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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龍曲 第6章(2)

伏懷風刻意壓低覆面斗笠遮掩俊顏,牽著那位至今還不習慣他捉握的小妻子,穿梭在市集中。

岑先麗慶幸有面紗遮去了她的滿臉羞紅,不然她真不知道要如何見人。

相公只要帶著她微服出府時,不願見她仍像丫鬟一樣退離主人十步,總是執意握著她的手一起同行;他不許她畏縮,要她自傲她是與他平起平坐的夫人。

他時常瞞過府里侍從,上街訪查民情,確認西路軍管理之下的各縣城是否真的嚴守軍紀不擾民,百姓們是否生活如常柴米油鹽無虞,巡視街道城池有無需要補強之處。只有沒部將在場的時刻,他才會取下盲眼偽裝,恢復他真正模樣。

連日來天氣十分炎熱,好一陣子未曾降雨,不過這一天恰好遇到上旬,城里的市集四處聚滿了人,仍是極為熱鬧。伏懷風在街邊隨便挑著雜貨,向店家打探最近買賣行情,,她卻讓店門外的書攤給吸引住了。

有琴譜呢。

她蹲在地上,從一堆閑書當中抽出一冊老舊本子,忽地雙眸晶亮。

她看得專注,直到听見攤位老板不住道謝的聲音,她才留意到阿藤已來到她身邊,見她喜歡便毫不猶豫地買下她手中的譜。

「你瞧瞧我發現什麼了!」她得意洋洋地獻寶。「這本跟咱們初遇那時的藤花曲……寫譜的必定是同一個樂師。」

「藤花曲……原來你都這麼叫它啊。還好我當時沒買肥肉包子,不然就變成‘肥肉歌’了。」有些慶幸,還好沒被她惦記成「肥肉公子」……

看著她怔愣一會兒、匆忙側過赧紅小臉,伏懷風只是微微揚笑,眸中倏忽一閃而過驚異與贊嘆,自她手中接過琴譜,一頁頁輕翻。

「何以見得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曲風有差呢。」

「……層次很像。先有序再有主題,弛緩有度,重復出現幾處技巧雷同。一般而言,琴師愛用的指法有個人習慣,我應該不會看走眼才對。」她自信滿滿地看著他。

「依我看,這也是孤本。曲子不曾听聞,這曲你也喜歡?」

「嗯,很喜歡。」

「……喜歡到想要認識那琴師?想知道他是什麼人?想與他會一會?」

「是啊是啊……啊!」她這才想起來天下有名的琴師多為男子,阿藤該不會是吃味了?

她羞赧揮手解釋道︰「不、不是的,我喜歡的絕對只有曲子而已,是誰不重要。不過,若能和那琴師切磋切磋也不錯……畢竟我一直想知道那藤花曲到底最後怎麼收尾的,我那本後面缺頁了。」

見他遲遲沒接腔,只是定定凝視她,她忙再改口細細說明︰

「天下之大,這上頭也沒署名,我想一定沒機會見著他的,琴師也不一定是男人,你……你別擔心,我不會為了一兩首曲子便被迷住變心的。」

他滿是憐惜地揉揉她腦袋。「我沒那麼心胸狹隘。只要你能開心就好。不過,竟然連這本也能讓你發現,該說你與這人有緣還是什麼嗎?」

「若有那麼一天,我真能與那琴師見面听完藤花曲,也一定會要你陪在當場。」她急急抓住他手掌,貼上自己的臉,怕他多心。

「如果你不喜歡……我答應你,我絕不會單獨向他討教的。」

「……好好收著譜。等你手傷好了,我想听你彈。」伏懷風輕輕扯回她的手,十指交握,牽著她往前走。「離回府還有點時間,前方不遠有新開的茶棧,過去坐坐吧。」

她見到他熟悉的微笑,這才放下心來。好不容易能與阿藤作伴了……她不想輕易放開他的手。她的相公,她要跟著他,一直走下去,走到他不讓她跟為止……

「沒關系,我還不累,我們再多逛一下子好了,你一定還想看別的,前面那里怎麼聚了好些人,咱們快去打听看看有什麼外面的新消息。走吧!」

她體恤拉著他快步往前,擠進正熱烈討論的人群之中。

夕暮時分,往常大宅里總是傳出悠揚琴音,轉瞬散落。

岑先麗憂心忡忡地回眸凝看相公,卻遲遲沒出聲。伏懷風這陣子陪她練琴時總有些心不在焉,她察覺了,卻沒絲毫抱怨之意,只是靜靜地不打擾他沉思。

春分過後這一個月,大齊軍與親王討伐軍兩邊都沒有絲毫動作,表面看來還在休養生息,卻寧靜得讓人不安,宛若風雨欲來。

沒人告訴她,不過岑先麗就是知道,時刻差不多了。

防守戰略有威遠王指揮,伏懷風煩心的應是附近幾州陸續出現了干旱與蟲害,讓秧苗無法順利生長。京城以西歸降伏懷風西路軍的幾個州縣,自去年秋收後便沒再降過一滴雨,眼前大軍食糧雖還撐得住,但若今年再欠收,難保民心不會渙散浮動。

往年入夏前至少會有一場細雨,但本地幾年來未曾有過的難得天災,帶來了令人心驚的謠言。

這幾日岑先麗偷偷上街查訪時,也听到了許多人私傳,說是輔政王爺們向王上揮軍乃是逆天之舉,以致遭天譴。早先出訪時在人群中偶然听到的耳語,不但沒消失,反而愈傳愈烈,在民間引起軒然大波。

門外響起輕咳,岑先麗抬眼從鏤空窗花里望見總管點了頭,她才在他耳邊輕輕提醒︰「阿藤,你可能想再歇一會兒,不過外頭有客人求見,得起來了呢。」

伏懷風一怔,略帶歉意地苦笑一聲,拄著拐杖,這才由岑先麗扶著一同來到大堂。待他坐下,其他人行禮如儀,她對前來謁見他的幾名縣官恭敬欠身示意,隨即退出廳門。

她知道不該插手管他公事,但她光站在廊外倚著牆,便能輕易將他們談論的內容全听進耳里。

「西面有十州十月無雨,再無法復耕,到秋天無法收成的。」

「中央有六州七月無雨,尤其是西路軍收復的州縣至現在也是滴雨未下。」

「伏玄浪在京師開壇親自獻祭,獲得不少民眾一致贊揚。」

「王爺快請定奪,否則大軍不利推前。」

「王爺……」

送走客人許久之後,岑先麗在外佇立好一陣子,幾度咬唇,最後還是回到堂上,對著兀自沉思的伏懷風說了︰「阿藤……其實這事無須擔憂的。假使當真缺水缺得厲害的話……你就開祭壇獻曲,向上天求雨吧。」

他看著她一臉認真,搖搖頭,不置可否。「沒那麼簡單,麗兒。琴神的故事你听得太人迷了。演奏龍神賦就能降雨,不過是個民間傳說。真有用的話,九王貴為皇帝,怎麼就不見京師落雨了?」

「並非如此。九王不得天意,自然無用。何況,獻曲祈雨,當今世上有人保證此事是能做到的。」看著他劍眉一挑示意她接著說,她便鼓足勇氣道︰「那人你也認識,我師傅,琴仙歐陽望。之前崔縣曾有兩年不雨,我就听過師傅篤定說過,只要奏琴必定能降雨……」

「若有那麼容易,天下哪里還會缺水?大齊琴風極盛,習琴者皆知崔縣那座琴神廟由來,幾乎人人都能來上一段龍神賦。要是琴曲有用,也不用等到現在才煩惱。琴仙先生確實有許多傲人長才,但這回你贊譽得未免太過。」

「可是……龍神賦不止一段。」她慧黠美眸中揚起一抹神秘。「你也跟過師傅,或許也習得一些。」

伏懷風看著她的神秘表情,若有所思地略略偏著頭。

「以前先生透露過,除了眾所皆知的《喚龍神》一段,還有《君臨天下》、《龍君歸天》。後兩段悲喜落差極大。《喚龍神》是充滿熱鬧的歡樂迎神調,可是《龍君歸天》卻極為淒苦,甚至充滿悔恨哀戚,讓人不覺得是同一曲。」

他看著她一臉期待地等他開口,便順著她意思猜想︰「你想說的是……中間還有?」

「是。龍神賦全部六段,可中間這部分,師傅稱為禁曲。他只讓我默記琴譜,不讓我彈。你所知道的龍神賦還欠缺三部分,是三、四、五段︰《樂降雨》、《雷震天》、《煉獄行》。全部組成一個關于龍神降世救百姓于水火中、而後返回天界的故事。」

岑先麗看著他略一揚眉,而後搖首,只是瞪大明眸,堅定點頭。

「師傅說過,要奏出能喚來龍神的琴曲是有條件的。仙曲、奇琴與琴師三者不可缺一。我腦中記著喚雨的琴譜,手里也有撼天——」

他神情凝重地突然打斷她的話。「撼天是默響琴,不能演奏琴曲。」

「我來彈就行。師傅說我行的。」她掀了衣袖,亮出手腕上的玉撥子。

「你也听過。在你避居療傷的十五日內,我第一天用的那把琴……便是撼天。

撼天是奇怪的神琴,甚至能自己決定……琴音由誰來彈出。只有被琴選上的琴師才能有這能力。我不瞞你,師傅承認我是他的傳人,所以我必定能彈。那一日我彈了撼天,你應該听見了。你放心,求雨這事你無須煩惱,交由我來辦。」

自受傷以來,她以為自己將成廢人,再沒法幫上他什麼,可今日遇到這天象異變,放眼天下除了她,又有誰能為他盡心出力?

伏懷風看著她的自信笑顏,遲疑道︰「但你的手腕半年之內不能動,還差四個月。」

「可我現在覺得不痛了呀。而且就算我不能彈,你應該也可以。因為……我記得之前咱們在廟里重逢之時,你甚至不需要玉撥子……便彈出了七個音。我听見了。我真心認為,你也許有與我同樣的資質——能上達天听,能喚出龍神。」

他腦中愕然掃過許久前的模糊記憶。重逢那時胡亂撥琴那一刻……他的心是只懸著她沒錯,但當時他沒听見撼天響起,尚在昏迷中的她卻能听見嗎?這等奇事……能信?

銳眸一眯,他仍是搖頭。「麗兒,你難道從沒想過禁曲為何會是禁曲嗎?」

她被問得怔愣,而後直言道︰「因為仙曲能呼風喚雨,威力極大……就怕讓禁曲被有心人士拿去胡作非為,所以師傅不肯外傳,也不準我隨意演奏。就連師傅之前也只彈過那麼一次禁曲《天下無雙華》,喚回應該已經重病離魂的貴妃娘娘。所以,雖然人人都知道《天下無雙華》,樂曲卻不傳世,從來沒人能再彈。」

「歐陽先生為宮廷樂師多年,總陪著十四弟的母妃,我向先生求藝時日也不算短,先生從來料事如神,做事不會沒有緣由。」俊顏眉心依舊深鎖,陷人沉思。

「麗兒,你從不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嗎?這三段禁曲,人人都說那名琴師因為彈了龍神賦,所以感動龍神降雨……但,既然琴音已召喚了龍神前來……那麼何必繼續演奏後面的?也就是說,這龍神賦就是個故事,比我們所知更長的故事,而雷震天和龍君歸天必定是後來的情節。」

「嗯……後來的情節……」過去她只是全然接受師傅的教導,一心勤藝,很多事不曾深思。

「而且,為何最後一段會叫做龍君歸天?既然是龍神入世,歸天就叫龍神歸天就好了啊。」

她匆忙接話,開心獻寶︰「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問過師傅這件事,他說,因為龍神犯了錯,被懲罰墮人凡間,所以只能稱為龍君了。」

「犯錯?是因為任意降雨嗎?」傳說里,那場救世大雨長達七天,是不合時節的天賜甘霖。

「是。不該降而降,龍神寧可觸犯禁忌,也要降雨,因為他落了東西在琴師手里,不得不听令。」

「掉了東西?」

她舉起手,指著腕上那青翠中隱隱透著水色藍光魚鱗狀的玉撥子。「這龍鱗玉……傳說是玉龍身上的鱗片。鱗片的位置,就在這兒。」她指著自己胸口。

「師傅說這玉撥子是龍的護心鱗。失去護心鱗便再無心防……琴師奪走了護心鱗,龍神再也收不回來,從此也只能任那琴師予取予求了。不論是降雨落雷或是其它什麼的,只能听命于人了。」

岑先麗不免回想師傅那總是望向遠方的懷念目光。無所不知的師傅還說了什麼故事?「記得師傅還說那龍君太過驕傲,所以琴師故意為難他;但是……失去了龍君之後,琴師卻為那龍君寫了曲譜……我總以為他們之間還挺微妙的。」

伏懷風一字一句咀嚼著岑先麗的小筆事,可愈想眉頭卻愈深鎖。

「話說回來,如你所說,這三段禁曲威力強大,就算一世只傳一人,假使真有神通,也不該連點曲子的傳聞也無,何況龍神賦已傳世多年,怎麼會沒有其他人听聞過其他部分的存在?或者是——」

她崇拜含笑看著她的阿藤相公。她以前沒這麼深刻想過這事,也不曾質疑過師傅的話。

「麗兒,你仔細想想,除了琴仙一門傳人以外,听過的人都如何了?擁有神通力之後,人心不會思變嗎?就連你這樣單純無欲的人,都會想要為了天災動用琴曲,若是其他人有什麼邪惡的心思……」

伏懷風心上不安驟起,背脊發寒。若是麗兒說的神奇故事是真的……

他喃喃低語,腦中揣度里頭藏著的真相。「歐陽先生如此高人,這一生也只彈過一次禁曲《天下無雙華》……那凡夫俗子若是起心動念的話……對了!一生只有一次……會否,這才是關鍵?」

岑先麗讓伏懷風眸光中陡然迸射的嚴厲目光嚇了一跳。「怎麼了?怎麼了?你別不說話光瞪人。阿藤,我、我會怕的。」

他抿了抿唇,希望她沒听見他方才的話。

假若種種假想都是真的,或許,琴仙應不光只是個琴藝高超的琴仙這麼單純。

「雖然傳說不可盡信,不過麗兒,往後你別再跟任何人提起禁曲的事了。被人听見,還以為是怪力亂神的虛妄之言,只是徒惹笑話罷了,知道了嗎?答應我,你是我的夫人,別因為胡言亂語讓人隨意瞧輕了。」

他認真地掐住她雙肩許久,直至她堅持不住吃痛地點頭應允,他才松開她。

伏懷風系上遮眼巾子,匆忙起身踏到廳堂門邊。人多之時,他還是會偽裝一下雙目不便。「救災之事事不宜遲,我得召集各州太守與縣丞商議再做打算。來人,傳令出去!」

「阿藤!阿藤——王爺!」他不僅不信她所說的事,還駁回她的提議,一時讓她難受至極。

為何阿藤突然不願信她?因為她所說的神通力量太令人難以置信嗎?可師傅從沒有誤算過啊。

回看一眼他在廳里忙碌下令的背影,她最後只能落寞地步向琴房。

推開門,她看著撼天那琴身往常墨紅似長年浸血的顏色,今日彷佛更為濃黯。她輕輕撫過撼天,指尖有些泛疼,琴音依舊無聲。

「阿藤,我並不是想邀功,也不是拿謊話誆你,我只是想多少為你分憂解勞。

我既是你的夫人,身為琴仙弟子,唯一能幫上你的不就正是彈琴嗎?」

她,也只能彈琴而已……

為師不知道你將會走上哪條路,只能把龍鱗玉留給你護身,若是走投無路時,你就用吧……

岑先麗低垂下頭閉上雙眼,多年前師傅的話言猶在耳,可聯想起方才阿藤那不對勁的轉變,她猛然驚醒。「是了,師傅當年離去的匆忙,雖沒明說,但他言下、言下之意不就是——」

若想成為天下第一的琴師則一輩子流浪獨身,若有了伴侶則再當不成無雙琴師。

「這就是師傅所預見的未來嗎?若是有了無論如何都想守護的人,一旦彈奏禁曲,便是要付出代價的?這難道就是身分天差地遠的我能有幸與王爺相遇的意義?」

阿藤方才所說的六字「一生只有一次」,她听進去了。而彈過《天下無雙華》的師傅還活著,那表示雖不至于失去性命,但也許會失去比性命還重要之物,是嗎?

師傅終其一生也只彈過一次禁曲,他又失去了什麼?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要喚龍神得要付出代價……師傅指的莫非便是琴藝?」看著自己尚纏著層層紗布的右手,岑先麗緩緩掐緊了拳。

「王爺,麗兒是真心想幫你的……真等到那一天,別說就算這禁曲一生只能彈奏一次,即便是這條命要為了王爺犧牲,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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