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緣起
「林什麼青?」石砳啼笑皆非,「你知道全台灣有多少個林什麼青?」
任勝天聳聳肩,「別激動,大傷初癒的人難免健忘。」
「算了算了,多給我一些她的資料。」
他想了想,「是個女的。」
「廢話。還有呢?」
「個兒小小的,長相一般般。」
「有說跟沒說一樣,回去找張相片給我。」石砳繼續問︰「還有?」
「她會化妝,呃,她是我的專屬化妝師,意思是只畫我一個人。」靜不下來的他開始活動筋骨。
「什麼時候開始的?」石砳認真做著筆記。
「不記得了。」他原地蹲起馬步。
「好吧,在成為你的專屬化妝師之前她是做什麼的?」
「不清楚。」一掌揮出,虎虎生風。
「幾歲?」
「二十幾吧,不確定。」又是一掌。
「住哪兒?」
「不知道。」說完轉身回旋,奮力一踢。
「家里有哪些人、平常往來密切的有誰?」
「關我屁事。」再次轉身,又一記強而有力的回旋踢。
「任勝天,」忍耐許久的石砳總算發作了,「依我看,你根本是痴呆,不是健忘。」
「沒辦法,演藝圈待久了就會這樣。」他收回拳腿,臉不紅氣不喘,「石砳,你順便幫我查一下,這種職業病保險有沒有給付。」
「Oh,my God!」石砳慘叫,整個人癱倒在地,對這個多年好友徹底投降了。
「好啦,你要什麼統統寫下來,我回去查,這樣總可以了吧。」
他踢踢地上堅實的軀體,見對方裝死,打算多踢幾下,右腳剛提起,冷不防被抓住,接著左腳被用力一拐,頓時失去重心,整個人向後仰倒,結結實實跌了個四腳朝天。
石砳一躍而起,得意地俯視被撂倒在地的他,一不留神,衣襟被拉住,肚子被腳一蹬,身體不由自主地從對方身上翻滾過去,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兩個被彼此擺平的大男人,躺在地上,不約而同爆出大笑。
笑聲中,任勝天看見牆上的匾額──樂天武術館,不禁憶起了當年。
當年,他因習武認識了武術教練石爸的兒子石砳。他們在拳腳搏斗中建立起兄弟般的情誼,武藝也在不斷切磋砥礪下日益純熟,之後更聯手在各級比賽中屢獲佳績,成為武術館之光,石爸甚至因此將武術館改名「樂天」。
可惜他們雖然樂天,卻不知命。
當名氣越來越高,擁護者越來越多,他們也越來越迷失。
那時的他們,自視甚高,自詡正義,以懲凶除惡、濟弱扶傾為名,號召同志四處征戰,游走法律邊緣而不自知,惹得黑幫恨不能將他們除之而後快。
那時的他們,光顧著逞英雄,從不思考未來。
他倏地翻身坐起,伸腳踢踢對方。
「石砳,你想過嗎?如果那時我沒去演戲,現在我們會是什麼樣子?」
好問題!
石砳盤腿而坐,老僧般地閉目沉思後緩緩答道︰
「想當然吾乃樂天幫主,汝則屈居副幫主是也。」
「啥?」
「還沒完,」石砳繼續搖頭晃腦,「古有明訓,混幫絕無好下場。听著,踏遍千山無人識,東風吹醒英雄夢,哀落紅塵心已死,持經念佛了一生。此乃下場一。」
「還有下場二?」
他知道他在鬧,卻不在意了,這問題原本就是無解。
「下場二可就復雜了,不是少只眼楮缺條胳膊,就是睡黑房吃牢飯,再不然就是投胎變青蛙。」
青蛙?
他猛然想起高三的時候為了交報告,那只被石砳開膛破肚、埋在樹底下的青蛙。石砳甚至煞有其事地對著樹下的小土堆雙手合十,說他願意下輩子投胎做青蛙,以贖殺生之罪。
「搞清楚,殺生的是你,我只負責收屍。」
「OK,我投胎變青蛙,那你呢,不喜歡殘廢也可以成植物人,不聞不問多省事。」
「呵,真會編,改行當編劇算了。」
「我編你演?嗯,這主意不錯,肯定勇奪最佳編劇、最佳男演……」石砳頓住,促狹地接下去︰「任大明星,你在演藝圈的人緣一定不怎麼好。」
「鬼扯!我的粉絲──」
「你那些盲目的粉絲連你放的屁都搶著聞,行了吧。我指的是批評你演技爛、不好相處的那些人。」
「哼,隨他們講,反正演技爛照樣紅。而且說我不好相處也沒錯,工作的時候我就像你說的植物人一樣,凡事不聞不問。」
「干嘛這樣?」
「不就省事嗎!別人不說我不問,別人說了我未必听,更不會插手。」
「難怪你對你的化妝師一問三不知,想必是她沒說你沒問。」
「答對了。」
「真不像你。」
「難道在螢光幕上賣笑、在粉絲面前耍酷就像我?」
好友話里的嘲諷過于明顯,讓石砳無從接話。一夕翻紅,隨即栽進陌生的演藝事業,然後成為備受矚目的公眾人物,這一路走來,他並不快樂。
然而,繼續混就會比較快樂嗎?
「等等!」石砳的腦子閃過另一個問號,「既然不聞不問,為什麼要幫于莉?莫非你們之間真有什麼?」
「最好是。」他嗤笑,「我幫她,不過是骨子里的英雄主義作祟罷了。」
槍擊案之後,外界一致譴責于莉是始作俑者,但其實是有內幕的。
拍「火焰」的某一天,他在休息室撞見黃秦武和于莉拉拉扯扯,當他轉身打算避開時,于莉竟上前勾住他的手臂,並向黃秦武謊稱兩人正在交往。黃秦武氣沖沖離開之後,于莉向他道歉,同時拜托他權充男友一段時間,好讓黃秦武徹底死心。
當時他以為是黃秦武的惡形惡狀和于莉的惶惑無助,讓一向自掃門前雪的自己破了例。但就在剛才回顧「懲凶除惡、濟弱扶傾」的過往時,他恍然明白了,原來曾經自以為的英雄主義與正義感,才是他伸出援手的主因。
「做得好,勝天。」石砳豎起大拇指,沒頭沒尾地贊許著。
「因為我幫了于莉?」
「不是。」
「還是因為我的英雄主義?」
「也不是。」
「那到底──」
「因為你找死卻沒死。」
「媽的,你才找死!」
他向前撲去,試圖鎖喉,卻被一掌劈開,進而扭轉反制。
「南海幫的人你也敢惹,這不是找死是什麼?」石砳松手,「要不是那個林什麼青的,你早沒命了。」
任勝天甩甩被扭痛的手臂。「怕什麼!想當年混的時候……」
「好漢不提當年勇,何況我們已經沒在混了。」
「知啦,不然我早沖進南海幫要人了。」
「算你有腦袋。」石砳拍拍他的肩膀,「找人的事就交給我,你專心當你的植物人。」
「謝啦!」
石砳站起身準備著手調查,他打算從征信社里找個有黑道背景的人混進南海幫探探,然後拜托當警官的阿狗……
「石砳,你覺得她還活著的機率有多大?」他跟在後頭問。
「不知。」
「有把握找到她嗎?」
「不確定。」
「你曾經接過類似的case嗎?」
「忘了。」
「石砳先生,你可以停止幼稚的報復行為了嗎?」
石砳大笑,轉身賞他一拳。
「任大明星,你可以盡快把資料給我嗎?對于救命恩人一問三不知,未免太沒良心了。」
沒良心?
翻來覆去一整晚,為的就是石砳說的那三個字。當天色亮起,他終于承認了。
好吧,他的確沒良心,但那是因為他從沒想過她會救自己一命,早知有這麼一天,他肯定將她的大名、身家背景、祖宗八代、身高體重外加三圍,統統背得滾瓜爛熟,免得對她一無所知,連自己都交代不過去。
由于沒睡好,上午錄影的時候一直吃螺絲,當導演終于喊暫停的時候,他松了口氣,生怕再不休息就要開始胡言亂語了。
回到休息區,他往椅子上一倒,馬上陷入昏迷狀態。小冰湊過去,在他耳邊小聲問道︰
「天哥,你累了嗎?」
「嗯,因為我沒良心。」他意識模糊地說。
「天哥,」小冰好笑地拍拍他,「你是在說夢話還是在背台詞?」
「什麼?」他清醒過來,「喔,我睡著了,昨晚失眠。」
「難怪,瞧你的黑眼圈。」
「很明顯嗎?我看。」他拿過鏡子一照,驚恐地說︰「哇!快去叫林什麼青的來幫我遮掉。」
小冰一听嚇傻了,失眠會影響腦力他知道,但沒想到會這麼嚴重。他強自鎮定地接過鏡子說︰
「天哥,林郁青不做很久了,現在是庭庭,我去叫她過來幫你。」
「等等!你說她叫什麼?林、郁、青?」他如獲至寶地反覆念了又念,「OK,記住了。」
「天哥,去看醫生吧求你,長期睡不好會影響記性,再這樣下去怎麼背台詞呢?」
「大不了退出演藝圈,正合我──」
「我去叫庭庭。」
小冰沒等他把話說完,便找了個借口開溜。
苞在任勝天身邊這麼久,他太清楚他一直心存退出演藝圈的念頭;但身為閃耀的員工,就算無法勸他打消念頭,至少得在他提起的時候假裝沒听到。
餅了五分鐘,小冰把正玩得起勁的庭庭拎了回來。繃著臉的她,在見到任大明星的瞬間,立刻破冰解凍。
「天哥沒睡好喔,可憐了這張帥臉,來,庭庭呼呼喔。」她嬌笑著開始補妝。
一時之間,兩人的雞皮疙瘩掉滿地,掃都掃不完。
任勝天首先發難︰
「小姐,請動手別動口。」
「好啦。」她委屈地答應,「可是天哥,我不叫小姐,我叫庭庭,不是亭亭玉立的亭,也不是娉婷的婷,是美滿家庭的庭喔。」
吼,真是夠了。
林郁青,你在哪里?
他突然強烈想念起他的前任化妝師,至少她不會這樣嗲聲嗲氣的。
黑眼圈一遮好,他便不耐煩地喊停,待庭庭如小鳥般輕快地跑開後,他問︰
「她哪兒來的?」
「公司招考的,技術還可以,就是太聒噪。」
「你耳機借我,另外準備個口罩,我受不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喔。」小冰隨口應著。
耳機擋廢話,口罩擋香味,這些他懂。他不懂的是,戴著口罩怎麼化妝?
但主子說了算,而且以他的記性,沒幾分鐘就忘了,都是失眠惹的禍!
「天哥,晚上要不要去馬一下,順便補個眠?」他用兩手比著按摩的姿勢,「天哥去『靈穴』的感覺還好不是嗎?」
這提議令他眼楮一亮,睡個香甜好覺是他目前最渴望的,但──
「上次那按摩師是不錯,就不知別的怎樣。」
「簡單,指定同一個不就得了。我想想,呃,」小冰逐字拼道︰「N—FOUR—W—D—T。」
「啥?」
「上次那個叫N4WDT,靈穴的按摩師都用代號。」
「取這麼難念的代號,肯定有特別的意思,就像OMG是『我的天啊』的意思。」
「我也很好奇的說,天哥這次去的時候記得問問她。」
「嗯。」說著說著,他又犯困了,「幾點去?」
「我看一下,」小冰讀著手機里的記事簿,「天哥四點要錄『非關平等』,九點要拍『火熱時尚』的封面,拍好也要一點了,我看還是約兩點比較保險。」
「整死我啊!堡作排這麼多!」他大叫。
「是馮鑫排的,不干我的事。而且說真的,約太滿了非這樣排不可,誰叫天哥是當紅炸子雞。」
「放屁!」
見他眼冒火光,小冰吐吐舌頭。「還是要明天再去?明晚十點以後就free了。」
「就明天吧。」他手一揮,煩躁到極點。
像他們這種人,通宵拍戲是家常便飯,到凌晨兩點根本不算什麼,只是他今天實在太累,恐怕人還沒到靈穴就先進了靈堂。
小冰听他這麼說,立馬用手機上網預約,弄到一半忽然抬起頭──
「天哥,剛剛想到,我明天晚上九點有事耶,怎麼辦?」
「約會?」
「嗯。而且是沒到會被砍的那種。」小冰臉紅了。
「沒出息。」他削小冰一眼,「去吧,我自己搞定。」
「謝天哥。」小冰放下心來,「馮鑫明晚會過來,我等他到了再走,免得你落單。」
「拜托,又不是三歲小孩!」
槍擊案之後,每個人都變得緊張兮兮,尤其小冰一直為了事發當時不在他身邊而自責不已。
其實大可不必這樣,當時不管誰在,都未必救得了他。那個槍手幽靈似地平空出現,不由分說便朝他開槍,任誰都無法及時反應,他也不例外,雖然機警地躲過第一槍,但第二槍就沒那麼幸運了。赤手空拳畢竟難敵刀槍,何況是事出突然。
因此,他認為在那樣的情況下,不管誰在都無濟于事。
也因此,他就更加百思不解了,在那樣的情況下,林郁青究竟是如何救他一命的?
「小冰,明天一早去幫我辦件事。」
「是。天哥盡避吩咐,小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急,先讓我眯一下再說。」
合上沉重的眼皮,他的腦子卻轉個不停。
他決定開始行動,不單是為了給石砳充分的尋人資料,也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想知道林郁青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她是怎樣的人、幾歲、和誰住哪、習慣嗜好、好友閨蜜、IQ多高EQ多低、是否具有暴力傾向或人格缺陷……
想知道的實在太多了,不如就從最基本的著手。
最基本的,公司都有。
所以他要小冰到經紀公司把林郁青的資料全部調出來。化妝師既然是經紀公司聘的,當初一定繳了履歷表或學歷證照之的。他同時吩咐小冰順便搜一下照片檔,在幕後花絮或大合照里肯定有她。
上午十一點,小冰氣喘吁吁地趕到攝影棚交差。
「天哥,你交代的事辦好了。」
「給我吧。」
他手一伸,小冰立刻將牛皮紙袋奉上,卻見他眉頭一皺。「這麼輕?」
「人事小姐讓我自己翻資料櫃,可是翻了半天就只找到一張履歷表。」小冰邊抹汗邊說︰「照片有兩張,我都印出來了。」
「才兩張?」
「聊勝于無啊,天哥。」
他從薄薄的牛皮紙袋里抽出那兩張彩色照片。
第一張,身著黑色勁裝的他手握沖鋒槍,冷冽的眼神暗藏殺機。
這應該是八達2012年終大戲「趕盡殺絕」的定妝照,在戲里他飾演一名特種部隊的靈魂級殺手。
還記得拍照前,為了眼妝,他和化妝師曾經有過這麼一段爭執——
「有沒有搞錯,根本沒畫。」
「該畫的都畫了。」
「有跟沒有一樣,擦掉重畫,上面濃下面暈染才性感懂嗎?」
「你演的是殺手,不是牛郎。」
「什麼?」
「這角色很陽剛,妝感太濃會顯得娘,況且你的眼楮本來就有神,梢微勾勒一下就夠了,不需要多余的修飾。」
「可是以前的化妝師……喂,你在干嘛?」
「老師沒教你東西用完要收拾嗎?」
「你當真不打算重畫?」
「要畫你自己畫。」
「啥?」
後來,他賭氣地頂著她畫的眼妝人鏡,居然大獲好評,粉絲們一致贊揚他的氣場包勝以往,尤其眼神凌厲,彷佛可以隔空殺人。
所以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化妝師不只有guts,還有兩把刷子。
可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