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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天師 第4章(1)

不知是不是宮仲秋一戰成名,讓想硬奪他天命的妖鬼受到震懾,暫時退避在暗處觀望,還是怕了小小年紀卻陰狠無比的曲款兒,擔心有命去,無命歸,一路上平靜了不少。

接下來的路程風平浪靜,平順得很,連個打劫的土匪也沒瞧見,沒听到「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的經典台詞,小有期盼的曲款兒不免有所遺憾的以吃來拽憤,她一個人啃光了一只全羊,連羊頭也沒放過,還直嚷著肚子餓。

不過為了遷就鬼奴和秀姑的晝伏夜出,一行人的作息也日夜顛倒,晚上趕路,睡在馬車里,白日就在小鄉小鎮歇著,四下走動,這邊看看,那邊逛逛,再賺點小錢。

走走停停七日夜,終于在第八日抵達京城,馬車從厚重的城牆底下過,曲款兒很清楚听見在她面前耍面癱的二師兄長吁了一口氣,緊繃的雙肩微微放松,露出一絲笑意。

雖然同車而行,但同車不同命呀!

曲款兒的身軀才十歲,沒有所謂的男女大防,她到哪都能睡,頭一枕下便能入眠,沒有任何不適,一整個安之若泰。

可是對宮仲秋而言卻是苦不堪言,除了學武較為刻苦外,他幾乎可說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睡的當然也是紫檀大床,曬得柔軟的被褥有日頭的味道,從沒有過想睡而不能睡的困擾。

曲款兒可以不在意名節,他卻不能不為她著想一二,為了以防突發事故,她睡著時,他必須睜目提防四周,小泵娘能無所顧忌的躺著睡,已有男子身軀的他萬萬使不得。

他僅能在白日偶爾打個盹,找個客棧或民宅小歇一下,若是她沒惹出麻煩的話,他就能闔目三個時辰。

但是這情況少之又少,七天下來,他是萎靡不振的小老頭,而她活像吃了仙丹似的精神抖擻,還能拉著他四處跑,閑事他管,禍事他擔,吃了不付錢還是由他善後。

到底誰是福星?看她是禍星還差不多。

「呵,來了,兩年不見都長高了,身子骨要比我還壯實了,不錯,不錯。」

誰能讓整天喊著腰眼痛、腿骨兒酸的宰相突然腰不疼、腿不酸,不用下人攙扶,兩腿健步如飛的親至門口相迎,笑逐顏開的趕在最前頭,沒人能比他腳程快呀?

定眼一瞧,不就是身姿卓然,玉樹臨風的孫少爺嘛!他桃花面容更勝女子三分,瓊姿華衣往那台階上一站,根本是無人可與之爭鋒的玉人兒,所有人的眼珠子盡往他身上黏,舍不得錯過一絲一毫。

「是來了,外公,你老可康健,沒再為朝堂上那些螞蟻小蟲氣出病吧?」宮仲秋上前一迎。

其實已近耳順的宋東璣早該由朝堂退下了,可是他拖著一把老骨頭遲遲不上上疏,為的是佔著宰相之位替小外孫鋪路,等他歷練夠了再接下自己的位置,成為當代最年輕的相爺。

「哼,那幾個成不了氣候的小東西,老夫伸腳跺一跺,他們渾身抖三下,嚇得半死呢。」沒一個膽氣足的,見到他是老鼠見到貓,連喘氣都不敢,直接倒地裝死。

身為三朝元老,又不結黨營私的老相爺深受兩任皇上器重,即使年近花甲,皇上仍常問政于他,對其重視也是皇朝第一人,他不開口皇上也不打算主動放人。

「你沒涉入皇子的爭斗吧?!」最難辦的是天家事,骨肉相殘、兄弟鬩牆、父不父、子不子,後宮亂成一鍋粥,欲斷還連絲,全攪合在一塊,千萬不能沾染。

一入了大廳,頓時明亮,八扇門齊開,窗明幾淨,堂前的海棠花香氣彌漫一室,時濃時淡。

「皇子皇孫想怎麼搞干我底事,我只效忠皇上一人,其他的骯髒事踫也不踫。」不是沒人找上他,明里暗里的威脅利誘,他不為所動地讓人踫一鼻子灰,訕訕然離去。

純臣不好做,但也沒想象中困難,只要立場堅定,不偏袒一方,她們都想拉攏他而不是得罪他。

「不急,六年後立見分曉。」以他預估的局勢來看。

「你是說……」宋東璣面上一肅。

爆仲秋輕搖頭,示意外祖父勿多言。「師父無意間泄漏的口風,想必十之八九,我們耐心等待,靜觀其變,誰得天下皆與咱們無關,我們要做的是忠君的臣子。」

「呿!毛小子一個,我一把年紀了還要你來教,朝堂的變動我看得比你還清楚,身在其位看得多……咦?這位小泵娘是?!」老相爺老眼未花,不經意瞄見一道鵝黃色小身影,略微一訝。

「你見過的,我的小師妹。」不知是錯覺或是上下牙板硌緊了,宮仲秋在第一個「的」字上發音似乎重了些。

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般的啊了一聲。「是款兒丫頭吧,那年你師父還帶她到我跟前一晃,得意地像拾到寶,我還沒瞧仔細呢,他怕被人偷了一般趕緊帶走,原來是她呀!」

當時那一眼瞧得含含糊糊,瘦瘦小小的娃兒,全身的肉秤一秤還沒他胳臂重,臉很小,唯有那雙清澈瞳眸特別明亮。

「款兒拜見老相爺,老相爺萬福。」曲款兒福了福身,到人府上說兩句好听話,給長輩的面子不能不做。

「好,好,看來是個懂事的,比我這外孫還知禮。」宋東璣朝外孫一瞟,意思是這娃兒多討喜,他要跟人家多學學。

嘴要甜,有笑臉,走到哪都吃香。

「外公,別急著數落你乖孫,一路行來甚為疲累,可否先讓孫兒歇一下。」連日趕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宋東璣一听,連忙關心地看看外孫臉色,這不看則已,一看大驚失色。

「哎呀!你是怎麼回事,一臉憔悴,眼眶下方的凹痕深得發黑,你是幾天沒睡了?」

他再一看身後背了三劍一刀的娃兒,以為她也是一身狼狽,沒想到卻看見面色紅潤的小笑臉,小臉滋潤,水女敕水女敕的腮幫子泛著白里透紅的嫣色,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

這……好大的落差,教人為之錯愕。

一個花葉枯萎,一個女敕芽正綠,兩相比較,他不曉得該同情小孫子的任重道遠,還是苦笑小丫頭的活力充沛,無憂無慮的小娃兒沒煩惱,能吃就吃,能睡就睡,自然神色鮮活。

若是老相爺得知曲款兒的體內不是十歲幼女的魂魄,而是近四十歲的女人,而且今日他所見的一切皆是她有意所為,他大概要睜大雙眼先吐一口老血,再大罵一聲「賊妮子」。

「沒什麼,連坐了幾日的馬車趕路,怕一時貪玩誤了考期。」宮仲秋說得合情合理,強忍身上的疲乏。

「去去去,快去休息,別硬撐了,金總管,孫少爺的居處收拾好了沒,快讓他去躺躺。」老人家疼外孫,此時的老相爺哪有在朝堂上的威儀,只是心疼小輩的老頭子,眼中的寵溺明顯可見。

被推著走的宮仲秋無奈地一回首。「不急,我還能撐著,相府等同我第二個家,閉著眼楮走也不會迷路,你老更不至于把我的梨花院給了別人,我認得路,先安頓小師妹吧。」

終于有人注意到她了。個小的曲款兒在心里月復誹,不能因為她人小就忽略她呀,她還沒微小到如同一粒沙塵。

「啊!差點忘了她。」宋東璣一拍額頭,歉然的一笑,「小泵娘,老夫讓人給你安排個院子,你跟著錢婆婆去,一會兒會有丫頭服侍你梳洗,你別嫌老夫府上簡陋。」

錢婆婆?宮崎駿電影「神隱少女」中的那位嗎?曲款兒想到動畫里的一景,抬頭看了一眼,眼前的錢婆婆是一張不難看的馬臉,又高又瘦的身形如同竹竿,兩人沒有一處相似,不過那一絲不苟的發型倒是如出一轍,她隱隱約約能聞到發油的味道,是桂花香氣,但抹得濃了些。

「不用了,她住梨花院。」沒在他眼皮底下盯著他不放心,她惹禍的速度和她殺鬼一樣快。

聞言,宋東璣眉頭一皺。「妥當嗎?畢竟男女有別,雖然她是你師出同門的師妹,還是得有所顧忌。」

「無礙,她是來擋災的,師父推算我五年內有三災三劫三難,必須依靠小師妹來化解。」離得近才能確保萬一,她實在是天生的招禍精,哪里有事就一定有她。

「什麼?!」三災、三劫、三難?

「有她在能化險為夷,外公不必掛心。」找上他的妖群才該當心,數百年修行化為烏有,連命都丟了。

其實這麼多年來,他幾次試探也試不出小師妹在術法上的深淺,只知從與她相識那一日起,從未見她失手過,惡鬼、厲鬼、吊死鬼,狼妖、虎妖、熊妖等,她劍出必斬,少有落空。

師父曾語重心長的說過,她是出世的天人,只可惜戾氣過重,修不了仙,成不了佛,只能待在凡胎弱體積善緣。

殺了那麼多妖魔鬼怪,戾氣怎麼不重,以她一天十幾只雞鴨、魚肉無數的食量,想成仙也很難吧!

青崖道長的遺憾宮仲秋感受不到,他認為這樣才好,世上若少了這麼個吃貨該有多孤寂。

師父常說被她氣個半死,何嘗不是一種享樂,氣著氣著,他倒是年輕了十來歲,氣血佳,中氣十足。

「我是福星。」曲款兒補上一句。

「呵呵,你是福星呀!我家秋兒的福氣就要有勞你了。」是人就有私心,一听到小女娃為外孫擋災,宋東璣的態度整個大轉變,臉都笑成一朵花了。

曲款兒是有便宜就佔的人,既然人家有求于她,她也不客氣的露出本相。「爺爺,我餓了。」

她一聲爺爺喊得宋東璣心都酥了,軟糯的嗓音叫人打心底歡喜,沒有人不愛嘴甜的小娃兒。

不過相較老相爺的開心,雙眼微眯的宮仲秋是如臨大敵,盡量神色自若的提醒外祖父多準備些,只是他的話不被采納。

「一個小丫頭能吃多少,瞧你如南契大敵來襲似的,你外公的俸祿一年七百石,全給她吃了也夠她吃十年。」小題大作,當朝宰相養不起半大的丫頭片子,傳出去豈不笑掉人家大牙。

但事實證明,真的不夠。

在第五次催菜上桌後,掉了下巴的宋相爺才回過神,將落顎往上推,他不得不相信人生百態,各有不同,他虛長了一把年歲終于見識到了。

那一日,除了曲款兒外,相府內上下,包括十幾位主子在內沒人吃飽,他們還是撿她吃剩的湯湯水水勉強熬成一鍋雜糧粥,每人分上一碗就沒了,還有人餓著肚子挨到次日。

棒天,相府的采買管事像背後有鬼在追趕般,領了二十多名下人和十二輛板車,直往貨源最充足、貨量最大的集市趕去,懷里兜的銀兩重得他快拿不動,只能彎著背,滿得快掉下來。

也就從這一日起,相府的老老少少也特別能吃,糧食的消耗是以往的十倍,采買管事每十天一回的采買改三日一次,有時還吃不夠得叫大酒樓送幾桌席面來,大夥兒卯起來吃。

一群大老爺、夫人、公子們怎能吃輸一名十歲女童呢?丟臉,丟臉,太丟臉了,她肚子那麼扁哪能吃贏一家人,絕對不能輸。

某日用膳後,吃飽喝足的曲款兒忽然心有所感——

「鬼奴,你去查一查,是誰說文曲星的天命能助其修煉,看看從哪里漏出的風。」無風不起浪,定有緣故。

「是的,主人。」鬼奴壯碩的身軀在瞬間消失不見。

「秀姑,這幾日你在京城兜轉兜轉,問問那些「朋友」,近日里京中可有異狀,官居三品以上的大戶你就別去了,大多都有鎮宅獸看門,你進不去。」麒麟、貔貅、狻猊、嘲風獸、朱雀等,遇上任何一頭都足以將她撕裂。

「奴婢只在街上繞繞,不會魯莽行事。」秀姑低眉順眼,語氣輕柔。

「也順便查探哪個地方有妖獸為亂,你主人的嘴巴淡了,想烤幾只小獸來嘗嘗味。」總歸是有道行的,肉質鮮美。

「雀妖可行?奴婢在東街瞧過一只。」就是瘦了點,沒什麼肉,在那種不干不淨的地方討生活。

「雀鳥呀!好像小了點……」一口就沒了。「你找找看有沒有巨蟒、白鮫、銀鯰這類肉多的大型獸體,主人吃剩的骨頭你和鬼奴還能啃上幾口。」如果有獸丹就更好了,他們一人一顆,日後如果日頭不大,不用撐傘就能走動。

她一听,暈白的鬼臉笑得陰森。主人都吃不夠哪有他們的分,補兩口湯還差不多。

御書房里。

「小謝子,宰相府里是怎麼回事?為何熱熱鬧鬧地像在過年,一車一車的食物往里頭送。」

神態威嚴的皇上已年近半百,和歷代多產的先祖們一比,七子三女算是少的,其中四皇子是皇後所出,嫡出長孫封為太子是歷朝的慣例,他謹遵祖訓賜封號為崇德太子。

只不過端貴妃所生的大皇子為庶長,祿國公之女淑妃生的有三皇子和安清公主,兩名有所依恃的皇子近日來有些不安分,他正考慮要不要封賜為王爺,送到各自的封地。

可是又擔心天高皇帝遠,反而縱虎歸山、養虎為患,在其封地苛稅養兵,積累實力,反過來倒咬一口,興兵作亂,壞了錦繡河山,陷百姓于顛沛流離的戰火中。

手心手背都是肉,豈能說割舍就割舍,若非逼不得已,在他有生之年都不願見到天家自殘,斷其股肱。

而皇上口中的小謝子今年已有四十有二了,面上無須,嗓門尖細,不知是操勞過度的緣故,還是伴君如伴虎給嚇的,頂上頭發已染霜,白得不見一根烏絲。

「啟稟皇上,是相爺家的外孫少爺來了,就是他老掛在嘴邊感慨不已此孫為何不姓宋的宮府神童。」可憐白頭翁,細數兒孫事,誰家的老爺子不自贊府上的孩子成器。

沒見到真才實學,小謝子不敢妄加推測,只猜想是夸大其詞,天底下的神童何其多,可別又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讓人白高興一場。

一提到有才之士,皇上的眼楮就亮了。「喔,是知州知府宮遠山的三公子吧!听說是個能做事的好苗子,跟他外祖父一樣直如蒼竹,不屈不折。」

小謝子順著皇上的話往下接,專挑他愛听的。「是呀!皇上,老奴還听過一則傳聞,此子是天上星宿文曲星下凡,專為輔佐我大寒皇朝而來。」

他不提輔助君主,算是機伶的,畢竟代代有新君,在位者听不得名將忠臣與哪位皇子走得近,意味著取而代之,改朝換代。

「真有其事?」他頗感興趣的問道。

「民間確實有此一說。」各地的邸報時有傳回。

「相爺的孫子也有參與此次的科舉?」若是文能論國,滿月復經綸,他必定重用,授以高官厚祿。

「是的,皇上,此時正在考場應試呢!」連考了三天,今天是最後一日,看看時辰也該結束了。

就算考得不好,若在文章上沒落多少的話,看在老相爺的面子上,三甲、前十名已是囊中物。

「你說狀元、榜眼、探花,朕該許他哪個名次?!」他要的不只是宮家老三的才學,還有他背後始終忠于皇室的宋家。

小謝子臉皮抖三抖,十分惶恐的跪地一叩首。「那要看他是不是胸有點墨,能不能入皇上金眼,奴才是個笨的,哪能看出好壞,唯有真龍天子才能御筆親點呀!」

他哪敢說,又不是嫌命太長,把腦袋瓜子拎在手上玩,他一個無根的閹人敢干預朝政嗎?那可是砍頭的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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