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羽賢又有被遺棄之感。
明明已非孩子了,那感覺說來就來,襲上心頭,令她又氣又急又想哭。
而閣主大人更加不是孩子,他氣她隱瞞,她能明白,但他後面說那樣的話,簡直往她心里戳刀子,孩子氣地跟她賭氣似的。
但再次跌坐于地後,她不得不強迫自己定心。
此際這般的她,再著急亦無用。
這次她成為不了他的左膀右臂,硬跟上去,最終只會拖累他罷了。
兩眼微茫中,她覷見他的身影就立在適才秦菁菁騰出手模索的一幕樹藤前。
他似扯動其中一根粗藤,往刮一邊,樹藤形成的巨大藤幕後頭,有什麼東西骨碌碌地滾動。
他走入藤幕後,被無盡的暗黑掩去身影,從她眼界中不見。
那是個洞窟,巨大的黑口吹出陣陣腥風。
她什麼也不能做,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候,靜待他喂食的解毒丹發揮效用,同時用他方才渡養給她的真氣,仔細地在體內周天運行,激濁以驅毒,引清以匯神。
武林盟的人先趕至,分別查探她與秦菁菁的狀況。
綁主大人出手時留了分寸,秦菁菁一息尚存,蟲族與族後這二十多年來的行事與秘辛,秦菁菁可說是從頭參與,應是最清楚之人,武林盟還想從從她口中挖出更多內幕,不會輕易了結她的命
只是她體內盡毒反噬兼之蠱蟲醒動,能否撐過來,尚且不得而知。
乘清閣的人不久便到,立即分成數小批人馬分散布置,其中一小批人原要護送受傷的她先至安全所在,被她搖頭拒絕了。
她盤坐閉目,就地運氣驅毒,不同任何人言語,恢復得甚快的耳力讓她能听到周遭所發生之事。
她清楚地听到盟主老大人指揮若定的渾厚嗓聲
雖說此次似乎又著了盟主老大人的道,但知他到場,她浮動的心緒是穩了些。此刻的她幫不上閣主大人,自然是盼著強而有力的援手來相助。
盡避兩眸合起,眼底仍溫燙溫燙的,強抑下來的焦躁實在難對付。
或須臾、或許久,努力驅毒療傷的她一時辨不出時間的流逝,只覺自身彷佛坐了好幾個時辰,覺得體內的血氣運行已回旋再回旋,但又覺得……
像是才幾個呼息之間的事,她神識沉進氣血周轉中,瞬進瞬出,好像累極,閉眸打盹兒了一會兒,待醒來,精氣神已好上許多。
她是醒來了,不是因體力完全復原,而是大地驟震。
且是巨震。
進到洞窟中的人一批批往外撤,狂呼提點的叫吼聲不絕于耳。
「洞要塌了,先撤!」
盟主老大人立在那黑幽幽的太洞前不住地揮開滾落的大石,以防洞口被填住,他往深不可知的里邊傳音,要提醒武林盟子弟,亦是要知會一馬當先深進洞中的閣主大人。
洞窟中忽然傳出陣陣慘呼,盟主老大人身形快得不可思議,他沖入再沖出,已帶出兩名負傷的屬下。
立即有人上前接應,他老人家不允旁人再進,之後困在洞窟中的最後一小批人手全是他幾進幾出將人帶出。
被帶的約莫十來名,四肢和軀干皆遭蛇吻,若非事先已服用乘清閣所煉制的闢毒丸,隨身亦帶著解毒丹,在被咬之際就該一命嗚呼,不可能還見得到天日。
而之前撤出的人此時亦有狀況,十有七八暈到不得不蹲伏在地,好幾個還嘔吐了,顯然是嗅入不少洞窟中的腥臭之氣,再加上運氣疾奔之因,讓洞窟中的毒瘴進到體內發作得更急更狠。
惠羽賢目力已恢復大半,她兩眼緊盯洞口,當盟主老大人再次深進,她已按捺不住。
大地在動,甚至發出嗚嗚咽咽的詭音,她踉蹌起身,下盤略微不穩地往洞中奔,對四周勸阻她的聲音恍若未聞。
她必須看到他。
即便自身的力量微小到根本幫不上任何一點忙,她只是想看到他,想去到他身邊,因為心髒被吊得高高的,因為牽掛他,所以非常的疼。
洞窟是往底下延展的,莫怪從外頭望進,會覺得是無底的暗黑。
忽見幾把在地上仍兀自燃的火把,應是武林盟的人之前落下的。
她拾起兩支火把繼續往底下走,內心一動,忙掏半月玦置在鼻下以闢毒瘴。
她無盟主老大人那般如神似魅的輕身功夫,此時體內毒亦未淨、氣血尚未恢復,著實費了她好太力氣才找到閣主大人的身影。
前方,盟主老大人負手而立,她提起一口氣終于趕至。
對她的突然現身,老人家瞧都沒瞧她一眼,像是完全在他預料之內。
只是盟主老大人此時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沉肅,那瞬也不瞬的目光像對于眼前形勢完全地……一籌莫展?
惠羽賢望向底下一切,頭皮與背脊不由得發麻。
綁主大人獨立在四尺見方的一座小石台上,再次以內勁建出無形氣壁。
然,這一這的氣壁與之前在山村小便場上建出的又有所不回,更強大、更厚實,精氣神自然消耗得更多更快。
但就是他的這堵氣壁,才能在千鈞一刻間讓眾人勉強能全身而退。
他擋住的是一團又一團的猩紅之氣。
在那最深的底部似有數以千萬的毒物翻騰蠕動,能見到片片爍亮的鱗片,亦能捕捉到在暗黑中閃動銳光的毒牙和蠍針。
「『激濁引清訣』………」她細細喘氣,幽然嘆出。
盟主老大人微地一震,終于看向她。「是你與他在山村廣場中建出的那一圍氣壁是嗎?可能融會貫通?」
她眸眶酸熱,堅定道︰「勢在必行,即便修習尚淺,亦要護守。」
「他此際甚危,洞窟將陷,他正盡力抵住這一座的蟲族毒蠍……他與老夫皆錯料了,以為蟲族當年潰敗滅跡,即便余火再起,亦比不上當年那一役險峻,卻未料蟲族族後將這座洞窟,甚至這整片深林用來以毒養毒。」
南蠻蟲族的「膽」原是用九百九十九種蛇蠍毒蟲和毒花毒草煉出的原液,這座洞庭中的「膽」則混合更多毒物,且已騰成團團紅煙,更無所不在。
族後就在那團猩紅煙霧之後。
見惠羽賢已要沖向前去,盟主老大人一把扣住她的肩頭,迅速道︰「這洞既然要塌,咱們就讓它塌個徹底,但若無法擋下,毒膽形成的煙霧勢必散開,必會造成大傷亡,而你與他要活,難。此時你走,尚有生機,老夫會跟他里應外合,盡可能這一整座的毒膽完全封死。」
「他走不了,我自是相陪到底。」語畢,她將火把拋到下端的石台上,抱拳微揖,隨即旋身躍下,跳到凌淵然身邊。
他沉眉斂目,面色如金,指脈與掌心運氣面出,全神貫注。
惠羽賢與他背貼著背運氣,內力能催動幾分她不知,甚至毫無把握。
但這世上唯有她能與他這般「雙修」,為他釋出的真氣造出回旋,盡可能生生不息,只有她能這樣一路相伴。
听盟主老大人話中之意是打算將洞窟完全封死,也許今日這般形勢,兩位「大人」私下已推過,才會這麼快定策。
而閣主大人將整座洞窟的「膽」拖住,一來讓陷入險境的眾人得以及時逃出,二來也替外邊布置的人手拖延更多的時間。
待一切塌陷,那她和他真的就在這里了,是嗎?
嗯……是這樣吧?
想想,好像沒什麼恐懼之感,她跟自己挑選的男人在一塊兒,刀山火海,哪里都能闖,她不怕,唯一遺憾的是往後自己不能再侍奉師父和師娘。
她能感覺到,不管是體力或能耐,都已到達界限。
他身上的氣越來越強大,大到她無法把持好呼吸吐納,那不是她的能力有力法駕馭的氣,何況她還有傷在身。
她咬牙硬撐,咬得嘴唇滲血,心想能多拖延一刻是一刻,便在此際——
轟隆!砰!
洞在塌,地在陷!
一股力道襲來,惠羽賢發現自己匍匐在地,且就蜷縮在閣主大人胯下。
她按住丹田調息,抬眼仰望。
他依舊垂眉閉目,在微弱光線中,那柔和的線條猶如一尊玉雕神只,眉眼沉靜地俯視眾生百態。
上方有無數石塊砸落,底下有無數毒物竄爬,惠羽賢被男人護在兩腿間,她看到他似一鼓作氣般,將氣壁瞬間擴到極限,亦將那團猩紅壓迫至極限。
蟲族的這股毒膽不能驅逐、不能散出,更不可能疏通。
若擋不住、滅不去,該當何如?
「兄長。」她驀地看出他的意圖。
她喊出聲的同時,凌淵然突然撤下內力!
兩股氣勁備使盡全力死命地推擠、對抗,當其中一股突然收勢,另一股頓失抗力,便會禁不住往敵對的那一方撲去。
凌淵然借著對方撲來的這股勢,在對方尚未反應過來的寸息間,內力先撤再發,卻不再是一味地圍堵壓迫,而是以御氣手法掌控那團猩紅毒膽。
御清于濁!
既然借不到清風來滌蕩叢方,只好使一招「同流貪污」,如此短兵相接、狹路相逢,不怕死的才可能是最後贏家。
但這樣不行,這是拿自己的軀體為空器,對那股毒膽作出邀請。
當那謫仙人般的男子以御太清之氣的指與掌,徒手承接那團猩紅煙霧時,惠羽賢听到一聲極淒厲的慘叫在那慕煙霧後咆起。
隨即,一龐然大物穿破紅霧朝他們撲至!
「兄長——嘔……」惠羽賢欲起身去擋,實心有余而力不足,遭劇烈的氣震與地動波及,她根本是傷上加傷,雙膝甫跪起,身子立刻被無形氣勁重重壓落地,一趴地丹田與胸口繃緊,張口便嘔鮮血。
然短短一瞬間,她已看清藏在猩紅毒膽後、那所謂蟲族族後的本尊是何模樣。
……我們將族後殘尸拾回洞窟,以為所有紛爭終于告終,可以過點小日子,未料族後以殘尸復活……
莫怪啊莫怪,秦于峰會以「殘尸復活」來形容!
那是一條殷紅色的巨蟒,身長比起蒼海連峰所遇的那條「阿蟒」有過之而無不及。
蟒脊上馱負一名女子,那人僅半截身軀,四肢缺腿,雙臂奇長卻似萎干枯枝,散發蒼面,唇格外血紅,目底迸出厲光。
猩紅毒膽盡數收在凌淵然十指間之際,女子枯指上的十枚尖長血甲亦抵近他的額前,而巨蟒正張大血口。
一把火光驟然擋在其間!
惠羽賢伸長臂膀,硬是勾到方才被她拋到石台上的火炬,火油仍燒得熾烈,她奮力高舉,僅這個舉動又全她全身骨頭幾要遭氣勁拆卸般劇疼。
她當然知道單憑這小小火把想驅蛇闢惡,根本不能夠。
可是——
她似乎真把對方擋下來了?
她咳著,禁不住直喘,抬眼再去看,愣到都忘記在喘。
眼前一切,所有入目的一切,能動與不能動的一切,全部石化。
在她面前相距不過兩拳之距,是巨蟒的血盆大口,尖牙與她半臂等長,殷紅血蟒便以這態石化在原地,它脊背上的蟲族族後模樣更詭異,以為下一瞬即可反敗為勝似,她蒼顏上噙著詭笑,目珠明顯猙突,就這般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