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風大，天色未亮，她真邀了唐旭初一起看日出。

灰暗的天色，緩緩透出亮光，沒多久太陽破開雲層，天光大亮。

她跟湯書毅看過同樣的日出，在同一座山，那年湯書毅陪著她帶母親回台灣。

他們一連十天在同樣位置看日出，有時候太陽出來，有時候遇上陰天，無論太陽是否出來，那十天她的心情都是陰暗晦澀。

那時她哀悼著她失去的，失去她母親蘇菲亞、失去唐旭初……湯書毅陪她看日出時，她想著失去的唐旭初，而此時，她身旁站著唐旭初，她卻想著好幾年前，陪她在這里看日出的湯書毅，人真是既矛盾又奇怪。

「媽媽回來那一年，書毅陪我站在這里，等了十天日出……那時候我想著你，你說好不好笑？現在你在我身邊，在同一個地方陪我看日出，我卻想著我有多對不起書毅這些年為我付出的感情……

「幾個小時前，我跟書毅通電話，他告訴我，你是我未曾得到的明月光……你跟他有某些方面很相像，看事情的角度、分析事情的冷靜與邏輯。」

蘇清清停下來，思緒有些混亂，然而在混亂里，她逐漸看清自己的心。

「清清。」唐旭初喊了她。

蘇清清仰頭，望向他的臉，彷佛回到十四歲那一年初見時，听見唐旭初對她說的那句「以後我叫你清清，我喜歡中文」，相處那些年，私底下他們都用中文交談。

「我很遺憾，這幾年沒能陪在你身邊，但慶幸在你需要陪伴的時候，有湯書毅在。」唐旭初深深凝望她，發自真心地說，「八天之後，我們再來看一次日出。」

「你的中文名字也是日出的意思。」蘇清清說。

她連著十天等日出，彷佛等到日出，就能等到唐旭初回來。可是他一走就是好幾年，沒回來過。

她等著等著，絕望了、死心了，決定接受湯書毅，唐旭初卻在兩年後回來了……

「是，我母親幫我取名時，正是希望我像日出充滿朝氣。」唐旭初說。

「阿姨這些年都好嗎？很抱歉我沒再跟她聯絡。」

唐旭初成為她「繼父」那幾年，有兩年聖誕節，他帶她跟他母親一塊吃飯。因為童年時的經歷，蘇清清敏銳易感，看得出來楊嘉翎對于唐旭初有她這個繼女不甚高興。

唐旭初離開後，她自然而然沒再跟楊嘉翎聯絡，她想，她是他們急于擺月兌的負擔。

「不必為此道歉，不聯絡是正常的。我母親這些年過得很好，身體也健康，如果有機會，我帶你找她一起吃頓飯。」

先前母親去醫院短暫探望他後，讓他催著回英國了，當時她與湯行遠正在英國旅行，他堅持他們把行程走完。

母親探望後倉促離開，沒機會與清清見上一面。

「好，有機會的話。」蘇清清客套，又說︰「你對台灣應該比我熟」

「我已經好多年沒回來，應該不比這幾年都抽時間回來的你熟悉多少。」

「既然這樣，這幾天你跟著我走。」蘇清清微笑。

「我也只想跟你走。」唐旭初低語。

兩人凝望彼此片刻，相視而笑，氣氛突然變得有些親密，有些難言的情感流動著。

那些早已流逝的昔日時光，不著痕跡走回來，從前他們常如此相視而笑，她總在那短短一剎那，甚名感到幸福。

現下這一刻，幸福依舊包圍她，一如從前。

「接下來這幾天，請多指教。我會乖乖跟你走，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唐旭初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好說、好說。」她笑了，語氣有些俏皮。

唐旭初有一瞬恍惚，十幾歲的蘇清清與眼前二十八歲的蘇清清，短暫重疊了。

他心下一動，伸手撫模她的臉頰，忽然擋不住靶傷，月兌口說︰「對不起，我回來得這麼晚……」

蘇清清回握住他停在臉頰上的手，眼眶泛紅，然而很快地，她便撫平了情緒，像沒事人般對他說︰「我們先去吃早餐。」

她轉身往前走，唐旭初幾步跟上來，緊緊的牽了她的手，蘇清清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這曾經是她夢寐以求的畫面……

她抬頭對唐旭初笑了笑，沒有掙月兌，靜靜任由他牽握著她。

他們去了故宮博物院、101大樓、大安森林公園，晚上逛知名夜市。

蘇清清領著他來到一家賣冷熱飲的店，店面說不上有什麼裝潢，只是干淨，但生意很好，客人來來去去的，有外帶有內用。

蘇清清站在店門口，往店內張望，正好一對情侶吃完離開，她拉著唐旭初朝空下來的位子走。

示意他先坐下後，她問︰「你想吃什麼或者喝什麼？他們這里有燒仙草、豆花有冰的、熱的，果汁茶飲，這家店都有，或是你想吃水果切盤也有，我推薦他們的西紅柿切盤，沾古早味醬汁，味道很特別。」

唐旭初看了看四周，大概有五六對情侶分食一份西紅柿切盤沾深褐色沾醬，他問清清︰「你想吃什麼？」順手將站在旁邊的她拉過來，示意她也坐下。

蘇清清頭，「等等再坐，我先去點餐。我想點西紅柿切盤，你呢？每次來這家店我都點西紅柿切盤，在國外吃不到，我不會做沾醬，所以每年回來台灣都來這家店。」

唐旭初點點頭，站起來按了按她的肩膀，說︰「你坐，我去點就好。」說完他離開位子，向忙碌的店員點了一份西紅柿切盤。

很快的水果盤送上桌，蘇清清盯著那盤西紅柿，看店家貼心送上兩支叉子，她有些疑惑，問坐在旁邊的唐旭初。

「你沒點其他東西？」這家店生意很好，店員手腳利落，不管客人點什麼，只要不是太多份數，多半一起送上。

「我沒特別想吃什麼，你分我吃兩塊就好。」

蘇清清點點頭，兩人同時拿起叉子，唐旭初桃了最小的西紅柿，蘇清清笑著桃了一塊最大的，催促著說︰「你快試試他們的沾醬。」

唐旭初將西紅柿放進白瓷碟里的沾醬，沾了些，送入口，緩慢仔細品嘗味道，然後點點頭笑。

「的確味道不錯，甜甜咸咸。」

「對吧？真的好吃吧。」蘇清清有些孩子氣的得意，「我問過老板沾醬做法，老板說將老姜磨碎，拌糖粉、醬油膏。可是很奇怪，我在家想吃的時候，到唐人街買了糖粉、醬油膏、老姜，怎麼做就是做不出這家店的味道。」

唐旭初安靜地听，听完模了模她的頭，像是安撫，又像是在說︰沒關系，一切有我。

蘇清清呆怔了半晌，好像回到過去，從前她總是習慣性跟唐旭初抱怨、習慣性對他說她想要的、或她得不到的……每回她抱怨，唐旭初就像這樣，微笑安靜听著不說話，听完後，像對待孩子般，模模她的頭表示听見了。

以前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怎麼樣，只要唐旭初對她做這動作，她就會莫名感動，那些得不到的和想要的焦躁，都在他輕輕的撫觸下，瞬間被安撫。

唐旭初拿起沾醬，仔細看過後，又把碟子放回桌上，對她說︰「吃吧，等你吃完，如果不累的話，我們再四處走走。或是你覺得累，我們也可以早點回飯店休息。」

蘇清清又吃了一口西紅柿切片，搖頭說︰「還不累，才七點多，回飯店太早了。」

「嗯。」唐旭初應了一聲，安靜等著她將水果吃完。

吃完西紅柿後，兩人走出小店，唐旭初二話不說再次牽了她的手，一整天下來，不管他們去哪里，只要是走在路上，唐旭初必定牽緊她的手。

她沒辦法拒絕，她喜歡被他牽著手的感覺，彷佛唐旭初是她在這世界的唯一依靠，十四歲的她、十六歲的她、十八歲的她……包括如今二十好幾快奔而立之年的她，唐旭初在她心里的分量，不曾因歲月消磨而改變，這是她今天最大的體會。

以前她多盼望能像今天這樣，一整天，從早晨到夜晚，每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跟唐旭初在一起，過去她的盼望從沒有實現過，直到今天……感覺像在作夢，卻又如此真實。

她很清楚，她跟湯書毅再沒有可能了。

牽著手的兩個人，漫無目的隨著人潮移動，蘇清清不經意看到射氣球攤販架子上掛了一個大型迪斯尼史迪奇絨毛女圭女圭。

某個回憶片段突地涌現，「星際寶貝」是唐旭初陪她看的第一部迪斯尼動畫片，看完，唐旭初取笑她是童心未泯的大孩子，十六歲了還喜歡看卡通……

蘇清清不自覺頓足，目光在史迪奇上多停留了兩秒。

唐旭初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彎身在她耳邊低問︰「想要史迪奇？」

蘇清清有些不好意思，笑著了頭，「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唐旭初迎上她的目光，凝視一瞬，牽著她的手往攤販走去，直接問老板。

「怎麼樣才能得到那個女圭女圭？」他指了藍色史迪奇。

老板熱情地說︰「只要射中這區所有氣球，架子上的大女圭女圭可以任選一個帶回家。」

「好。」

唐旭初付了錢，挑一把玩具槍，開始射擊，清脆的氣球爆破聲響起，彈無虛發，轉眼間老板說的區域，已無氣球剩下。

老板豎起大拇指，稱贊道︰「很厲害喔。」然後將架子上的史迪奇拿下來，「你們要這只是不是？還是想選別的？」

唐旭初問蘇清清，「想選別的嗎？」

蘇清清頭，「就史迪奇吧。」

老板將史迪奇遞給蘇清清，她說了聲謝謝，開心地將絨毛女圭女圭抱進懷里。

她一手抱史迪奇，另一手又被唐旭初握回掌心。

她想起有年夏日園游會，唐旭初也為她贏得了一個女圭女圭，那次她挑了一只長頸鹿，那只長頸鹿如今躺在儲藏室的收納盒里。

「長頸鹿還在嗎？」唐旭初沒頭沒尾地開口問。

這問題像是在向她彰顯他們之間旁人無法理解的十足默契，她心里想什麼，唐旭初分毫不差地問出來。

「跟芭比女圭女圭一樣，被我收在儲藏室。」

唐旭初笑了笑，握著她手的力度卻加重了兩分。

「這只史迪奇的命運，是不是也只能躺在儲藏室里？」

蘇清清頭，算是回答他了。

她想，回加州後，她會找時間，將所有與唐旭初相關的記憶都翻出來，那些她與他擁有的過去、他送她的每樣東西，她想把它們全都找出來。

八天時間才過了第一天，她就知道她再也不要將過去理藏起來，唐旭初一直在她心里……她已經接受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