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雨恩嘆了一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當下簡短地將來龍去脈說了。
當日他入了辜府後,剛開始辜仁貴對他還頗禮遇,噓寒問暖,又為他準備清靜廂房讓他讀書。過了幾日後,就開始問他婚書之事。顏雨恩路上遇劫,身邊行李全被搶走,哪里還有婚書?辜仁貴此時把臉一翻,責他胡冒亂認意欲詐婚,任憑顏雨恩如何解釋,辜仁貴就是不听。自此下人開始對他冷嘲熱諷,三餐送來的不是殘羹剩菜,就是逾時沒來,且時不時就有僕佣在他面前冷言譏刺。顏雨恩深夜思忖,知道辜仁貴是有心悔婚,只是借此理由來擯斥自己。他是個有志氣的男兒,人家既然嫌貧愛富,已然忘卻當年訂親之誼,大丈夫何患無妻,自己又何必死賴不走,徒惹羞辱?于是辭別辜仁貴。辜仁貴見狀,正合心意,也不挽留,只是冷冷一點頭便任他離開。
姚天怒道︰「大哥,你听,這個辜仁貴也太不是東西了!現在他當了官了,就不要這個貧賤時訂下的親事。顏大哥可以善了,但我可咽不下這口氣,我一定要替他討回這個公道!」
顏雨恩忙道︰「姚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們無權無勢,何苦民與官斗?再說了,是他背信棄義,不是我對不起他。這門親事這樣作罷也好,夫妻是要終身相伴的,辜大人既是這樣的心性,想必我那未婚妻子亦是眼高于頂,就算勉強成了婚,夫妻一生不和美,又是何苦?」
霍連逍豎起拇指道︰「顏兄,你的心胸豁達,霍某好生敬服。」
顏雨恩苦笑謙遜道︰「這幾日在辜府受的那些白眼,讓我思前想後,人生在世,不是事事皆能如意,只要顏某做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他人笑罵輕賤就由他去吧。」
「君子豈以窮通論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至今人稱復聖,顏兄真有高祖之風。」
「霍兄謬贊了。」
這兩人互稱互贊,血性的姚天在一旁可听不下去,怒道︰「你們一個是君子,一個是英雄,拿得起放得下,真真好樣的。照我看,這樣的小人非給他一點教訓,打得他滿地找牙!」
顏雨恩勸道︰「姚兄弟的厚情隆誼顏某深感五內,但是這事我已決定作罷,以後跟辜家恩斷義絕,不再往來。姚兄弟千萬不要為我出頭,惹上麻煩。」
「我不怕麻煩,只有麻煩怕我。」
霍連逍端起臉色。「天弟,你當我是你大哥嗎?」
「這是自然,我們都已經結拜了。」
「既然你叫我一聲大哥,那我就有責任管束你。你跟了我來,我就要保護你周全。你想要去找辜大人晦氣,我萬萬不許。別說我現在在他門下辦事,就算他不是我頂頭上司,你無故去跟他爭執,吃虧的是你自己。」
「你們怕他,我可不怕。這等不公不義的事,我看不下去。」
「天弟,世上不公不義的事多不勝數,你若都想以武力來解決,那跟那些恃強欺弱的人有何兩樣?」霍連逍皺著眉。
「大哥,你盡是數落我,你胳膊肘到底是往哪里彎的?當不當我是你兄弟?!」被霍連逍屢以大義訓斥,姚天不禁有些惱羞成怒。
「我當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說這些話。」霍連逍站起身,兩手放在姚天雙肩上,語重心長道︰「你年紀小,見到這些事一定會激起憤慨,但是你不能打著替天行道的旗幟動用私刑,一切自有王法定奪。就算王法管不了,一切也有因果報應。你要是當我是你大哥,就听我的話不要輕舉妄動。你這不是為顏兄好,顏兄既然已經決定放棄這門親事,天底下何愁沒有良緣?」他和姚天相處日深,知道他遇事易義憤填膺,這常令他擔心有一天他會觸犯王法,引火自焚。
見霍連逍眼中盡是真誠,並不是拿道理來壓他,姚天是素知他耿直脾氣的,只好勉強壓住胸口怒火,沒好氣道︰「就是你們這些爛好人、道學君子,才會讓那些惡人無法無天。」心底卻想,看在你是為我好的份上,我現下先不跟你口舌計較,等離了你的眼皮子底下,你還管得到我嗎?姓辜的,你最好別出門被我撞見,否則爺爺一定要你好看,為顏大哥出一口冤氣。
「顏大哥,你今後有何打算?」姚天轉開話題。
「我要進京去赴考,只是盤纏都被搶了,現下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等剿匪結束,你跟我們一道回去啊。到了開封,你就住我家吧,我家屋子大得很,我哥……表哥又常常出外做生意不在家,留我一個人無聊死了,你去正好跟我作伴。」
「已經蒙兩位恩公搭救,怎好再去府上叨擾?」
「哪稱得上叨擾!你閑了沒事,也可以教我讀讀書啊,我表哥常說我該多讀點書,才不會被人笑話。不然,你就做我夫子好了。」
「天弟,沒听你說過有個表哥。」對于姚天的一切,除了他的名字、家境富裕之外,霍連逍一無所知。
姚天哼了一聲轉開臉。「你整天忙著捉賊,哪還有時間來理會我這個孤苦伶仃的小弟?」話中大有酸意。
霍連逍失笑,攬住他肩頭。「是是是!都是大哥的錯,等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一定陪你痛飲三天三夜。」姚天面上一紅,轉過臉表示不稀罕。
接連著幾日,因為行蹤屢被識破,盜匪勢力大傷,于是沉潛寨中不出。霍連逍落得幾日清閑,就陪姚天在茶坊喝茶,偶爾有線民來報,說強盜頭子懷疑已經有了內賊,吩咐近日內不要再出來打劫,霍連逍給了他一點銀兩,囑咐他小心不要暴露身分,以免招來殺身之禍。
「大哥,你家里有什麼人啊?」兩人繼續之前的閑聊。
「我娘。我家離此地不遠,在回開封府前,我想先回家看我娘一趟。」
「那我也去。」
霍連逍一笑,忽然想起︰「你說你有個表哥住在開封,他叫什麼姓名?」
「我表哥……」姚天眼珠轉了一轉,丟了兩三顆瓜子入口。「他大名鼎鼎,你大概听過。」
「哦?」霍連逍腦中迅速飛轉,掠過幾個藍方跟他提過的開封知名人物。
「他叫紀天寶,我們是遠房表親,在開封我就住他家里,表哥對我可好了。」姚天一邊說一邊偷覷霍連逍臉色。
「紀天寶是你表哥?」霍連逍有些意外,想起藍方對紀家兩兄妹的評語,又想到姚天的無法無天和那兩個兄妹有得比,原來是一家子。
「是啊,你听過我表哥吧?」見他面色如常,姚天又道︰「我還有個表妹,和我同年生,叫作紀天遙,人家都說她和我長得很像。」
霍連逍聞言,抬頭看了姚天一眼。姚天坐在他對面支著頤,淺笑盈盈,左頰上梨渦微現。他從未細看過姚天,這才發現他長得細眉大眼,肌膚細女敕,甚是秀氣,倒像是個女兒家。紀天遙如若和他相貌相似,應是一個美人。
霍連逍不是輕薄啊浪男子,不喜討論閨閣之事,因此不置一詞。見他並無它話,姚天的好奇心可被挑起了,「你難道沒听過我表哥的名頭嗎?」
「令表哥富甲一方,家業遍天下,自是听過。」霍連逍嘴上客氣一番,至于名聲頗惡,仗勢欺人那一部分,他就隱而不言了。
姚天善于觀言辨色,又和他相處日久,霍連逍一抬眉一低眸,大約能猜到他七八成心事。他雖沒現出鄙夷的神色,但那淡淡神色就表示他對紀天寶並無好感,只是不說罷了。姚天哼了一聲,揚著下巴。「我知道我表哥在外風評不佳,但是你不知道的是他們紀家也是經歷過一件慘案,表哥才會變得如此。」
于是娓娓欣來。
當年紀家在朝為官,後來紀天寶之父因為得罪朝中權貴,被羅織入罪下獄問斬。紀家傾家蕩產,多方奔走,卻被人騙走錢財,落得人亡金盡。紀母因為受不了連番打擊,加上身體本就虛弱多病,就此撒手人寰,遺下十五歲的紀天寶和三歲的紀天遙。紀天寶帶著幼妹四處投靠親戚,但紀父是重罪欽犯,誰都不敢收留兩人,甚至落阱下石,惡言驅趕。紀天寶見昔日逢迎附勢的親友背棄若此,心里就此對世間生起恨意。後來他帶著妹妹在街頭行乞,更是受盡欺侮,因此立誓要成為天下第一有錢人,不再看任何人臉色。之後他得了一樁巧遇機緣,救了一個重病路倒的男子,那人身負陶朱之術,就帶著紀天寶兄妹四處買低賣高,廣積人脈商線,之後將所有家產交給紀天寶管理,自己浪跡天涯去了。紀天寶有了錢底,做起生意更是順風順水,加上他深得經營之術,終于成了天下前三富。
原來紀氏兄妹行事偏激,背後竟有這樣一段故事。霍連逍雖對紀家兄妹心生同情,卻對他發跡之後的行徑並不認同。
「大哥,我知道你行事正直,看不慣我們這種人。但依我看來,王法也未必公允。我姨丈受了不白之冤,遭人誣陷而死,誰又來為他伸冤?」姚天說來仍是忿忿難平。
霍連逍長長吐了一口氣。「天道難明,這是非曲直我也說不明白。但我只知道凡事盡其在我,男子漢大丈夫立身于天地之間,應當對得起良心。一朝得勢,如果反過來加害別人,那又與那些當初欺負紀家兄妹的人有什麼兩樣?」
姚天听得變色,繃緊小臉,語氣生硬︰「別說啦!我不想听你說我表哥壞話。」
「我去解手。」霍連逍暗悔自己說話太直,心想還是先讓他冷靜冷靜吧。
姚天正生著悶氣,忽見街上一行人羅列而來,前面有官牌開路,原來是辜仁貴坐著官轎出來。他正一肚子氣沒處發,怒道︰「你這勢利眼,看我今日當街讓你出丑!」說著便沖下樓去。
姚天沖到辜仁貴官轎前,轎班見有人擋路,連忙喝道︰「辜大人在此,閑雜人等還不讓開!」
「閃開!」姚天一拳擊去,那人登時鼻血長流,哇哇大叫。眾人見有人來鬧事,紛紛圍了上來。姚天的武功是名師所授,雖然貪玩偷懶,不刻苦練習,但是一般凡庸他還不放在眼下,三拳兩腳,就打趴了一群人。
听見外面吵嚷混亂,辜仁貴掀起轎簾觀看究竟,見姚天氣勢洶洶朝自己而來,心下微慌,仍是強自擺出鎮定神色。「姚少俠,你有何事盡可到平江府申訴,你當街沖撞了本府轎班,又把本府的部屬打到這般田地,你眼里還有沒有王法?」
姚天雙手叉腰,仰天哈哈兩聲,對著好奇觀看的街坊朗聲道︰「我姚天做事有沒有王法我不知道,但是你這個假仁假義的辜大人滿口仁義道德,做出來的事情卻是比我姚天還不如!今天我就說給街坊鄰居听听,讓大家來評評理。」放開嗓門,對著街上圍觀的人群朗聲道︰「各位鄉親父老,你們的這位辜大人,前些日府里來了個幼時訂下親事的女婿,不過他嫌人家家道中落,配不上他辜大人的高門貴第,于是借口他沒有婚書信物,對他冷嘲熱諷,將他趕了出去。在下我路見不平氣死閑人,所以特別來看看辜大人嫌貧愛富的嘴臉,看看這位父母官是如何的勤政愛民。」
丑事被揭,辜仁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耳听得路邊百姓在低聲議論,更是氣得渾身發抖。
他一向愛護名聲,以期博得朝廷信任,希冀能早早加官晉爵。今日當眾被姚天揭發丑事,大傷臉面,心中恨極姚天,忙對左右喝道︰「還站著干什麼?!:你們還不給我拿下這個嘴里不干不淨的家伙,帶回官府嚴辦?!」眾捕快吃過姚天的苦頭,嘴里呼呼喝喝,卻是進進退退,不敢真的上前。姚天看了冷笑連連︰好一班色厲內荏的衙役,果然是什麼樣的人養什麼樣的狗。
「你們如果還想試試爺爺的拳頭,就盡避上來沒關系。」姚天雙手在胸前一橫,擺出個歡迎上來指教的架勢。
「天弟!」背後一聲怒喝。
霍連逍解手完回來,只見座頭上人影空空,姚天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還以為他因為自己說話觸怒了他,一怒之下離開。正自懊悔納悶,忽然听到不遠處街上熱鬧滾滾,霍連逍登高眺望,只見姚天攔住了辜仁貴官轎,正在高聲講話,心下暗叫不妙,急忙趕去。
「大哥!」見霍連逍臉色不善,姚天高張的氣勢登時餒了一半。
奔仁貴滿腔怒氣不得發作,見霍連逍出現,他拿姚天這潑皮沒辦法,對霍連逍他可正好大擺官威,冷冷道︰「霍總捕頭,你來得正好。你這位好兄弟在街上造謠生事,誣謗本府,說我嫌貧愛富、背信棄義。侮辱朝廷命官,此事非同小可,你說這事要怎生處理才好?」
霍連逍聞言怒視姚天,姚天兩只眼楮圓滾滾,不甘示弱地瞪視回去。霍連逍向前一步低聲道︰「天弟,去向辜大人賠罪。」
姚天哼道︰「他敢做,我就敢說。我說的是實情,沒有一句誣蔑他,我何必向他道歉?」
霍連逍見他倔強不受教,氣惱在心,又怕他遭受辜仁貴報復,忍氣道︰「天弟,向大人賠不是。」
「我不要!我沒有錯!」姚天高聲道。
霍連逍再難忍耐,舉手打了他一巴掌。姚天被打得頭一偏,這一掌霍連逍雖未動上真力,但也打得他左頰紅腫起來。
姚天臉上熱辣辣生疼,不敢相信霍連逍居然動手打他,他圓睜雙眼,眼中滿是不甘和委屈。「你……你打我?我從小到大,不管吃過多少苦,人家如何欺負我們,我哥從未讓我挨過一次打,你竟然打我?」他手撫臉頰,氣到極處,眼中泛淚,胸口急遽起伏。
「天弟……」霍連逍一出手就後悔了,伸手想要上前安慰。
姚天氣恨交迸,拍開他的手,高聲道︰「姓霍的!你不辨是非、不分善惡,跟你做兄弟算我倒了八輩子的霉!今天你打我這一掌,咱們金蘭結義之情就算恩斷義絕,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各人走各人的,誰也別管誰死活!」伸掌推開圍觀眾人,氣憤離去。
眼見姚天懷恨離開,身影很快消失不見,霍連逍懊悔難言,握緊右掌,深悔自己一時沖動打了他一巴掌。
「霍總捕頭,你的兄弟對本府無禮,本府令你將他帶回府衙,本府要辦他一個不敬犯上之罪。」辜仁貴冷冷交代完,重整轎班,回平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