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大爺——我求求你們——」
商街上,呼天搶地的哀求聲,突然傳來。
人們聞聲紛紛轉頭看去,只見一對夫婦對著幾名強搬貨物的大漢拉扯哭喊著。
被扯住的大漢毫不留情的推開那兩夫妻,橫眉豎目的抬手朝手下喊著︰「還楞著做什麼,把貨全給我搬了——」
那婦人見這些大漢不給情面,為保生計,淚流滿面的雙膝跪地,轉向那站在一旁的斯文男人求情。
「周家少爺、周家少爺,咱們一家三十八口,就靠這買賣吃飯了,你撤了咱們的貨,咱們就沒法活了——大人、大人——我求求您——我拜托您,您行行好、行行好、大發慈悲——我給您磕頭了——」
說著,她一邊磕頭,一邊還抓著傻楞的丈夫一起跪下來磕頭。
「老李,你還傻站著做啥?快來拜托周少爺啊一決告訴他,咱們 下月定會把錢還了,不,是下旬——不,是再三天、再三天,您再限咱們三天就成——」
鋪子老板看著周慶,又驚又怕,可在妻子的催促下,他還是跪了下來,和妻子一起哭著和那穿著一身月牙白的少爺磕頭。
「周家少爺……我給你磕頭了……我拜托您、拜托您……給咱們一條活路……」
男人看著那對跪在眼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把頭都快磕破的夫妻,只淡淡的開口。
「李老板,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錢不是我讓你借的,欠條也不是我讓你簽的,這房契更不是我主動讓你給質押的,你買賣生意不好,也不是我擋著你賺錢了,是不?」
李老板跪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哀求著。「周家少爺,這是我李家祖屋啊……我是真成交了一筆大買賣,下個月就真能還錢了……求您再限我幾天……再限我幾天……我不能丟了我李家的祖屋啊……」
周慶聞言,只彎,低下頭來,直視那男人的眼。
「李老板,在商言商,您是知道的,我寬限您,誰來寬限我啊?」
一旁的李氏听了忍不住上前,揪抓住周慶的衣抱,含淚求道︰「周家少爺,我拜托您——」
她話沒說完,就因為周慶掃來的冰冷視線,嚇得縮了手,可卻依然忍不住流著淚顫聲說。
「我們……我們上有高堂……下、下有兒女要養……」
周慶高高在上睨著她,只回了一句。
「干我什麼事?」
聞言,李氏放聲大哭,李老板更是死灰著臉頹然坐倒在地。
周慶看著他倆,只冷冷抬眼朝周圍那些圍觀議論的人掃視了一圈。
市集里在場的人見了,紛紛撇開了視線。
他無聲冷笑一聲,轉身張嘴交代手下。
「墨離,可別全搬空了,該多少,咱們就拿多少,可別讓人說我周慶故意佔人便宜。」
「知道。」跟在周慶身旁的男人,低頭應著,一邊在大漢們把貨物搬上車時,拿著算盤快速的估算貨物價值。
可待墨離舉手喊停時,那些大漢們早已幾乎將店鋪里的貨給搬空,只剩下一小箱的貨物。
「爺,夠了。」
墨離說著,將算盤和帳本遞上來給周慶看。
周慶看了一眼,對著那哭得泣不成聲的兩夫妻,伸手撢了撢方才被李氏抓皺的衣抱,淡淡道。
「李老板,別說我不給你時間,明兒個早上,我會派人來清房,屆時你若還佔著這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說著,他方漠然轉身走開。
李老板看著自家幾被搬空的鋪子,看著那男人冷漠的背影,再又想到自家傳了數十代的祖屋就這樣沒了,一時失了理智,老淚縱橫的對著周慶大吼哭喊控訴。
「周慶!你騙我質押祖屋,又不願寬限這幾日,還強行搬貨,不讓我用貨調錢周轉,誰不知你就是要搶這屋這地——你這無良奸商!喪盡天良!不得好死!周慶你不得好死——」
這哭喊咒罵聲穿透大街小巷,引來陣陣抽氣聲。
可那被咒罵的周慶,卻像是沒听到似的,他腳下停也沒停,依然只是慢悠悠的負手走在大街上。
「周慶你這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李老板還在哭喊,旁的人見了,怕會出事,忙上前阻止老李再喊下去。
身後一陣騷亂,周慶也不介意,就這樣走在早市的街上。
前方的人,紛紛畏懼的讓出了路來。
然後,他看見了那杵在路中央的人。
那人身材瘦小,穿著一身青衣,一張臉白白淨淨的,一雙眼清澈見底。
人都讓了,只他沒讓,就杵他眼前。
那人不是別人,是這城里的年少新貴,這幾年城里最出名的溫大善人——
溫子意。
他走到那人身前。
那人直視著他。
人們緊張的看著城里最出名的這兩人,忍不住又怕又要看。
老李恨恨的哭喊詛咒聲還回蕩在空氣里,讓氣氛更加緊張。
「你何必?」
溫大善人看著他,微蹙著眉,淡淡開口。
周大惡人垂眼瞅著他,只冷冷一笑。
「我高興。」
周慶你道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溫大善人唇一抿,一雙黑眸,黯了一黯。
周大惡人笑著舉步,同他錯身而過,走向碼頭,上了船。
周慶你道王八蛋——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身後不甘心的咒罵與哭喊依然在喊,隨風上了天,久久都不曾消散。
澄紅的夕陽,緩緩沉入了遠方重重的樓閣飛檐之後。
下了船之後,男人上了樓,坐上了羅漢床,斜倚在窗邊,從他所在的位置,他可以看見,那一重又一重的屋瓦、飛檐,還有掛在其下的銅鈴。
風一吹,檐下的銅鈴便輕輕響起。
眼前的一切,盡皆被夕陽染成金黃,前方大街的石磚,對街的屋舍、樓閣,就連倚在窗邊的姑娘,全反射著金光,看來像是真金鋪設而成。
它們當然不是,待過了這些許片刻,什麼也會被打成原形。
白牆、黑瓦、灰磚,陳舊的琉璃,褪色的紅燈籠,還有那睡上三天依然難以消除的疲倦眉眼……
不過待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酒過三巡,一切又會被染上炫麗的顏色,看啥都如夢似幻,不覺真切。
凝望著窗外這座華麗又頹敗的城市,他看著它褪下了金裝,變得有如百歲老婦那般滄桑,又在人們點亮燈籠時,重新招搖起來。
徐來的夜風,吹揚起他的發,他閉上眼,卻只聞到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還有那些嘔吐過後,萬千香露也洗不盡的酒水酸臭味。
可即便有那些味道,車馬船轎還是一輛一輛,一艘一艘的接著來了,來到了這條大街。
琴聲不知何時開始飛揚,姑娘們的嬌笑再起,男人們大笑著、吵鬧著,酒樓廚房大鍋開了火,鍋勺翻飛,不一會兒就開始出菜,就算空氣中原本真有什麼臭味,也都被食物的香味,被姑娘們的甜味給取代了。
他可以听見骰子聲,听見歡呼聲,賭坊那兒喧鬧蒸騰了起來。
夜,漸漸深了。
城里的人大多都已入眠,但這兒的熱鬧才剛要開始。
迎春閣的院子里,在建造之初就搭建了戲台,看戲的大爺一一入了座,小二們勤快的為大爺上茶送酒,遞巾端菜。
不像白日街上那兒,姑娘看戲得躲小棚里,在迎春閣這兒,姑娘可都是大剌剌的陪著大爺們坐在台前的。
好戲開鑼時,他睜開眼,起身換上衣抱,束起了發,戴上了冠。
當他下樓時,看見戲台上,迎春閣的花魁,穿著男裝,扮著二郎將軍,耍著紅槍頭,嬌笑叱喝著,和另一個角色對起招來,贏得台下大爺們頻頻叫好。
秦千戶來了,張同知來了,王爺府的陳長吏也來了,和知府大人的小舅子一起來的,坐在戲台的最前方,不時交頭接耳,一旁還各有一名姑娘好生伺候著。
他走下樓,還在階上,未到台前,人人都站了起來,和他打躬作揖,他笑笑回禮,客氣招呼著眾人,一旁姑娘送上水酒,他接過了手,未沾唇,已察覺不對。
這酒,有毒啊。
他笑了笑,也不介意,只一口飲盡。
酒入喉里,香醇熱辣,燒得腸胃有如火燙。
他眼也不眨,笑著同人敬酒說笑,又喝了幾杯。
見他喝了酒,一杯又一杯,這當口,有的人驚,有的人喜,有的人驚疑不定,卻沒人試圖攔阻他。
中場來見客,這是他固定要走的過場,連台上的戲都算好了要停上那麼一停,待他寒暄過後,才又再繼續。
鑼鼓再響,他舉步走向賭坊。
坊里人聲更加鼎沸,人人擠在桌台邊,激動的揚聲忙著下注。
莊家搖著骰子,嚷著下好離手,一回又一回的持續著那惑人的小游戲。
這兒的玩家,沒人有空閑多看他一眼,倒是莊家們機靈的注意到他的到來,嚷得更起勁了。
他負手站在後方看了一會兒,交代一旁手下,別讓一位官家少爺輸得太多,這才抬眼,欲轉身掀起簾子離開賭坊,可身都還沒轉,數名大漢趁其不備,從忙著下注的喧囂人群中沖了出來,個個手上都提著大刀。
「周慶!納命來!」
那酒有問題,他早料到人會來犯,冷眼看著那幾名刺客,他不驚不慌,一抬腳踹向沖在最前頭的刺客,提氣張嘴,將那有毒的酒水,直射第二人的雙眼。
酒水如箭,對方搗著眼慘叫倒地,他沒理會,迅即奪下第三人的刀,反手橫擋另一頭疾射而來的暗器,將它們全擋了回去——
第四人被反打的暗器擊中,慘叫倒下,他回身斬殺第五人,順道把第六位那原先站在他身旁听取交代,卻舉刀試圖暗殺他的叛變者給一刀宰了。
苞著,他腳跟一旋,大刀反手再揮,攔腰橫砍,一次解決了前面兩位不知死活又沖上來的刺客。
人們才眨眼,血花如雨,已噴濺得到處都是,六名刺客,死了五個,只有第二個人因為雙眼被酒箭弄瞎,倒在地上慘叫,沒再攻擊他而留下一條小命。
鮮紅的血,從他手上大刀的溝槽滴落。
一滴,一滴,又一滴。
坊內的賭客玩家驚恐的看著那站在血泊中的男人,人人嚇得臉色發白,全像受驚的老鼠,縮擠在牆邊,躲藏在桌下,沒人敢亂動一下。
他手持血刀看著眾人,揚起嘴角。
這一笑,讓人更驚,更加不敢動彈。
身上的殺氣,仍未消,尚彌漫在空氣中。
他舉步,所有賭客都忍不住往後退縮。
他抬手,每個人都繃緊了頭皮。
噙著笑,慢慢的、緩緩的,他將大刀擱在桌上,掏出手絹擦了擦手,對著所有賭客玩家微笑。
「抱歉,驚擾了大伙兒的玩興,方才這一局,都算我的。」
他淡淡說著,朝一旁的莊家交代。
「老伍,讓大爺們到酒樓里歇歇,把這兒清干淨。」
「是。」老伍點頭,立刻笑著招呼起受驚的客人來。
他沒留在現場,只轉身離開。
這一回,沒人再試圖攔阻他。
他掀起簾子,踏上回廊,穿過小橋流水,走過假山造景,在眾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的上了樓。
回到房里,他月兌下了染血的衣冠,只著素白單衣,坐到窗邊美人榻上,這才倚在小幾上,看著遠方的夜色。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是那已連著數年奪得花魁的女人。
即便隔著門扉,他都可以嗅聞到她身上的香味。
「進來。」
他頭也不回的說。
女人走了進來,輕移緩步而來。
「爺,您還好嗎?」
他依然沒有回頭,只看著遠方。
「好,當然好。」
他握住了掛在腰上的小銀鎖,用指月復摩撫著,淡淡反問。
「怎能不好?」
聞言,女人停下了腳步,不敢再進。
她停了下來,反倒讓他笑了。
諷笑。
她怕他,他知道。
這城里的人都怕他,即便跟在他身邊多年,這女人依然怕他。
怕得要命。
他是周慶,他要人生,人就得生,他要人死,人就得死。
只要有腦袋的,都知道應該要怕他。
女人識相的退了出去。
夜風又起,再次揚起了他漆黑的發。
他閉上了眼,握緊了掌中那小小的老銀鎖,感覺著風,感覺著手中那結實飽滿的溫熱。
這城里,只有一個女人不怕他。
女人清澈的黑眸,浮現眼前。
他可以清楚看見,那黑眸隔著粼粼的波光看著他,隔著大街小巷看著他,隔著桃花青柳看著他。
這些年,那雙清澈的眼,總無時不刻的看著他。
看著他為非作歹,看著他喪盡天良……
即便事隔多年,周慶依然清楚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生女敕的模樣。
雖然穿了男裝,可她那白女敕的臉皮,吹彈可破的肌膚,粉女敕的指尖,烏黑柔滑的長發,嬌小的身段,還有那一絲不可錯認的體香,在在都說明了她是位姑娘。
女扮男裝的姑娘。
她被搶了,連喊都不知要喊。
他坐在樓上,一眼就瞧見了她。
她還沒進門,他就知道她會被搶,她的衣料太好,鞋帽太新,身形太小,秀氣的十指太漂亮,走路的模樣太嬌氣,拎在手里的錢袋太沉重,從頭到腳怎麼看就是只肥羊。
小肥羊。
他本不想理會她,換個時候,或許就不管這事了,但那天才一早,她是那天鋪子里的第一位客人。
那賊太不長眼,她又太過堅持,死也不肯放手。
而那日,他的心情,剛巧不太好。
看了就煩。
待回神,書冊已經月兌手。
走近了,才發現她原本模樣應該長得不錯,可惜臉被打腫了。
是個姑娘,他知道。
他從小在脂粉堆里長大。
但她膽子很大,一直看著他,雖然在他靠近時退了一步,屏住了氣息,神態卻異常鎮定,還和他道了謝。
等回轉上樓,忍不住又朝她看去,那女人抬手整理長發,戴好小帽,長長的袖子滑到了細瘦蒼白的臂膀上。
他注意到她的手在抖,舉步前還深吸了好幾口氣,模了模胸口,確認錢袋還在身上,這才走出巷子。
他挪回視線,看著手中書冊,不一會兒,卻察覺到下方投射而來的視線。
是她。
他抬眼看去,她沒有移開視線,只在街上抬眼瞧著他,對他頷首點頭。
這女人膽子很大。
他想著,卻沒將她放心上。
他對大家閨秀沒興趣,也沒想多攬麻煩。
可大街上少見女子,如她這般膽大妄為,穿了男裝到處走的,就更少了,他幾年也沒見一個。
很難不注意她。
每當瞅見,總會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