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完回到公司,沒多久就接到上頭指派的新工作,要她協助子公司裁撤事宜。
從此,真的沒有光輝建材了……
接到消息時,她一時有些怔怔然,真讓他辦到了……她原以為,趙恭就算有意為之,也應該還會再拖上一陣子,沒想到會那麼快。
理論上,誰都知道余善謀是對的,一間年年虧損、且已完全失去市場競爭力的子公司,長痛不如短痛,可這牽連層面太廣,那一點痛,誰都不敢去挨,真正砍下那一刀,否則又何至于拖了七年?
但是他砍了,很有膽識地在太歲頭上動土,而且還真把這只地頭蛇給壓死了……
他有完善的計劃,將所有傷害及損失降到最低,不是只會動嘴皮子,難怪,趙恭這回會如此當機立斷。
她是人事部的經理,調她去協助安排八十七位員工後續的任職問題,乍看之下順情合理,但她就是莫名地聯想到,今天中午余善謀對她說的話……
這兩件事,有關聯嗎?他就那麼自信,她一定會答應他?
這事早在他運籌之中,而在這之前,他們根本都還沒談過。
下班時,正好在電梯遇上,周圍還有其他同事,兩人目光在電梯鏡面短暫交集,他僅是點頭致意,完全遵守承諾,沒多作糾纏。
他在一樓出電梯,而她要下地下停車場。
想到梗在心中一下午的疑惑,到了地下停車場,沒能忍住又搭電梯上來,想問個清楚。
他前腳才剛走,應該沒走遠。趙之荷在公司附近隨意繞一圈,沒找著人,正準備放寨時,听到鄰近巷弄傳來不尋常的動靜聲響,她謹慎地移步上前探看——
「喂!你們在干麼?」沒深想,她本能地出聲喝止。
四、五個男人,把人圍著往死里打,會不會太超過?
幾個人一見她,立刻作鳥獸散。她這才看清,那個被圍著當沙包打的人,就是她在找的那一個。
「余善謀?」
被打得一臉青紫的男人,吐出憋在胸腔的一口氣,放下護住要害的雙手,松懈下來倚著身後的牆面緩鍰坐下。
她移步上前,輕戳他手臂。H爾還好吧?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不用。」自行檢視了一下傷勢,初步判斷——「皮肉傷,肋骨一根都沒斷。」
居然說得一派輕松。
「你很常被揍?」居然人緣差到被拖到暗巷圍毆!而且這一臉淡定,像是被揍得很有經驗的樣子是怎麼一回事?
「偶爾。擋了人家的道,讓人揍個幾拳出出氣也是應該的。」他很能理解。
真是個深明大義的受害者,能如此明白事理,距離世界大同、人類和平真的不遠了,她都忍不住想替加害者再多揍兩拳……慢著!她一瞬間听懂什麼,眯起眼。「是我想的那樣嗎?」
他最近,得罪最大的,不就是明晃晃的那一樁……
余善謀開始檢視身上的傷,評估有沒有虧到,一面不經心地回應︰「我想是吧。」
——她叔叔趙順。
「太過分了!」她沉下臉。
雖然余善謀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也不該被用不合理的暴力對待。
這些男人,到底夠了沒有?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神嗎?想怎樣就怎樣,踐踏別人,恣意妄為,整個世界都該繞著他們運轉?她真的、真的很討厭這樣。
「起來!」
「欸、欸,輕點,還是會痛的。你要我去哪里?」
「警局。我們去報案。」
「別鬧了。」他一臉「怎麼這麼不懂事」的表情,搖頭嘆息。他把人家整個窩都抄了,只是被揍幾拳出口惡氣而已,算算他還賺了,做人不要這麼得了便宜還賣乖,厚道點。
「想為我大義滅親啊?那可是你叔叔。」
「我只是看不慣他們這種行為,不是為了你。」她繃著臉。
他支額望她,低低笑出聲來。
是啊,怎會不懂,這朵不彎不折的蓮,不就這性子嗎?生在趙家那樣的大染缸中,仍舊能夠明辨是非,把持住那把不偏不倚的道德尺,即便改變不了他們,至少能夠選擇獨善其身,不與之同流合污。
她真是趙家的奇葩,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這一刻的她,看在他眼里,就是無與倫比的清艷明媚。女人的美,本就各花入各眼,她……很對他的眼。
「好吧,如果你真想幫我,對街有個行動餐車,他們家的手工布丁很好吃,麻煩幫我買幾個回來,那是每日限量的,要排隊,太晚會買不到。」
趙之荷瞪他,一臉不可思議。
他被揍成豬頭,卻滿腦子只想著沒買到的手工布丁?!
「……不要就算了。」干麼這樣瞪他。
「起來!」她二度伸手拉他。
「欸,我是說真的,雖然這樣講有點丟人,但警察看到我,其實會比較想把我關進去……」
「去醫院!」
他立刻乖乖閉上嘴巴。
警局和醫院,真要選一個的話,他還是選醫院好了。
保險起見,趙之荷親自押他到醫院掛號檢查,結果醫生說的還真與他一模一樣,沒有內傷,全都是皮肉傷。
護士搽完藥就走了,讓他在候診區稍作休息。
趙之荷領完藥回來,微側著身、支額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的他,撐起眸朝她望來,眼底的疲憊一掃而空,讓她懷疑,那一瞬間的倦意深深是不是自己眼花的錯覺。
「就跟你說沒事你偏不信,硬要拉我過來,浪費醫療資源,害我沒買到手工布丁……」整個開啟碎念模式。
丙然是眼花,他有活力得很。
她力持鎮定,很忍耐地壓抑聲音︰「你可以安靜一點嗎?」
他低低輕笑,完全不介意她的晚娘臉。「好吧,不然來聊聊,你找我什麼事?」
「你知道我找你?」這麼神機妙算?
「不然呢?」他好笑道。人都下停車場了,又專程上來一趟,不是回頭找他,難不成閑來沒事維持公司附近的治安?
「如果你是要問協辦光輝裁撤的事,我只能說,處理這件事的時候,多花點心思,以後用得上的。」他婉轉暗示。
真是他?!
證實了心中猜測,反而五味雜陳,滋味難分。
余善謀審視她繃著俏臉悶不吭聲的神情。「拋掉多余的清高身段,你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他並不想改變她,只是以她現在的處境,想得太多只是自尋煩惱。
「我只是……」很不喜歡這種感覺。為員工做最好的安排,本來就是她分內該做的事,如今卻要收買人心,處心積慮盤算自己能由這當中得到什麼,那種每走一步都有目的性的感覺……她不喜歡那樣的自己。
「你還沒醒嗎?趙之荷。」他斂容,凝目道︰「你爸把你放在人事部,這些年來從不讓你接觸公司營運及財務,你還看不懂?」
他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能力真有比你哥哥們差嗎?他若有心要栽培你,隨便放個機會磨磨你,今天的你不會被邊緣化。但是他沒有,寧可讓趙順那個老廢物敗掉光輝、寧可讓趙之鴻那阿斗一個建案燒掉兩億七仟萬也不願意考慮你。這是為什麼?難道你不姓趙、不是他的孩子嗎?不,那是因為你的子子孫孫不姓趙,而他要的是『趙氏』的萬年基業——」
「夠了。」她冷著臉,打斷他。
余善謀置若罔聞,逕自說下去︰「所以他可以拿你當籌碼來買我的忠心,為趙氏開疆拓土。你不趁現在建立自己的人脈資源,還想等到什麼時候?等你爸良心發現?別傻了,那個隨隨便便就能賣了女兒的老混蛋,指望他還不如自力救濟比較快。」
實話很殘忍,說這些只會讓她更討厭他,偏他骨子里就是犯賤,不吐不快。
丙然,迎來她忿忿的瞪視,有一度他都覺得她拳頭快揮過來了。
他這張嘴真的很顧人怨,有時戲謔地沒個正經,有時又字字犀利、句句見血到殘忍的地步,讓她素來端莊得體的應對,時時被他激到破功邊緣……
他還是病號,不宜再加重災情。趙之荷勉強還有一點理智,深吸一口氣,自己到走到窗邊整理情緒。
讓她冷靜一下也好,她總會想通的。
有趙恭那樣無情涼薄的父親,她可以傷、可以痛,但是哭完總要醒過來,沒有人保護她,她就只能自保。
他適時打住,沒再窮追猛打,再多說一個字,怕是真要挨拳頭了。
餅了好一會,她調適好心情,平靜地走回來,神容看來已與往常無二。
這個驕傲的大小姐,不會容許旁人看見她的脆弱。
「你想做什麼?」
這是她的妥協,他听懂了。
「裁掉光輝,壯大日昇,然後讓它成為你的。」他很干脆地給出答案。
「你說得簡單。」三言兩語,可是要辦到那得多難?誠如他所言,父親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可以。我們一步步慢慢來。接下來光輝近三分之二的員工都會流向日昇營造,後續的擴編事宜,或多或少會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至于能夠多深入,就看你的本事了,地盤先踩熟,往後不愁沒機會落地生根。」
他一派從容,顯然這事已在心中反覆思慮、琢磨許久。
是不是,這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一刻,她甚至忍不住要想,就算她今天拒絕了他,結果也不會有所不同。
他早就布好局,無論她給他什麼樣的答案,都不會改變事情發展的軌跡,從他計劃裁掉光輝……不對,應該更早,或許在公司的周年酒會上,從見到她的那一眼,他就已經作好決定了。
所以來到她身邊,裁掉光輝,作為她壯大的養分,一步步為她掙出一席安身之地。
他說,一見鐘情。
他說,他是為她而來。
實在不該把這人想像得太美好,但這瞬間,她居然荒謬地感受到一絲,他想守護她的心意。
那種三分輕浮、七分更似謔言的調戲,誰當真誰蠢蛋。
「如果,我說我反悔了?」她試探性地,問道。
「不是吧?趙經理,你這樣很不大器。任何不以買賣意向為前提的試吃,都是耍流氓,你知道吧?」她有這麼奧客?
「……」
「我就說!趙家真沒一個好人,父不慈、子不孝、女兒出爾反爾調戲別人、叔叔一個不高興就拿別人當沙包練拳頭,害我沒吃到手工布丁,一屋子流氓……」
到底誰在調戲誰?
趙之荷忍無可忍,一掌拍在塑膠椅面上,打斷他的碎念——
「你到底對手工布丁有多深的執念?!」一路念念念,念到她火都起來了。
「……」是還滿深的。「因為他們家老閨很任性,一個不高興就十天半月不做生意,買他們的東西還得看機緣,而且每日限量——」
她面無表情重復︰「我知道。每日限量、要排隊,太晚買不到。」
「……欸。」這句說過了嗎?好吧,好像真的有一點碎念,他小小反省了一下。「就算說過了你也不用那麼生氣,畢竟出爾反爾、又害我沒吃到手工布丁的人是你……」
好,夠了,到此為止。
趙之荷站起身,腰桿直挺挺地走出去,果斷地決定放生這尾傷患,再也不想從他口中听到任何一句關于手工布丁的抱怨!
反正他好得很,滿腦子只有吃的!
棒天早上,余善謀準時踏入辦公室,桌上擱著一物,下方壓了紙條。
我、不、是、流、氓!
她昨晚真的又跑回來,幫他買手工布丁?!
雖然看起來,是想堵他的嘴的成分居多。
他雙肩顫動,支額低低地、悶悶地笑,最終沒忍住,愈笑愈大聲……
她真的,好可愛。
照慣例送杯泡好的黑咖啡的助理,推開門走來。「余顧問是發生什麼好事了嗎?」一早看起來心情很好。
他好不容易止住笑,仰起頭——
「呃,看起來不太好。」助理瞬間改口。
臉上有些傷,經過一晚轉為青紫,看上去有些可怕,但其實沒那麼痛。
「不會呀,我覺得還不錯。」再好不過了。
一上午,又拜讀完一筆趙之鴻的燒錢史,他嬌弱的心髒有點不堪負荷,溜到茶水間偷個懶,吃吃甜點撫慰他受創的心靈。
說實在的,這偌大的企業要是真交到趙之鴻手上,敗光是早晚的事。這人跟趙順一樣,不是那塊料,守成有余,前瞻性不足,無法因應市場變化,產業結構一改變,第一個被淘汰的就是這種人。
如今看來,真正值得關注的,也只剩趙之驊與趙之寒。
甜點吃到一半,趙之荷剛好進來。
「嗨。」他帶笑打了聲招呼。「中午要一起吃飯嗎?」
她步伐先是一頓,走到飲水機裝熱水,放入茶包。
沉吟了下,她謹慎地啟口︰「你知道……這不代表什麼。」這點,一定要說清楚,以免他會錯意。
他靜了靜。
「除了實質的經濟報酬,別的我不能承諾你。」她不會拿自己,作任何的交換,無論是有形或無形的。
非得在這時說這個嗎?真殺風景。
「嗯,我知道。」他淺笑,蔣最後一口布丁抿進唇心,趁它還嘗得出甜味,連著笑意一同嗯下月復,偏頭眺看窗外湛湛晴空。「我什麼時候可以搬過去?」
「我只剩書房。」她還在做最後掙扎。
「我說過,我哪里都可以睡。」
「……下禮拜。我先買張單人床。」
他假裝讓自己無視,她的勉為其難。
真要流氓起來,她又哪里是他的對手?即便是強賴來的。
「好吧,既然沒人陪我吃午餐,我自己吃。」將吃完布丁的空瓶投入回收箱,優雅地從她身邊走開。「祝你用餐愉快。」
此後,識相地不曾再向她提出過午餐邀約。
一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