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了,她上了碼頭,走開。
她一路走回小別院,因為頭仍暈,她走得很慢。
天亮之後,路上行人漸增,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大紅嫁衣有多顯眼,但她也顧不得旁人的指指點點。
回到小別院時,翠姨和雲香已經在那里,看見她,翠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忙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哪傷著,急著問她究竟是被誰擄去。
她簡單交代了幾句,只說是被周慶救的,也弄不清是誰綁了她。溫柔問她倆為何在這,才知道那女人在她被綁走之後,就讓人把翠姨和雲香趕了出來,翠姨本不願離開的,但丘叔要陸義先帶她和雲香回來待著,他會去打听消息。
翠姨見她腦袋磕了一個包,脖頸上還有著嚇人的紅痕,淚又掉了下來,忙替她換下了殘破的嫁衣,還要陸義燒了水,讓她可以淨身沐浴。
她其實沒那個力氣,可她順著翠姨的心意,翠姨被嚇壞了,雲香也是。
因為撞傷了腦袋瓜,她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幾日。
那幾日,雲香都同她擠在一張床上,去哪都跟著,抓著她的衣角,像是怕一眨眼,她就會不見了一般。
每回醒來,她都會听到丘叔帶回來的一些消息。
吳家確定是垮了,溫家也是,王家被減了門,官府已派捕頭查案追凶。
查什麼案?追什麼凶呢?
這城里每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王家的案子是誰干的,甚至也有小道消息在傳,就連吳家倉庫被燒,怕是和周家父子也有關系。
可每個人心里也都明白,這案子只會不了了之。
她听著丘叔帶回來的消息,什麼也沒多說,只是要翠姨、丘叔和陸義還是把行李收一收。
那天夜里,雲香同她窩著,悄聲問。
「咱們這會兒還要走嗎?」
雲香眼不好,也不愛說話,剛來時就同陸義一般,就像個啞巴,對旁的事幾乎不太關心,可久了,她才發現這丫頭,不是笨呆蠢傻,她這般安靜是有原因的,雲香是聰明的,一直很聰明,比一般同齡的姑娘要聰明許多。
難得她會這般粘著她,教這些日子心里的悶,散了些。
「嗯,這兒我待不下去了。」溫柔撫著她的小臉,看著她氤氳的雙眼,道︰「那日我穿著嫁衣回來,不少街坊都瞧見了,人人都知我被賊人綁走,我名聲已經敗壞,再在這兒留著,不過只是惹人閑話。」
她算是毀了,可雲香還有大好人生,若繼續待在這兒,也只是讓人說三道四罷了,不如依照原定計畫,遠走他鄉,重新開始。
不用詐死也好,省她一回事。
只是讓人來搶親付出去的銀兩也要不回來了。
原以為,一切該就此底定,豈料要離開的前一天,丘叔卻急匆匆的跑回來告訴她,老爺死了。
「死了?」
溫柔一怔,呆看著丘叔,還以為自己听錯。
「昨兒個夜里,老爺捂著心口倒在地上,雖然夫人飛快派人去請了大夫,但大夫趕到時,已是回天乏術……」
她有些恍惚,坐在椅上久久無法回神。
後來,她不是很記得中間的過程,只知自己趕回了大宅,原以為那女人會連門都不讓她進,大門卻沒人擋她。
她走進屋,偌大的屋宅里,不知何時,早被人搬空,屋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要不就被債主貼上了封條。
丘叔告訴她,原本上百僕佣跑了,帶著能當工錢的東西全跑了。
她往主屋走去,在那兒看見了那躺在床上的老爺,和在床邊哭紅了眼的女人,還有那跪在一旁的三位小姐與少爺。
女人正在替死去的丈夫擦洗身子,邊哭邊不斷的喊著死去丈夫的名字,四個孩子也哭得停不下來。
溫柔看著那一幕,忽然間,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在這兒。
她是個外人。
在這里,她就只是個外人而已。
她退了出去,想回去,卻遇見了前來討債的人。
屋里哭聲不停,哀哀切切的,她可以走開的,最終卻仍不忍心的問明了欠款,掏錢打發了那債主。
屋里躺在那里的人,再怎麼樣,是她親爹,那幾個孩子,是她弟弟與妹妹。
于是,她要丘叔找出溫家的帳本,處理了一個又一個前來討債的債主,又自個兒再到棺材行買了棺材,親手到大門外,掛上了白燈籠。
喪家晦氣,有人遇喪便不討債,但也有人見了還是硬上門來,她能處理的,就自掏腰包處理掉,不能處理的,就告知會賣掉大屋把債務清償。
她在短短一個月之內,清算了家產,把田地、大屋全都賣了還債,只把小別院留了下來。
對她賣屋賣田的事,那女人一句也沒吭過,八成也是知道這事她自個兒處理不來。
清償了債款,余錢其實還有數十兩,她本要把銀兩給那女人,但自從爹死後,那女人整天都窩在床上哭,常常連飯也沒吃上一口,也沒下過幾次地,即便被迫從大宅搬到了小別院,女人依然整天蜷縮在床上,病懨懨的連孩子也不顧了。
看著無辜的年幼弟妹,溫柔清楚她若只是把錢留下走人,不用多久,那些錢就會長腳跑了,這女人和這幾個孩子很快就會流落街頭。
包別提,她其實早把自己之前攢的錢,全都拿出來還債辦後事。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
她需要這數十兩重新開始做她熟悉的買賣。
我不幫人收拾殘局的。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他說的話。
差不多這時,她才想到,那天她上岸的地方,離她住的小別院不遠,很近,好似他早知道她會要求要上岸回家。
若要找我,你知道上哪去。
他說,這麼說。
她確實知道。
元生當鋪。
她上樓時,那男人如以往那般坐在那里。
羅漢床的桌案小幾上,點著香。
他倚在窗邊,一手支著臉,一手拿著一本書。
那書,不是帳本,是一本地方志,但他沒在看,那男人垂著眼,像是睡著了。
明亮的天光從天井灑下,落在他身上。
她走上前去,月兌鞋上了羅漢床,如之前那般,坐在小幾的另一邊。
香煙冉冉,裊裊。
「不是要走?」
他仍合著眼,但開了口。
「你不是早算到我走不了。」她轉頭看著窗外那方正的天井,和在天井之外的藍天,聲微啞。
「你可以走的。」他淡淡說著︰「不需為難自己。」
「我爹死了。」她啞聲再道︰「那女人沒有謀生的能力,只會坐吃山空。」
「你不欠他們。」
「我知道。」她說著,扯了下嘴角︰「但他們是我爹的妻兒。」
「那男人從來也沒把你當成親閨女,你又何必?」
「我不知道……」她看著窗外天井上,緩緩飄過的白雲,啞聲道︰「只是我原以為……以為事情或許會有所不同……」
「並不會,如果會,他就不會賣了你。」
那冷酷卻真實的話語,教淚水無端上涌,她紅著眼,強忍住,再問。
「所以,我還是你手上的棋嗎?」
「當然。」
男人的語氣,波瀾不興,像她問的,只是今日天色那般。
她含淚苦笑,繼續看著那方藍天白雲,緩緩道︰「你就不怕,我記著你讓我家破人亡的事?就不怕把我留著,或許哪天哪夜,我逮到了機會,也反你?」
「你爹為富不仁,結仇甚多,才會在落難之時,無人伸出援手。你看過帳本了,你清楚他為求富貴,做過什麼事。溫家出事,只是遲早,遲或早而已。他若不曾想貪,不曾想賣女求榮,也不會就此攤上吳家,不會賠得血本無歸,不會讓人有機可乘,落井下石。當年,你才三歲,他就為娶新妻,將你趕出家門,這樣的男人,你以為他對你還會有什麼父女之情嗎?」
她啞口無言,只有淚盈在眼。
「那兒,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一句話,狠狠打在她臉上,戳在她心頭,教熱淚再忍不住,滑落眼眶。
她垂首閉目,抬手遮眼,淚水依然一再潸然而下。
驀地,溫熱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
「你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那瘸子、老頭、老姑婆,還有那小盲女,才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只想著帶他們走。」
他的聲,就在耳邊,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起身,到了她身旁。
淚紛紛,止不住。
他在她身旁坐下,將她攔腰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懷里,教她枕在他肩上。「我知道你走不了。」
他將那大手擱到了她腦袋上,在她耳畔淡淡說著。
「哪需要我攔呢?溫家垮了,你哪有辦法撒手不管,就算你爹沒死,看溫家那般衰敗,你一樣走不了,你若心這麼狠,又怎會想為從良的青樓女子,傾家蕩產買下那船棉籽?」
剎那間,心又緊,好痛,教淚如雨下。
「你可以走的,但你若真走了,就不是我認識的溫老板了。」
溫柔揪抓著他衣襟,再忍不住,將淚濕的小臉埋在他肩頭上,縮在他懷中顫聲哭了出來。
他懷抱著她,沒再開口,就這樣任她淚濕他的肩頭。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淚水不斷的涌出,過去這一個月,她淚也沒掉過一滴,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曉得她還會為那人的死感到難過。
那人眼也不眨的,就把她賣了,有什麼好難過的?那大宅,根本也不是她的家,又有什麼好不舍的?
可,就是難受,就是停不下淚來。
然後才發現,原來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自己將來能以溫子意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可以讓那人後悔當年沒好好待她這閨女。
還以為不在乎,原來還是執著于自己不得人疼。
可他卻看得比她還要清楚明白,身邊那些待她好的,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枕在男人厚實的肩頭上,听著他沉穩規律的心跳,溫柔的情緒慢慢平復了下來。
她睜開眼,看見自己抓皺了他的衣襟,看見他衣襟下的單衣里,有著一抹艷紅。
那是血,從內而外,滲出來的血。
這個月,在她忙著賣屋償債時,城里到處暗潮洶涌、風聲鶴唳,她知道是因為城里那些商家正與他明爭暗斗。
周豹病了,幾月不出,想反的人,早就開始蠢蠢欲動。
先前那些亂的,只是不聰明的商家,聰明些的仍如王飛鶴那般按兵不動,若非王家少爺太蠢,王飛鶴只怕也是要等到現在,等到他傷。
畢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不想當那撿便宜的漁翁呢?
這城位在運河要沖,絲綢、魚米、棉花、茶鹽、青瓷陶碗,全都得從這兒過,是商家必爭之地,誰若能掌控這座城,就能掌控大半江南,那些巨賈大商,人人都想當頭,想稱霸,若周豹真的病了,要爭權、要奪利,只能在這當口。
看著他內衣里滲出的血,她才知他在這波爭門中受了傷,不知何時,受了傷,所以才待在有著重重關卡、戒備森嚴的當鋪這兒,所以她剛到時,他才閉著眼,那時他八成是真睡了。
即便睡了,也不讓人知,也還要撐著。
這男人,怕是連那總隨侍在他身邊的墨離也不信吧?
他說,她是他的棋。
這局棋,他布了多久?打兩人相識之初?那該也有近兩年了吧?這男人究竟活在什麼樣的處境之中?要如何,才會讓一個人把日子過得如此步步為營?
在此之前,她不敢去深想和他有關的一切。
她很清楚,周慶不是她可以要的人。
那時,她以為一夜就夠,那會兒,她也只想著若要把身子給人,至少也挑個自己樂意的,想著之後,就走得遠遠的,過她的日子,活出她的一片天。
她沒想過能再見他的。
可如今,她才發現自己仍在他的棋局中,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
懊要走的,這男人多可怕。
看著他衣襟中那抹鮮紅,她心口不由得抽緊。
這,是故意給她瞧的嗎?
要她心軟?抑或是,他真的只信她?
是信她的嗎?
溫柔抬眼,看見他垂眼看著她,一雙黑眸深深,眼底有著教她心顫的神情。
他溫熱的大手,再次上了她淚濕的小臉,徐徐抹去她的淚。
那動作,那般輕柔,讓她無法抗拒。
罷了,就算他是故意,她也認了。
真要留在這城里,她還能不上他這盤棋嗎?
溫柔松開緊揪著他衣襟的小手,偎著他的大手,語音喑啞的問。
「你說,我是你的棋。」
「是。」
「溫家已經垮了,你要我何用?」
「溫家是垮了。」他環抱著她,道︰「溫子意沒有。」
她一怔,抬眼看他。
「你想溫子意做什麼?」
男人握住了她的小手,攏著。
「做你本來就在做的事。」他垂眼看著她,勾起唇角,道︰「做王飛鶴本來應該要做的事。」
「什麼意思?」她不懂。
「一個地方,除了大惡之人,總也有大善之家。」
她楞看著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醒悟了過來。
在王天鳳綁架她之前,她一直以為王飛鶴是個大善人,但他不是,那人不是。
「王飛鶴是周豹的大善人。」
周慶看著她,告訴她。
「溫子意,是我周慶的。」
溫柔傻了,呆看著他,一時無語。
他低下頭來,看著她的眼,撫著她的唇,低語︰「周慶是不幫人收拾殘局的,但你會,也可以。」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張了張嘴,卻無法吐出確切的詞句,這男人讓她無比困惑,他現在是要她替他收尾?王家父子是假善人,真惡人,顯然他們一直在幫周豹處理善後,但她可不是能眼也不眨幫著他收尸滅口的人。
天知道,她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路上隨便一個男人揮拳都可以將她打倒在地,她看到血都會頭暈想吐,這男人卻要她幫他收拾殘局?
「你知道,我一點武也不會吧?」她忍不住說。
他挑眉,道︰「我知道。」
「我不懂如何埋尸的。」她再道。
這話,讓他笑了。
「我不是說,讓你做以前你就在做的事。」他噙著笑,說︰「你有幫人埋過尸嗎?」
她眨了眨眼,咕噥,「當然沒有。」
話落,她忍不住又問。
「你到底想我做什麼?」
他沒有答她,只是挪動了身子,躺了下來,一個眨眼,他已姿態輕松的將腦袋枕在她腿上,閉上了眼,淡淡道。
「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瞧著那仍輕握著她的手,瞬間便枕在自個兒腿上的男人,溫柔無言以對,他動作那般順暢自然,好似已枕在她腿上千百遍似的,她一時間還真不知該如何反應。
下一剎,感覺到他喟嘆了口氣,她才意識到,他累了。
這男人,仍傷著,他的胸口,還滲著血。
想來怎麼樣,躺著仍比坐著舒服吧?
雖然仍有些羞窘,可心一軟,沒推開他,就讓他這麼枕著了。
像是察覺了她的心軟,他將她的手拉到了腰月復上,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那笑,教她有些惱,又有點兒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滋味,教小臉微熱。
于是,就讓他這麼給枕著了,給握著了。
風輕輕徐來,將香煙吹散。
一切,如此安靜又平和。
腿上的男人,合著眼,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呼吸既徐且緩,可她知他仍沒放松下來。
就連在這兒,在周遭都是他的人的地頭,他也無法心安。
驀地,一個念頭,忽地跳入腦海。
「周豹還活著嗎?」
聞言,眼前的男人睜開了眼,看著她。
「活著,他當然還活著。」
他是笑著說這句話的,只是這一回,那笑沒入眼,他的眼是冷的。
很黑,很冷。
那冷眼,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她應該要害怕,怕這個男人。
可明知他刻意將她算計,她卻也無法將與他相處的過往全盤抹去,沒辦法相信這些日子,她真錯看了他。
她看不清他這盤棋,感覺仍在雲里霧里。
這男人如此狠絕,那般工于心計,哪天他若真把她賣了,怕也是理所當然。
懊要怕他的。
可當她看著他,卻只為他感到害怕。
不知怎,忽地想起,這男人從未在她面前,稱周豹是他爹。
溫柔垂眼看著那枕在她腿上,握著她小手的男人,瞅著他看似輕松,實則不曾放松的姿態,不禁張嘴又問。
「周豹,想要你死嗎?」
他看著她,噙著嘲諷的冷笑,回︰「你說呢?」
這不答反問的回答,只讓她心揪得更緊,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
再一次的,他勾起了嘴角,那雙黑瞳里的冷意褪去,漾出一抹教她喉緊心更縮的情緒,然後他抬起左手,輕觸她的臉,讓她心又一顫。
「你若還想走,別拖過今夜。」
說著,他閉上了眼,將手垂放回身前,語音沙啞的淡淡道。
「天大地大,哪都能去,你到哪都能重起爐灶的。」
聞言,心頭一顫,她垂眼看著這男人,他閉著眼,可她知,他是說真的,若她真要走,他不會攔的,他會讓她走出這盤棋。
風,不知何時停了。
幾上的銅爐香煙裊裊,筆直往上延伸。
可她很清楚,風雨欲來,這幽靜的片刻,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而這男人無論何時都會身處暴風眼的中心。
在他身邊,是討不了什麼好的。
懊要走的,溫柔想著。
可她懷疑他知道,他的右手仍攏握著她的手,始終不曾松開過。
是刻意?還是不自覺呢?
一顆心,揪得好緊。
到頭來,她只是低垂著眼,輕輕把左手擱到了他疲憊的眼上,替他遮住了光。
幾不可見的,他喟嘆了口氣,收緊了大手。
眼微微的,熱了起來。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那天,她就一直那樣坐著,讓他枕在她腿上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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