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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有福了 第1章(1)

孟翠栩拿著隻果,一身鳳冠霞帔坐在灑滿花生、棗子等吉祥果物的大紅喜床上,又餓又累,不知道過了多久,總算傳來喧鬧聲。

不像一般婚禮會講些早生貴子、琴瑟和鳴之類的吉祥話,格扇外只听見人含糊說著「爺這邊走」,連排行都刻意省略,中間還夾雜著幾聲雞叫——那只公雞,就是她丈夫的替身了,齊家當鋪的二爺,齊桁爾。

齊家當鋪已有百年歷史,是東瑞國最大的當鋪,從南到北,總共九十余家,為避免手足紛爭,庶子成婚一年後搬出,從此變親戚,而嫡子則可以留到當了祖父才分家,但無論早分晚分,本家只會留有一脈。

齊家這一代共六個孩子,三兄弟分別是嫡長子齊桁宜,嫡次子齊桁爾,庶子齊桁山;姊妹分別是已經出嫁的嫡出大小姐齊臻兒,以及皆由言姨娘所出,跟汪家有婚約的齊梅兒、十二歲的齊娟兒。

三個兒子中,齊桁宜娶妻柳氏,兒子襄哥兒才剛會爬,柳氏就又懷上了,連帶通房如月也傳來好消息,大房正要興旺。

庶子齊桁山目前十四歲,前兩年已經考上秀才,西席都說他記性極好,只要好好努力,二十歲前考個功名不算難事。

比起連帳本都作不好的齊桁宜以及除了讀書外其他都不感興趣的齊桁山,嫡次子齊桁爾從小便顯得出類拔萃,他的個性果斷干脆,交游廣闊,遇事不驚不懼,例如小時候家族到江南游玩,齊桁爾曾經走失了幾日,後來是在個乞丐集結的破廟中找到的,雖然數日沒有梳洗,人都瘦了一圈,不過這事並沒有影響到他,越是長大,越是讓齊老爺驕傲。

三年前馨州水患,當地人窮得什麼都當,但這兩年風調雨順養回來,想贖東西了,卻沒想到馨州十六間鋪子的總朝奉因為前年對帳被斥責,齊老爺找了個人替換,總朝奉心懷不滿,趁著最後一天上工,故意挑了人口最多的梅花府當鋪,把庫房的東西亂置,這下子可好,原本放在甲架丙位的釵子變成了燭台,就算有單子也找不到那釵子在哪里,搜庫指認也不管用,釵子上百支呢,萬一當的是劣質玉釵,卻指著上品玉釵說是,誰又能說不對。

有單子,也未到期限,拿不出東西就是當鋪失信。

知道消息後,齊桁爾連夜趕往馨州——原來早在前兩年,他就覺得信任是一回事,但當家的可不能什麼都不知道,故在每間鋪子安排了人手,需把當天入庫的東西都繪成圖紙,送回京城,舊的也得慢慢補上,這次便攜著梅花鋪的圖繪到馨州,有了畫冊,把東西歸位就容易了,進而解除了一場信任危機。

見過的人都說他最像齊老爺,齊老爺曾經在酒醉後說——這個家,還是得交給桁爾才行。

大房柳氏的娘家人听說了自然跳腳,當初願意把女兒嫁給齊桁宜這跛子,圖的就是將來的主母之位,有了齊家的幫襯,柳家的日子會很好過,沒想到齊老爺居然屬意次子接任,這讓柳家怎麼吞得下這口氣。

只是氣歸氣,鑰匙給誰,那是齊家的家務事,柳家無法插手,只能暗暗讓女兒勸齊桁宜上進點。

齊老爺雖然是醉話,但醉話不就是心底話嗎,一時間,京城商戶間的邀約不斷,都希望齊太太上門賞繡、品茶,最好能看上自己的女兒,不但女兒將來不用愁,就連兄弟都不用愁啦,齊家庫房那可是要多少有多少,搬個幾箱金子回娘家,誰能知道?

一整個春季的來往,齊太太最後定下孟家五小姐。

孟家是米糧大盤,五小姐雖然是琴棋書畫養大的,卻也沒忘記商家女兒的本分,一手算盤撥得可溜,帳本更是作得清楚明白,齊太太就是看中孟五小姐這本事,將來肯定能幫忙桁爾,故選在中秋節這寓意團圓的好日子里,齊家正式下聘,約定一年後成親。

齊家喜氣洋洋的等著熱鬧一場,卻沒想到一場豪雨,江水暴漲,齊桁爾的船只居然翻覆在大江中,一行十人,只活了五個,齊桁爾連尸身都找不到,下人哆哆嗦嗦的說,看到二爺撞到散開的船板,散出一片血花後沉入江中。

齊太太接到消息,當場就暈過去。

齊桁宜跟齊桁山兩人,一人只想靠父親庇蔭,一人只想在科舉中考個前程,早有默契家業要給齊桁爾了,卻沒想到出了這變故,一時間全傻了。

紛亂中,齊老爺發揮當家本事,撐起這個家,維持齊家的正常運作,只是下人都知道,老爺的情緒很不好,得注意些。

至于老太太,誰敢讓她知道,齊老爺已經下令,若是讓老太太知道了,不管是誰泄漏的,一律半年不發月銀,誰這麼傻跟銀子過不去,就算是常跟老太太說笑的幾位嬤嬤,在老太太面前也警醒著,半點口風都不漏。

老太太年紀大了,人也糊涂了,只要跟她說「二爺去顯州了,昨天才來跟您辭行,您老貴事太多,怕給忘了」,老太太馬上會「想起來」的確有這麼一回事,只要不說,總有辦法糊弄過去。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大抵是過了年,加上柳氏生了個健壯的小男娃,家里氣氛總算好些,齊太太終于開始看帳本,開始打理家務,看到襄哥兒跟自己吐口水泡泡,也能打從內心笑出來。

心痛歸心痛,日子還是要過的。

比雨過後,孟太太上門,之前顧忌齊家剛剛喪子,不好馬上說起親事,但想想都過了半年,再不提要等到什麼時候。

成親,是兩家之好,齊桁爾雖然已死,孟家女兒還是得嫁,只不過從嫡五小姐變成來投靠的旁支,孟翠栩。

孟翠栩的父親叫做孟大光,跟現在當家的孟家大老爺孟大豐是堂兄弟。

老一輩的孟太爺生了四個兒子,幾個老爺一直沒分家,所以孟大豐,孟大光,孟大翁幾個雖是嫡庶有別的堂兄弟,但從小一起長大,後來孟大光隨庶出的父親一起前往雲州,這才沒見面,只在年節時送送禮,就算心意了。

孟大光一家搬到雲州後,剛開始過得還不錯,做點小生意,吃穿不愁,家里七八個僕婦,即使不是富貴人家,好歹粗活不用自己動手,卻沒想到孟大光的弟弟孟大財染上賭博,自己的例銀賭不夠,偷鋪子里的營收,被發現後又開始騙母親拿私房,越賭越大,甚至賣了剛剛出生的女兒,然後賣了妻子。

即便這樣,賭坊的人還是上門,房子沒了,鋪子沒了,孟太太活活被氣死,孟大光跟父親因為還能勞動,被抓走抵債,就連孟大光躲在床底的孫姨娘都被找出來,幸好孟大光的娘子方氏那天剛好帶女兒孟翠栩回娘家,逃過了一劫。

雲州是不能住了,方氏記得听丈夫說過在京城本家的生活,她很向往,听說大宅子里面好幾個院落,院落還三進五進的,有天井,有穿堂,花園有假山,假山內有山洞,大得可以在里面玩捉迷藏,真有這種地方?

孟大光知道她愛听,所以常常說,方氏記得很清楚,丈夫說過現在孟家米鋪的當家孟大豐是他的嫡堂兄,十歲之前是一起長大的。

她不能回娘家,唯一的路就是到京城投靠那個跟丈夫一起長大的堂大伯。

于是,方氏帶著娘家弟弟給的一點銀子,帶著六歲多的女兒孟翠栩,開始往京城出發。

一路上辛苦自然不用說,危險也有過好多次,孟翠栩又小,有時候見路邊乞兒可憐,還會把吃食分一半出去,方氏說了幾次都不听,只好隨她了,方氏只能多念佛,希望佛祖保佑讓兩人一路平安。

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年多後終于抵達京城,卻沒想到京城的人那樣不好見,她足足耗了一個多月,這才終于見到孟家的當家,孟大豐。

孟大豐自然還記得孟大光跟孟大財,算起來是九弟跟十二弟,知道十二弟被打死,四堂叔跟九弟被抓走,內心也很感嘆,馬上讓妻子安排地方讓方氏以及孟翠栩母女住下,還吩咐下人要稱方氏為九女乃女乃、孟翠栩為堂小姐。

孟太太收拾了客院的小跨院,有兩個廂房,母女正好一人一間,至于丫頭嬤嬤什麼的就不給了,給住的給吃的已經挺好了,哪還給下人啊,就是來投靠的窮親戚,還真當自己是正經客人哪。

這一年多路途的苦難,加上孟家門房的刁難,方氏早已經不再是那個純樸的鄉下婦人,眼見孟太太連水都要她燒,柴火還得自己去柴房拿,突然覺得咽不下這口氣,也許是想氣孟太太,也許是想過上有人伺候的日子,總之也不知怎麼的,方氏居然跟孟大豐搞上了,消息傳出來時方氏已經顯懷。

孟老太爺跟孟老太太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孟太太更是又哭又鬧,說早就知道丈夫收留方氏跟她女兒是不安好心。

這件事實在是很不像話,孟老太爺跟孟老太太很想站在媳婦那邊,可是,大房現在只有六個女兒,方氏的模樣看起來又是個好生養的,他們都希望大房能有個兒子,于是最後方氏成了方姨娘,搬到前院去了,從此孟家沒有九女乃女乃,只有方姨娘。

而孟翠栩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

才七歲,不會洗衣,不會起灶,給她個地方住已經不錯了,難不成還要派人服侍她?

孟老爺問心有愧,不敢再叫嫡妻安排這小女娃,孟太太都快被方姨娘氣死了,當然不可能照顧她的女兒,後來是老太太看不下去,便派了金嬤嬤跟一個小丫頭春花過去。

金嬤嬤是下堂妻,這輩子沒再嫁,無兒無女,生活里突然多了個小姐,內心倒是歡喜大于錯愕,小孩子多可愛啊,大大的眼楮,軟軟的臉頰,不疼都不行,于是打從心底扶持起來,春花是剛剛買進府的小丫頭,一樣是七歲,農村女兒早當家,雖然小,洗衣抹地什麼的都做得俐落,只是沒見過世面,什麼都得教。

幾個月後,孟家熱鬧起來,每個人多拿一個月的月銀,連吃了三天肉,因為方姨娘給大房生下第一個兒子。

就是在那個時候,金嬤嬤開始教孟翠栩寫字。

孟翠栩很驚訝,「嬤嬤您會寫字啊?」

「會,嬤嬤會的東西可多了,以後慢慢教小姐。」

等孟翠栩九歲時,她才知道,金嬤嬤不是什麼下堂婦,是宮里出來的姑姑,因為不想再教人規矩,這才說自己是下堂婦。

她教孟翠栩下棋、讀書、畫畫,只是樂器這一項,怕聲音引來旁人,所以始終沒教她,金嬤嬤還有一手絕贊的繡活,一塊布,兩面的圖案不同,一面是金龍,翻過來卻是鳳凰,孟翠栩練了好久,只能練到一面白羊,一面白虎,要在中間換色線實在太難了,金嬤嬤模著她的頭笑說,慢慢來,一定能學會的。

金嬤嬤也跟她說過很多宮里的故事、宮中的忍耐與無奈,以及人生大道理。

金嬤嬤在後宮四十年,什麼沒看過,她將看過的都傳授給孟翠栩了。

于是孟翠栩慢慢懂了,方姨娘是不得已的,孟太太怠慢至此,連水都要她們自己燒,也許沒多久就不會送飯來了,方姨娘得爭,她得成為孟老爺的女人,才能保住女兒的命,即便孟太太不照顧,方姨娘也能照顧得起,看,她不就跟孟老太太求來了金嬤嬤了嗎?

金嬤嬤懇切教導,「小姐也得知道,不能再喊‘母親’,得跟著喊‘方姨娘’,否則讓人听去,對方姨娘不好,對您也不好。」

主僕就在這小跨院度過一年又一年。

孟大小姐成親了,二小姐成親了,三小姐四小姐都風光出嫁,五小姐也談了一門不錯的親事,跟齊家當鋪的二兒子約定一年後的中秋過門。

孟翠栩沒想過自己能有什麼好親事,她想,等自己二十歲就跟孟老爺說要回雲州尋親。

尋親當然只是個借口,方姨娘這幾年連生三子,孟老太爺孟老太太給的紅包是一次比一次大,總加起來超過一千兩,方姨娘都偷偷給了她,她打算花一百兩在近郊買間一進屋子,再花個五十兩打理起來,帶著金嬤嬤跟春花在那邊過活,余下的錢買三間鋪子,從此靠著租金,日子應該能好上許多。

只是還沒等到那一天,十七歲時突然被說了婚事——代替孟家五小姐嫁給她那個已經沉江的丈夫,齊桁爾。

方姨娘知道消息後不顧一切地跑來跨院,摟著她哭到眼楮紅,但她已經給孟大豐端過茶,也打下姨娘契,律法上來說,孟翠栩無父無母,堂伯父伯母作主婚事,有理有據,自己再怎麼樣不甘心,都無法去跟孟大豐說個不字,只是胸口悶得厲害,越哭越難過。

相對于泣不成聲的方姨娘,孟翠栩倒是想得很開,望門寡雖然艱難,但不會比她在孟家更艱難,若真嫁入齊家,她丈夫不在,沒人爭產,只要安分守己,沒有人會為難她。

金嬤嬤說,後宮最會過日子的不是皇後,也不是最受寵的妃子,而是一個不受寵的老嬪妃,沒人為難沒人理,別人看她冷清,她覺得自己清幽,每天彈琴畫畫,日子過得好不快活,同年齡的妃子們都已半頭白發,她還是一頭烏絲,她出宮的時候那老嬪妃已經七十幾歲,仍然身強體健。

孟翠栩想,雖然沒能像自己計畫得那樣從小跨院出去,但也不要緊,她今年十七歲了,在孟家寄人籬下十年,她都能不讓人抓到小辮子,那麼嫁入齊家又有何難,無論如何,她在齊家都是名義上的二女乃女乃,而不像在孟家,是個存在的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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