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夜半她爬起身來,從畫筒里將那幅畫撈了出來,攤開在燭光下看了許久。
漫天桃花中,男的清冷,女的艷麗,天生一對,美得不可方物,卻教心頭抽得更緊。
天快亮時,她將它燒了。
可那清冷的身影卻始終刻在心底。
那天之後,她再也沒去過當鋪,只要遠遠看見他,她就特別繞道而行,若閃不開,她也能找到借口溜走。
她知他察覺了,總瞪著她,可倒沒真的有哪一次動手逮她。
這城里,人都來就他,哪有他去找人的道理。
每一次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開溜,他看她的眼,就越來越冷。
到了後來,也無視于她了。
刻意的,裝沒看見。
好像她就是路邊的蟲子一樣。
他惱了,她知道,她能感覺到他平靜面容下的怒火。
入春後,即便兩人錯身而過,他也不會特別停下腳步,不會多看她一眼。
那沒什麼,沒什麼。
她告訴自己,整日汲汲營營于她的買賣,卻漸漸的無法入眠,總是躺在床上,眼睜睜的醒到天亮。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攢了許多錢,買賣做得更大了,正當她考慮要買下一間工坊時,一直對她不聞不問的爹,派人召了她去大宅。
她不能不去,那是她親爹。
她換上久違的女裝,在翠姨的巧手妝點下,擦了胭脂,抹了香粉,再次成了溫家久居深閨的大小姐。
只是,她自己清楚,她的手早已不是小姐的手,她的心也早已不是小姐的心。
坐著轎子到了溫家大宅,她從頭到尾都將粗糙的兩手交迭在身前,擱在繡裙上,藏衣袖里。
爹同她說話時,她始終垂眉斂目,乖巧安靜,一如以往。
當那坐在大堂上的男人,將話說出口時,她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他說了什麼,然後那些字句入了耳,一字一句的,清楚明白。
她抬起了眼,看著眼前頭發不知何時,已經花白的男人。
這是她的親爹。
她卻感覺無比陌生。
說起來,怎能不陌生呢?
這一輩子,她見他的次數也不過二十來次,每逢過年,一年一次,或許娘親沒死之前,有多一些吧?可她早不記得了。
而他現在說了什麼?
是在說什麼呢?
交迭在衣袖里的手變得好冷、好冷。
那嬌貴的女人,坐在爹爹身旁的位子上,一臉掩不住的得意。
「你爹可都是為了你好。」
女人說,甜甜的笑著。
「親家可是揚州城的首富,可別讓人說咱們都沒為你想過。」
她看著那女人,然後笑了,輕輕淺淺的張開朱唇。
「謝謝二娘。」
女人眼角一抽,緊握著杯,這回倒沒將它摔擲出來,只皮笑肉不笑的道。
「別這麼說,你回去收拾收拾,這幾日就先搬到大宅這兒,老爺閨女出嫁呢,得從這兒出閣,咱們還得為你置辦些嫁妝呢。」
她再笑,輕輕又是一句。
「謝謝二娘。」
女人眼角又抽,眼更冷,笑更甜,握在手里的指甲,怕是陷進了肉里。
人都當她是當家主母,但她一句二娘就能將她打回原形,以往她總將話含在嘴里,但此時此刻,還含著做啥?
她起身朝爹爹與那女人行了個禮,乖巧安靜的退下了。
坐上了轎,她回到了城外的小別院,翠姨上前來追問老爺找她做什麼,連丘叔都好奇的走上前來。
「沒什麼,他只是讓二娘幫我說了個親。」她淡淡開口。
「那女人幫你說親?」翠姨驚疑不定的看著她,忙再問︰「哪家哪戶?」
「揚州首富。」
她輕描淡寫的說著,留下震驚的翠姨,回房去換下了女裝,穿上了男裝,重新開門走了出來。
「小姐……」
翠姨站在門外,臉色蒼白的看著她,張嘴欲言,又止。
「沒事。」她看著那從小將她帶大,有如親娘的女人,微微一笑,再道︰「沒事。」
翠姨唇如白紙一般,眼里盈著淚。
「我出去辦點事,晚點兒就回來。」她鎮定自如的說。
翠姨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點頭。
她從後門離開時,看見雲香坐在後院里,捏著一堆陶泥,丘叔坐在那小泵娘身旁,陪著那姑娘,見著她,那老人家一臉抱歉,眼里也有著可疑的水光。
她沒有走過去,她不確定她能再說一次沒事。
陸義一早代她去收貨,把驢車駕走了,說實話,她也不想搭車。
如果可以,她誰也不想見,只想跪在地上,放聲尖叫。
她上了街,又在街上走,走了好久好久。
就算她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她也知道揚州首富那兒是怎麼回事,整個江南,人人都知道揚州首富的兒子至今依然孤家寡人是為何。
可她爹依然允諾了那門親事,而她是個女人,只是個姑娘,嫁娶只能听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她沒想過要嫁,早就不想了。
但那女人,終于找到了解決她的辦法。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在大街小巷里瞎走,想著為什麼?憑什麼?
為什麼她的命運得由人?憑什麼要她嫁給一個那樣的人?那人還是她親爹嗎?真是嗎?若真還有一點情分,怎能允諾那樣的親事?
她漠然的在街上不斷的走著,從白天走到黑夜,心思萬般紛亂,一顆心疼痛萬分,等她回神,她已站在那條亮著紅燈籠的長街。
長街樓閣一座接著一座,紅紅的燈籠高高掛在屋檐下,紅瓦白牆中,傳來陣陣絲竹管弦聲。
長街上,尋芳客來往絡繹不絕。
她站在長街中央,看著眼前那棟樓閣大門的招牌。
迎春閣她應該要轉身離開,可當她看著那三個字,她知道她早在下午走出後門時,就想要這麼做。
她想見他。
周慶。
在經過這些日子之後,他一定是不想見她的,可是她想。
很想。
再也沒有何時,比此時此刻更想。
他在這里,入了夜,總會到這待著。
這城里,每個人都知道這事,只有她故意忽略了這件事,可她一直知道。
她走進那紅色大門,對著第一個迎上門來招呼的人,低聲開口。
「元生當鋪的李朝奉,讓我來找墨離大爺。」
那人楞了一楞,將她領到了後院,進了一間房。
「爺請在此稍待。」
墨離來得很快,看見她,那男人一怔。
她二話不說,只開口吐出一句。
「我要見周慶。」
墨離看著她,一語不發。
然後,她不知是她的臉色太蒼白,還是她的模樣太狼狽,他沒多問她一句,只朝她點了下頭。
「這邊走。」
他轉身出門,她跟了上去。
迎春閣很大,回廊轉了又轉,彎了又彎,她能看見小橋流水,看見亭台樓閣,看見假山造景,看見高聳戲台,看見一位又一位嬌美的姑娘,看見一個又一個尋芳客。
墨離帶著她遠離熱鬧的區域,從一座暗梯,上了一座樓閣。
「在這兒等著。」
他說著,退了出去。
她走了進去,看見那兒的布置,同當鋪二樓那兒一般,也有張靠窗的羅漢床。
她走上前去,發現這兒很高,從窗口往外看去,能清楚看見城里櫛比鱗次、層層迭迭的屋瓦飛檐,但這座樓是最高的,待在這兒幾乎可以看見整座城。
緩緩的,她坐了下來。
這羅漢床,有他的味道,她可以嗅聞到,和他身上的衣一樣的味道。
她坐在那兒,度日如年的等著,一顆心,噗通噗通的在心里跳著。
月兒悄悄爬上天,在空中緩緩挪移著。
雲來,雲又走。
雖然墨離沒說,可她知道,他有可能不會來,不會想見她。
他的冷待,是她的錯,是她活該。
但她來這兒,就是為了要見他。
在這兒坐得越久,她的心越定,越清楚確定自己的意念。
或許她瘋了,她之前躲他躲了一整個冬天,就是怕自己做出這種傻事,可什麼是傻?這又有什麼傻?以前她以為她懂,但她再也不懂了。
她想見他,她需要見他,她要看一眼,看一眼那銀鎖是不是還——
「你來這里做什麼?」
一句冷漠的問話,在身後響起,她飛快回首,看見他站在暗門入口。那牆已如她來時那般合上,密不透風,看不出蹊蹺,沒有丁點痕跡。
看著那走上前來的男人,她一眼就看見那垂掛在他腰帶上的那抹銀與紅。
老銀鎖與平安符。
他還帶著,依然掛著。
一顆心,在胸口大力跳動,跳得她好疼。
可釋然,上了眼。
這就夠了。
對她來說,夠了。
溫柔將視線往上挪移,看著他的臉,深吸口氣,鎮定的道。
「這里是迎春閣。」
他對著她挑眉。
她的手心有些汗濕,雙腿有點發軟,但仍下了羅漢床,來到他面前,掏出沉重的荷包,擱到圓桌上。
「我要買一個人。」
他眉挑得更高,斜斜的從上而下的睨著她。
剎那間,好似連空氣也被凍結。
然後,他慢慢的,慢慢的放下了茶壺,轉了過來。
「做什麼?」
她再吸口氣,眼也不眨的說︰「做這兒的人,都在做的事。」
他眼角又抽,一雙黑瞳直瞪著她。
半晌,方吐出一個字。
「誰?」
「你。」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溫柔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
「為什麼?」
「我二十三了,」她吞咽著口水,張開有些發麻的唇,淡淡說︰「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為什麼?」他眼微眯,再問一次。
她張嘴,唇微顫,聲卻出不了口。
「你為什麼這麼做?」
他低頭,傾身。
她匆匆開口︰「出門在外,總有意外,我不知何時何地,會讓人發現,會遭人欺,若然如此,我寧願——」
他湊得更近,讓她語音一斷。
「為什麼?」他張嘴再問。
她看著他,唇微顫,心跳飛快,知道他要的,是實話。
溫柔輕喘一口氣,終于吐出一句氣若游絲的真話。
「因為……」她滿臉通紅,渾身輕顫的開口︰「因為這是我想要的……」
他看著她,瞳眸變得又黑又深。
這一刻,她好怕他會拒絕她,會羞辱她,要她滾出去。
她當他是什麼人?可以讓她花錢買?她就算有金山銀山也買不起他一根頭發。
包別提,過去這些日子,她膽敢避著他、躲著他——
她傷了他,她知道。
即便他裝作不以為意,她依然能感覺得到。
無形的作為,比真刀真槍更傷人。
再沒有誰比她更明白這道理。
可事已至此,他想怎麼對她,都是她活該。
她屏息等著,等他做決定。
驀地,眼前的男人,抬起了手。
她唇微啟,身顫顫,差點怕得閉上了眼。
……
夜到盡頭,燭火在夜半早被風吹熄了,只剩殘蠟。
天快亮時,累得連根手指都抬不起來,可她能看見窗外遠處的天際,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她知道,她該走了。
即便過了一夜,她不敢回頭看他,也不知該說什麼,所以她一句話也沒說,把自己打理好之後,就朝那暗門走去。
她知他看著她,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可他沒叫住她。
想來,也沒什麼好說的。
她試圖推開那在牆邊的暗門,但那門動也不動。
一時間,有些尷尬,正想著是不是該走大門離開,一股暖熱的氣息包圍住她。
她屏息,知道他就在身後。
剎那間,心跳都要停了。
然後,男人伸出了手,握住她身旁那根燈架,往前推了一下。
暗門悄無聲息的在眼前滑開。
她喉頭緊縮著,不知為何,眼微熱。
她深吸口氣,還是沒有回頭看他,只是往前走入那黑暗的通道,扶著牆,慢慢的下了樓。
墨離在出口等著她。
她不知他等了多久,只覺得尷尬,但他為她備了車。
她心懷感激的坐了上去,讓車馬將她載出了那條在清晨時萬分安靜的長街。
當馬車拐彎時,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最高的樓閣在清晨薄霧中若隱若現,在那最頂層的高窗中,有個人影杵在那。
就這樣了。
溫柔想著,把頭轉了開來,將雙手交迭在身前,面對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