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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半兩(下) 第16章(1)

「你打算怎麼做?」

阿澪走了之後,陸義沒有離開,反而看著周慶開口問了這問題。

「宋應天的法陣,需讓白鱗魂魄元神歸一,才能開始作用,我們不能等他自行沖破封印,需出其不意。」

「你想主動破壞最後一塊封印石?」

「對,如此一來,方能攻其不備,讓主控權掌握在我們手里。他的本體被封壓在太湖底,白鱗尚未得知,我們可以先行在此布局,再破封印石,白鱗在第一時間會知道,必會盡速趕至。這法陣上也說了,白鱗元神歸一之時,是他最虛弱的時候,我們便能重啟法陣,將其再次封印。」

「白鱗手下那些妖怪,不會坐視這事發生的。」

「我知道。」周慶看著那張攤在桌上的法陣圖,道︰「但這城里的妖,不是全都支持白鱗。」

「你想找墨離?」溫柔問。

「若有機會解決白鱗,我想墨離他們會願意一起合作。」他抬眼看向陸義︰「除非你有更好的辦法。」

他沒有。

若在八百年前,他或許還能去找鳳凰樓的人幫忙,但那麼多年過去,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就算鳳凰樓真有後人,此時此刻也不在這里,否則這座城也不會變成妖怪聚集地。

陸義提醒他︰「白鱗是上古大妖,那些妖若得知,封印他之前,得先讓他魂體合一,你可能無法得到太多的合作。」

「我知道。」周慶扯了下嘴角,道︰「不過白鱗從來就不是個太好的主子,他們就算不合作,也不會傻得留在這里。」

陸義聞言,點頭︰「何時動手?」

周慶才要開口,就听溫柔道︰「五月五如何?」

溫柔起身拿來一張地圖,攤開來,看著他倆,指著上頭的地圖說。

「白鱗的本體在太湖底,那是在這。今年溫老板當家,可將龍舟賽事改在城東外這兒的金雞湖舉辦,附近的人,都會為看龍舟賽聚集過來這兒看熱鬧、做生意,這是一年一次的盛事,很少人會錯過。太湖在西,金雞湖在東,之間有一段距離,如此一來,若出了什麼狀況,人潮都在金雞湖這兒,就能將傷害降到最低。」

周慶和陸義低頭查看桌上地圖。

「如此甚好。」陸義點頭同意。

周慶更直指著兩湖之間的幾個點,道︰「我們可以在這里、這里,和這里,設下埋伏,以阻擋白鱗的手下。」

溫柔一听,即刻再道︰「那好,周慶你去和墨離連系,官府那兒我會打點。」

她邊說邊取紙拿筆,開始快速寫下該做的事情,一邊道︰「陸義你能幫我請管事們過來嗎?」

「他不行。」周慶握住她振筆疾書的手。

她一愣,抬眼只見周慶一把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溫柔輕呼出聲,小臉又紅,只見周慶將她抱上了床。

「你應該先休息。」

「休息?你胡說什麼?我們沒有時間了。」她面紅耳赤的。

「當然有。」他月兌了她的鞋襪,將她塞到被子里,然後也跟著去鞋月兌衣上床。

「我以為你要去找墨離?」她滿臉通紅的試圖坐起身,卻被他長臂一舒,攬進懷中。「你不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一直派人在監視這里,若他還活著,很快就會自己出現的。」

「至少讓我和陸義說——」

「他已經走了。」

溫柔眨了眨眼,抬頭一看,這才發現屋子里早沒了旁人,下一剎,他的大手再次探來,將她的腦袋壓回枕上。

「我們還有很多的事要做。」她紅著臉,擰眉咕噥。

「那男人知道該做什麼。」他和她躺在同一張枕上,說︰「他不是笨蛋。」

「我沒說他是笨蛋,但有些事需要溫老板才能進行的。」之前是有阿澪幫忙,現在阿澪跑了,她可不能不出現。

「不差這幾個時辰的。」他撫著她的小臉,道︰「現在,睡吧,等你醒來,我相信那些管事們都會乖乖等在溫老板書房外的。」

「這種時候,我怎能睡?」

「你當然可以。」他眼也不眨的說。

她擰眉瞪他,可這男人根本不吃她這套,只朝她挑眉。

「你越早睡,就能越早起。」

「現在天都亮了。」

「就是如此,你才得先歇歇。」

看著眼前這頑固的男人,溫柔嘆了口氣,終于放棄和他爭辯,讓自己放松了下來,偎進他懷中,閉上了眼,卻依然忍不住本噥。

「我們需要請石匠趕工刻那鳳凰封印石。」

「陸義會處理的。」

「柳如春是十娘嗎?」

「不是。」

「柳如春和墨離是同一陣線的?」

「嗯。」

「迎春閣的第一花魁若能參加龍舟賽事,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潮……」

「溫柔。」

「嗯?」

「我累了。」

聞言,她閉上了嘴,再沒吐出一個字。

沒有多久,他就听見她的吐息變沉變緩。

她睡著了,他張開眼,看著她蒼白的小臉,輕輕以指將她臉上垂落的發絲掠到耳後,不舍的撫著她眼底下的黑眼圈。

她身上的毒雖已去盡,但卻大耗元氣,才會那麼快就累,沾枕就睡,可明明累了,卻還強撐著,急著想要為他擔下那些事。

很久以前的那個冬天,他曾認為這世上沒有人在乎他,也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戀。

可這個女人在乎,在乎他。

他伸手輕輕將她帶入懷中,輕擁。

真是個小傻瓜。

晨光在牆面與地面緩緩輕移,他閉上眼,知道這一生,至少還有她。

阿澪沒有走遠。

陸義遠遠的,就看見她佇立在湖畔,一臉蒼白的眺望著遠方。

他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看著水上人家撒網捕魚,看著幾只水鳥一塊兒振翅飛翔,掠過湖面。

風來,又走,潮水輕拍石岸。

「我可以告訴你,在我從蒼穹之口逃出來時,我以為我能夠控制那些妖怪……」

她熟悉的聲音,輕輕響起。

那美好的嗓音,十分優美,有如天籟。

他記得,每當她在清晨祝念禱詞,在黃昏輕吟頌歌時,人們總會停下腳步,沉浸在她撫慰人心的溫暖歌聲里。

千年過去,她的聲嗓一如以往好听,但那之中,卻再無以往那如風似水的溫暖,只有如冬日寒冰那般的孤絕。

「但事實是,當時我根本不在乎,我恨那座城,我恨里面所有的人,我恨那貪婪的國度,我恨人們平時有求于我,到頭來卻縱容龔齊把我獻出去當供奉,我等了十三個月,忍了十三個月,忍受那些妖怪一再吞吃我的血肉,我以為會有人來找我,以為會有人來救我——」

她氣一窒,聲微頓。

她看著那些飛鳥,顫顫再吸一口氣,道︰「可我只等到那些妖魔的訕笑與嘲弄,等到他們的咀嚼和啃咬,他們給我看城里的景象,讓我看我自小守護的那些人、那座城……看人人都在習武鏈兵,看家家戶戶都在打鐵鑄劍,窯里的大火那麼旺、那般烈,燒出的黑煙都遮蔽了日月……但那一切,卻不是為了來救我,而是為了支援龔齊去興兵作戰,沒有人試圖來找我、想救我,而那從小看著我長大,我將其視之為兄長,為我鑄造禮器的大師傅,竟然帶頭為龔齊那王八蛋鑄刀造劍?!」

對她的指控,他不知該說什麼。

他能听見她的恨,听見那曾經優美柔軟的嗓音,充滿著恐懼、痛苦與憤怒。

剎那間,好似又見那座城,又听戰鼓急急,又看黑煙漫天,看萬千鐵騎轟隆隆的踏破草原。

「在那一刻,我只希望全部的人去死……全都去死……」她握緊了拳頭,看著遠方,恨恨的說︰「最好和我一樣,全都變成在不見天日的黑暗深處發臭腐爛的一塊肉……」

湖水潮浪,一波又一波。

暖風迎面,襲來,揚起她烏黑的發。

「龔齊派人將你帶走之後,阿絲藍來找過我。」他看著前方的漁船,聲微啞︰「她希望我去找你,她想自己去找你,但我不認為那是個問題,我以為龔齊再怎麼失控,也不會試圖傷害你。」

他深吸口氣,坦承。

「我錯了。」

這一句,讓淚奪眶,隨風走。

在天上優游的水鳥,忽地如箭矢一般鑽入水中,用長長的鳥嘴,餃抓了一只死命掙扎的魚兒上天。

小舟上,一個孩子仰望著那捕魚技術高明的鳥兒,贊嘆地張大了嘴,就如當年的她一般,就和那年的雲夢一樣。

她還記得,巴狼掌著竹篙,和阿絲藍一起,帶著她們三個在河上玩耍。

蝶舞、雲夢,和她。她記得阿絲藍的笑,記得她對她伸出的手。

「我從來不想傷害阿絲藍。」

她唇微顫,將雙手交扣在身前,聲喑啞的道︰「我看到她小產,倒在血泊中,而你忙著為龔齊鑄劍,他們沒讓我看到最後,我以為那一夜,她就死了。」

這話,讓他渾身一震,轉頭瞪著她。

「小產?」

這一句,讓阿澪回首,見他那模樣,忽地領悟。

「你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黑瞳因疼痛而收縮著,「我根本……不知她……有了……」

看著他蒼白的臉,痛苦的眼,她久久無法言語。

她沒有資格怪罪他沒照顧好妻子,她後來對阿絲藍做了更糟糕的事,她讓那溫柔又善良的女人雙手染滿了鮮血。

風吹了又吹,讓楊柳輕揚,教潮浪來回。

千年前的過往,曾經犯下的過錯,滿盈在風中。

你應該要道歉。

男人的忠告,驀然響起,就在耳邊,仿佛他人就站在她身後,臉上掛著那討人厭的微笑。

說啊,阿澪。

他語音帶笑,鼓勵著。

說對不起,我錯了,我很抱歉。

看著眼前那痛苦萬分的男人,她張開嘴,但那些字句卻卡在喉中。

她吸氣,張嘴,想再試一次,可就在這時萬里無雲的天,忽地毫無預警的爆出一聲巨響,教林鳥驚飛。

晴天霹靂,那是封印石破掉的警示。

阿澪和陸義雙雙一震,轉頭朝聲響處看去。

「在城里。」陸義將視線拉了回來,看著那臉色瞬間又刷白的女人,道︰「李家大宅那個。」

她知道,她剛看了那法陣圖,最後一個封印石在城外,在另一座湖底,和白鱗的本體一起。想起那嗜血的妖魔,讓她渾身止不住輕顫,剎那間,驚、懼、恐、怖,充塞心頭,上了眼。

他能夠看見她掩不住的害怕畏縮,這一回她甚至忍不住將雙手環抱在胸前。

她是白塔的巫女,他從來不曾見她這麼害怕過。

白鱗,是當年將她關在供奉地的妖魔之一。

他知道,她害怕再次陷入同樣的處境,陷入那生不如死的絕境。

「你走吧。」

她聞言,猛地抬眼。

「周慶想找墨離那一方的妖怪合作,但願意加入的妖怪,恐怕不會太多。」

陸義看著她,道︰「你不需要留在這里。」

「你要留下?」她問。

「我要留下。」陸義點頭。

她神色難明的瞪著他︰「既然知道不可能成功,你何必自找死路?」

「你不會喜歡我的答案的。」他看著她,道︰「我們打算在端午動手,你趁早走吧。」

說著,他轉身朝溫家大宅走去。

「巴狼!」她揚聲月兌口。

這久遠之前的名,讓男人止住了腳步。

「告訴我,」澪有些惱火的開口追問︰「為什麼?」

他轉身回頭,黑眸深深的看著她,依然沒說。

「為什麼?」她放軟了語氣,要求。

「因為阿絲藍。」他站在風中,語音沙啞的說︰「因為我知道,若她在這里,她會希望我留下來幫忙,幫周慶和溫柔,幫這座城里的人。」

這話,教她啞口。

「她就這麼做了。」

那前世是巴狼的男人,用同一雙悲傷溫柔的黑眸,看著她。

「那一天,她沒有逃走。」

陸義走了。

澪仍站在湖畔。

變天了,冷冽的風將她的衣吹得獵獵作響。

她能看見雲被風吹著跑,很快的遮蔽了藍天。

水面上的漁家,在風浪漸大之後,開始收網,掌舵劃船準備回家。

快下雨了,她可以看見婦人們忙著收拾曬在空地的衣被,可以听見她們叫喚著自家的孩子過來幫忙把曝曬的菜干快快收進屋里。她可以看見遠處的碼頭工人忙著在雨落下前搬下船貨,可以听見他們一邊相約一會兒下工後一起去喝杯熱酒。

恍惚中,她好似又站在白塔上,看著人們來去。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見姆拉,看見阿奇大師傅和他的妻子,看見巴狼與阿絲藍手牽著手走在雨中,看見雲夢坐在船上——

她閉上眼,逃避那前塵過往,卻感覺到那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別怕。

他說。

誰說我怕了?我才不怕!

她听見自己憤怒又驚恐的回答。

我知道,我是在和我自己說。

男人將她攬進懷中,壓在他心口上。

別怕,沒什麼好怕的,反正你和我一起。

他說著,笑著說。

她睜開淚眼,卻不見他,只有細雨霏霏落下,將湖面變得氤氳朦朧。

可她依然能在尋常百姓的交談中,听見他的聲音。

只是過日子罷了。

男人握著她的手說,聲輕輕,語帶笑。

沒有更多。

那不應該還有更多,她不該還記得那麼多,可她依然記得,記得他握住了她的手,記得他和她一起站在湖邊,走在街上,記得他同她一起,度過那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他說。

你不會的,我知道。

一滴淚,奪眶滑落。

我知道。

她幾乎還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大手,將她冰冷抖顫的手緊緊包裹。

別怕。

含淚看著那寬廣的湖面,看著那些尋常百姓人家,听著他們與她們的日常對話。

她不知,他是否早就料到今時今日,才甘願那樣陪著她,一天又一天的活,一日又一日的過。

只是過日子而已。

他的聲,悄悄的說。

沒有更多。

而她,听見自己啞聲張嘴,開了口。

「蘇里亞。」

一名黑衣人,從陰暗的樹影里走了出來,靜立在她身後。

這麼做,太蠢太傻,很蠢很傻,但她仍能感覺到那溫熱的大手,听到他要她別怕。

她轉過身來,看著那千百年來,一直忠心耿耿的跟著她的男人,深吸口氣,低聲交代著她要他做的事。

「我需要你去……」

蘇里亞靜靜听著,在听到她想做什麼,又要他做什麼時,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你做得到嗎?」

他凝視著她,半晌,點了點頭。

她見狀,將抖顫的雙手交握,張嘴要求。

「那就去吧。」

蘇里亞看著眼前臉色蒼白、身子微顫,眼神卻萬般堅定的巫女,他清楚知道她有多害怕,多麼恐慌,有那麼小小的片刻,他幾乎想違反她的意思,強行將她帶離這危險的地方,可她已經逃了太久,躲了太久。

而這是那麼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事情或許有了轉機。

他不想離開她,他不信任那個有點兩光的秦老七,但她已經做了決定,他知道無論如何,她都會去做那件事,那讓他別無選擇。

所以,他沒有爭辯,甚至不曾遲疑,只是轉身走進樹林里。

未幾,一只黑色的大鳥從林中竄出,展翅迎風,眨眼就入了雲端,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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