紅了起來,她狠狠剜了魏旻一眼,沒好氣地道︰「你說好就好,那我算什麼?不好、不好,姑娘別讓他住進來了。」
陸溱觀不免失笑,兩人這是看對眼了嗎?怎麼瞧上去像對小冤家?「好吧,讓魏旻住進來,就說與你是兄妹。」
采茵悄悄吁了口氣,成了!
又兩瓶?康掌櫃連忙在紙上記下。
從第一天的三瓶藥丸開始,每天賣出的量都在增加,今天陸大夫已經賣出十六瓶藥丸。他懷疑藥效是否真有那麼好?或者是陸大夫醫術了得,讓病患相信她的藥?
「康掌櫃。」
一名十六、七歲,身穿綢緞的女子進門,康掌櫃拉起笑臉、迎上前。
他認得對方,那是錢大夫人身邊的丫鬟紫鴛,錢大夫人是知府大人的嫡妻,方圓幾十里內,大家都曉得錢大夫人的厲害,誰都能得罪,就是萬萬不能得罪錢大夫人。
「紫鳶姑娘,今兒個怎麼有空過來?」
「听說你們這里有在賣七寶美髯丹?」「姑娘從哪里听說的?」
「是吳大女乃女乃說的,夫人讓我來帶幾瓶回去。」
康掌櫃腦袋轉得飛快,所以是藥丸好用,並非陸大夫醫術高明?那可好啦,這筆生意能做。
「不知道紫鳶姑娘要多少?」
「有多少統統給我。」
「是,姑娘稍坐一下。來人,給姑娘上茶,阿坤,你去跟陸大夫拿藥丸。」
沒多久功夫,阿坤拿來五瓶藥丸。「陸大夫說一瓶五兩,共二十五兩。」
康掌櫃把藥丸呈上,依著話兒說了。
紫鳶收下藥丸,拿出一張五十兩銀票,道︰「多的賞給陸大夫,讓她記得,回頭有新藥,給夫人留十瓶。」
「是的是的,話一定給姑娘帶到。」
康掌櫃把人送上馬車後回頭,心中盤算,一瓶五兩,今兒個賣的再加上這張銀票,陸大夫能收一百三十兩,難怪不收診金呢。
這麼好的生意,非得同東家說說。
康掌櫃進門時,一對婆媳和一名男子跟著進來,他們走到掛號處,婆婆直接開口,「我們要掛陸大夫的號。」
那位婆婆嗓門大,雖穿著綾羅綢緞,可皮膚黝黑、動作粗魯,氣質和鄉下僕婦沒啥差別,身旁的媳婦倒是嬌嬌弱弱的,看起來像個大家閨秀。
但康掌櫃在乎的不是這個,他在乎的是對方說「要掛陸大夫的號」,而櫃台伙計正在幫他們填寫資料……是初診病患?
起初東家要讓陸大夫坐堂時,他怎麼想、怎麼不對勁兒,哪有女人當大夫的,恐怕沒有病患願意讓她看病,是阿坤腦筋轉得快——
有些婦人患有暗疾,不好意思就醫,若是有女大夫可治,說不定會吸引病人上門。
所以之後凡是有女人上醫館,他們也不問是什麼病、哪里不舒服,就先推薦陸大夫。
若不是婦科病癥,女病患或許會堅持讓其他大夫看看,可若是……幾乎都掛陸大夫的號。
最叫康掌櫃訝異的是,才短短一個月時間,陸大夫居然就打下名聲,回頭病患就算了,可現在……他看一眼櫃台邊的婆婆,那肯定是口耳相傳,推薦介紹來的。
康掌櫃搖搖頭,是他的錯,是他有眼不識金瓖玉,差點把財神爺送出門。
想到那些藥丸,他蠢蠢欲動,不行,得早點同東家說說,要是名聲再傳得大些,陸大夫被別的醫館挖走……陸大夫不過是借濟世堂坐堂,沒有簽契約,算不得濟世堂的大夫啊。
才這麼想著,就看見黃宜彰從外頭進來,臉上一喜,康掌櫃提腳迎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