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怕,打雷了,嗚……嗚……好可怕,回家……打雷……怕……嗚……怕……」
听到小孩子軟糯的哭聲,滿臉胡碴的陳達生一怔,臉黑的他看不出臉紅,但是尷尬的神情非常明顯,他干笑的撓撓發燙的耳朵,話到嘴邊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得體。
他就是個只會當兵打仗的大老粗,識字,但書念得不多,在滿是漢子的軍營混久了,也說了一口不入耳的糙話,平時一群兄弟葷素不拘的胡說一通,沒個分寸。
但他忘了一出軍營面對的便是尋常人,百姓們不拿刀,也不提長槍,中規中矩,踏踏實實的干活,他這嚇破敵膽的雷公聲一出,有幾人招架得了,還不嚇白了一張臉。
瞅瞅鋪子里買藥的客人多驚恐,個個面無血色的僵立著,沒人敢動的屏氣凝神,眼露懼色。
唯一的例外大概是哄著女兒的李景兒了,為母則強,什麼都不怕。
「月姐兒,不怕不怕,雷公叔叔嗓門大,你看快下雨前,天空黑黑的,然後有一閃一閃的光,雷公打雷是告訴我們快回家,要下大雨了,趕緊躲雨……」
「嗚……不是壞人嗎……」隨著抽噎聲,小肩膀一上一下的抖動。
「當然不是壞人,你看叔叔身上穿的是軍服,他是朝廷英勇的將士,替我們殺壞人的,聲音大才能把壞人嚇死。」
李景兒輕拭女兒粉女敕的小臉,直掉的金豆子讓人看了心疼,同時她也拍拍兒子的背,叫他安心,又拉拉霜真的手,表示娘在,沒人傷得了她。
英勇的將士……因為這一句,身為衛所鎮撫的陳達生感動得熱淚盈眶,行伍多年,他還沒听過一句贊語,拼死拼活的打殺沒得到什麼好處,只落了個「莽夫」聲名。
他是很激動有人看到他們的付出,拋頭顱,灑熱血,為的不是升官發財,而是保護後方的家人。
陳達生是個直性子的主,渾然沒發現他身後一名百戶一听到李景兒輕柔嗓音,原本目不斜視的雙瞳忽然迸出異彩,側身一轉,看向抱著孩子的年輕女子,目光如炬的在母女倆臉上來回,似在確認什麼。
「娘,我也嚇……」月姐兒的意思是說不是壞人,但她也嚇到了,雙手摟著娘親的頸項不放。
「多嚇幾次就不怕了,你看哥哥多勇敢,他要保護娘和妹妹。」膽子要練,不能看到影子就自己嚇自己。
扮哥?!
面容端正的百戶忽地熄了眼底的光亮,眸色陰晦難辨,他似瞪的瞄了一眼緊捉母親裙子的小童。
「對,哥哥不……不怕,我不怕你,雷公叔叔,你也不能嚇我妹妹。」怕到手心發冷的霜明一手捉著娘的手,一手拉住霜真,明明一推就倒的小身板抖得厲害,可還是往前一站,表示他要守護他最重要的人。
「我不叫雷公,我姓陳,你可以叫我陳叔叔。」陳達生努力要裝出親和的面容,可天生的壞人臉實在不討喜。
看到突然靠近的大臉,霜明嚇得快哭了,他把他娘的手捉得很緊。「陳……叔叔,你不可以嚇……嚇人。」
「好,不嚇人。」小孩子真可愛,他大妹家那兩個活祖宗跟人家沒得比。
「我不怕你了。」他一說完,小臉微白的往上一抬。「娘,我不怕他,以後我保護你。」
「還有妹妹。」要建立起他一家友愛的觀念。
他再看向霜真。「妹妹,不怕,哥哥保護你,我也保護小妹妹,我是家里的男人。」
家里的男人?听到這話的李景兒差點噴笑,小豆丁一枚也敢說大話,十五年後再來猖狂吧。
「嗯!扮哥真好,我喜歡哥哥。」噙著淚的霜真躲在母親身後,畏畏縮縮的探出一顆小腦袋。
「我也喜歡妹妹,喜歡娘,喜歡小妹妹。」他越說越大聲,好像什麼都不怕了,雷公叔叔……不,陳叔叔只是嗓門大,一點也不嚇人……呃,還是有一點點怕。
「喜歡……鍋鍋……」
也來湊趣的月姐兒一開口,八顆小米牙十分喜人。
「是哥哥啦!小妹妹跟我念,哥、哥。」妹妹明明很聰明,為什麼學不會叫哥哥?
「鍋鍋。」眼角掛著淚花的小丫頭咯咯笑起來,覺得好玩的下地拉住扮哥的手,純真的大眼笑成月牙狀。
教不來的霜明一臉苦惱,「鍋鍋就鍋鍋吧!你以後要記得,你只有我一個鍋鍋,不能亂認人。」
「鍋鍋。」听不懂的月姐兒一個勁的喊鍋鍋,把在場的大人都逗笑了,看她萌死人的樣子都想生個女兒了。
尤其是陳達生後頭的那個百戶,他幾乎要伸出手抱住小女娃,和人搶孩子了,一直克制的手緊握成拳。
若仔細一瞧,他和月姐兒的眉眼之間有些神似,左邊臉頰都有個淺淺笑窩,彷佛一笑,所有人都跟著笑了。
「小娘子,福氣不淺,三個孩子都乖得惹人疼惜,你相公沒跟著來?」一個人帶三個小孩,應該挺累人的。
陳達生想起妹妹家的混世魔王,人家的孩子教得听話懂事,他家的外甥只會打狗追貓,把家里鬧得天翻地覆。
「死了。」李景兒一句了結。
和原主生了一個女兒的男人早死透了,她從沒見過孩子的爹,只記得牌位上的名字——
蕭……什麼之靈位。
呃,其實她也不太記得蕭老二的名字,蕭家人都喊她老二家的,壓根不怎麼提他的名,或許曾經說過,但時間一久她真忘了,對于那個男人,她可說是一無所知。
相較她的無所謂,眼一眯的百戶大人流露出些許傷痛,他無聲的咀嚼「死了」這兩個字,眼神黯淡。
「啊!死了?」他是不是說錯話了?
看出陳達生的困窘,李景兒反而豁達。「反正我和他不熟,死了就死了,人死不能復生。」
但也許就死而復生了,她不就一例?
「不熟?」這話說得……誅心。
陳達生笑得訕然地看向她的孩子,都生了三個還不熟,她要生幾個才算熟,當她的丈夫也挺可憐的。
也不解釋的李景兒任由他去誤解,她沒必要和外人說她的孩子是撿來的,太傷孩子的心。「你們和掌櫃的有事要聊,我就不打擾了,你們談好了我再來……」
「請留步,李娘子,你的藥材本店全買了,你看這個數可好?」怕她把好藥材賣給別家藥鋪,掌櫃連忙出聲留人,以行家的交易手法比出一個手勢。
「成,夠養孩子就好,這一年來多謝你的照顧了。」仁心堂價錢公道,沒有刻意壓價。
「好說、好說,我們也借由你的手賺了不少銀兩,以後多有往來、多有往來。」他呵呵笑地撫著山羊胡。
「那我先走了,村里的牛車還等著,這次的藥材錢等我下一回進城再一起結算……」擔心趕不上出城的李景兒將女兒往空竹簍里一放,她膝蓋微屈,連人帶簍地背起。
「你靠賣藥材為生?」
正當要走,一道高大的黑影籠罩上頭,李景兒抬起頭才能看清擋路的是誰。「有事?」
「你靠賣藥材為生?」他又問了一遍。
必你什麼事,你洪荒之神嗎?管全宇宙。「不,我捕蛇。」
「捕蛇?!」他面有錯愕。
「毒蛇。」來錢多。
「毒蛇?」他臉色刷地一白,似痛,又似愧疚。
「你可以讓我過去了嗎?我趕路。」天黑前沒回到村子,上山的路非常難走,而且她還帶著三個孩子。
「你不怕嗎?蛇有毒。」年紀二十四、五歲的百戶大人反常的攔路,話比平常多了許多。
「人都要活不下去了還怕蛇有毒,你知不知道一年多前的災情有多慘重,只差易子而食了。」她不走,見利忘義的蕭家人準會把她們母女給賣了,蕭家老三都已經找好買家了。
幸好蕭家人各懷鬼胎,各自有盤算,面和心不和,吳婆子只想趕走她好獨得二兒子的撫恤金,蕭家老大則等著分銀子,他們鑽進錢眼了,這才讓她鑽出個空隙提出和離。
為了銀子,吳婆子和蕭老大是迫不及待的應允,以為沒有她就能光明正大的霸佔,殊不知蕭老三懊惱得臉都綠了,只差沒指著親娘和兄長的鼻子大罵︰短視,大好的撈錢機會被你們放走了。
聞言,男子神色一黯。「苦了你……」
「這位官爺,我真的沒空和你閑聊,要是趕不上牛車,我們娘兒幾個就要徒步回村,那路程對孩子來說有點遠。」李景兒的臉色不太高興,一手摟著一個孩子,護在羽翼下。
彼家的老母雞是不容許高空盤旋的大老鷹叼走它的小雞,它會奮力抵抗,用雞喙啄鷹。
「你……」不認識我嗎?
百戶的話還沒說出口,一只重量不輕的臂膀往他肩上一搭,哥倆好似的勾住他頸子。
「你今兒話真多呀!平日看你蚌殼似的不張嘴,怎麼這會兒欺負起人了,人家有事急著走,你還攔什麼攔?快快讓開,不然小心本鎮撫治你的罪。」陳達生擠眉弄眼的開玩笑,有些不解他的一反常態。
「陳大人,這是私事。」他絕口不提。
「私事也能公辦呀!你不會瞧上人家小毖婦吧?」臉蛋尚可,身段……呃,還算入得了眼。
「她不是寡婦。」男子忿然道。
陳達生訝然地壓低聲音,「死了丈夫不是寡婦,難道她二嫁了?你的口味真奇特,偏好已婚的……」
「她丈夫沒死。」哪個混帳說他死了?
「你又知道了?」他輕蔑的一瞟。
丈夫死了是件好事嗎?他還挖人傷疤,給人難堪。
「我就是……」
「軍爺,你別太過分了,泥人都有三分土氣。」看到被捉住的袖子,李景兒真想往他頭上倒一百只土蜂。
見沒她的事,她準備轉身走人,誰知步子尚未邁出去,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探了過來拉住她,讓她想走也走不了。
這簡直是惡霸的行徑,她和他素昧平生,他憑什麼留住她,還一副急著和她說明什麼的模樣。
她拿過自由搏擊女子組冠軍,也許該用在他身上,老虎不發威,被當成家貓戲弄了。
「蕭二郎,把手放開,不要忘了嚴明的軍紀。」一怔的陳達生連忙勸和,不想同袍受到擾民的懲罰。
「這事你別管,讓我自己處理。」他的責任他不會推卸,他虧欠了她。
听到個「蕭」字,李景兒頓時渾身不舒服,如貓一樣豎起全身的貓,尤其是那個「二」,更讓人打心底排斥,她和蕭家人的孽緣早就斷絕了,不想再沾上另一個姓蕭的。
「你處理個……毛驢,我們是陳戎將軍的兵,剛調派到三河衛所,你若在這節骨眼上鬧出事來,你將將軍的顏面置于何處。」初來乍到,他們第一個要做的事是鞏固地位。
發覺事態不妙的陳達生正色道,收起兵痞子的油腔滑調,他是陳戎將軍的旁系子佷,論輩分要喊將軍一聲堂叔。
「你快放開我娘,不許再拉她的袖子,不然我咬你。」嘴唇泛白的霜明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朝人齜牙咧嘴。
目光端正的男子低視怒氣洶洶的小童。「你不是你娘生的,你父親是誰——」
他話沒說完就被咬住了。
「我是我娘生的,我就是、我就是,我咬死你……」他是壞人,大壞人,想搶走他的娘。
「霜明,松口。」李景兒的胸口有一團火在燒著,她無法容忍有人傷害她的孩子。
「娘……」眼淚直掉的霜明把嘴一張,抱著娘親大腿哭得停不下來,哭聲令聞者鼻酸。
「乖,娘以前不是說過不要輕信陌生人的話,你忘了大野狼的故事了?」小紅帽被騙上當才會讓大野狼一口吞了。
他抽噎的用手背拭淚,小小年紀還要強裝男子漢。「娘,我是你生的對不對?你是我娘。」
「我是不是你娘有誰比我更清楚,你喊娘喊假的呀!娘不是你娘還能是牙快掉光了的胡婆婆?」她沒正面回答,又糊弄了傻兒子一回,小孩子很好哄騙,挑他們愛听的就唬住了。
「娘——」他破涕為笑。
「乖,帶著霜真在一旁等娘,娘先『料理』一件小事。」叔可忍,嬸不可忍,欺人太甚!
「好。」娘生氣了。
霜明拉著霜真的手,站在掌櫃伯伯的身側。
「景……」
啪!
「喝!好痛。」陳達生輕呼。
看戲的人比演戲的人入戲,見到他臉上迅速泛紅的巴掌印,陳達生感覺自己也被打了一巴掌,痛到牙疼。
「為什麼打我?」男子表情有幾分怔忡。
「你還敢問我為什麼?你多大的人了,居然對個孩子也不留情,他今天喊我娘,我就是他娘,沒人可以在我眼皮底下傷害我的孩子,誰敢動他一根寒毛,我就跟誰拼命。」
她是護崽的母獅子,弓著身子做咬喉狀。
他神色嚴肅地問︰「你再嫁了嗎?」
沒人看見他的手心在冒汗,心里揪著不敢大口喘氣。
李景兒嘴一撇的冷誚道︰「一次就把我毀了,你以為我會傻兩次。」
聞言,他笑了。「孩子喊你娘,那就當你的孩子養著,他很護著你,想必日後差不到哪里去。」
「那是我家的事,和你沒關系吧!」她越听越不是滋味,好像她的家從今而後由他接管。
「如果我說有關系呢?」他眼神泛柔,笑得一口白牙發光,整個人像罩在春暖花開的微風之中。
李景兒啐了一口。「我會說你瘋了,瘋子請離我們遠一點,你要瘋是你家的事,別牽連無辜。」
「我家就是你家。」他暗示得夠明顯了。
我家就是你家,全家便利商店,她腦海中忽然跳出這則廣告,心口堵得很。「陳大人,你家的兵腦子壞了,你試著灌糞水看看能不能修好,人瘋了不打緊,別瘋得四處噴糞。」
「咳!蕭二郎,別把事情鬧大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你要是缺女人,哥哥我替你找一個。」這事太丟臉了,他都不好意思承認此人是他下屬,曠太久沒女人都成疾了。
蕭景峰目光清冽的拂開他的手,靜如河邊楊柳語輕若絮地開口,「景娘,你真的認不出我嗎?」
一聲「景娘」,李景兒寒毛直豎,感覺從心里毛起來,雞皮疙瘩全都站起來了,直打哆嗦。「我想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本地人,無親無戚無爹娘,孤身一人。」
「閩江縣,芙蓉鎮,臥龍村,門口有棵老槐樹,樹下有口井,你不陌生吧!」他說著家鄉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