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篤君推開書齋的門,坐至桌案邊。每天晚上,他總要看一看案上的畫卷,飲上一盞茶,而後再處理公文,這幾乎成了一種習慣。
這畫卷,他從染川帶到京城,千里迢迢。
畫上,是他的肖像,其實畫的並不完全相像,然而神韻卻掌握得很好,想來,是仔細琢磨了一番的。
他撫了撫落款處——春曉居士。
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大多人會以為是個男子,或者是個俗人,只有他知道,名字的背後有著一張清秀靦腆的面容。
他記得初次見她,第一個印象就是一個跟在慕容縣主身後的小可憐。听聞她是個官家小姐,卻感覺像個奴婢。
慕容翎時常喝斥她,她也任罵任怨,完全沒有千金的尊嚴。
那時候,他初到清縣任職,深知這里水深,他覺得要提防府尹孫仲堯,因其任府尹這些年來,清縣的縣尹死了一個又一個。
而她是孫仲堯的女兒,他想,若要調查孫仲堯,必得先從她和孫廷毓姊弟倆著手。
所以,他先接近孫廷毓,結果倒是從孫廷毓的口中,知道了許多關于她的趣事。
有一次,慕容翎賞了果子給她,似是故意戲弄她,那些果子都酸得很,然而,她全吃光了,因為她怕得罪慕容翎。
她咬著酸果子,眼中泛出淚花的模樣,讓他第一次有了憐憫之心。
還有一次,他在街上看到她母親責罵她。那天好像是七夕燈會的日子,也不知她的母親為何勃然大怒,不顧體面,就這樣站在街邊罵她罵了半個時辰。
所有的人都在圍觀,在一旁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她垂著頭,乖乖挨罵不敢頂嘴的模樣,讓他再度垂憐,從此心里對她有了特殊的印象,直到那一天,他看見她在放河燈,像是在為心上人祈福。
他很好奇,她的心上人到底是誰?她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何來心上人?
當從水中撈起河燈的一剎那,他怔住了。
那燈上,竟寫著他的名字。
彷佛是暗中傾慕了他很久很久,她在祈福的時候,也不知該寫些什麼,只寫了四個字——平安喜樂。
呵,好尋常的願望,卻又似乎很難實現。
他把那盞河燈放回去,彷佛在助她完成心願般,他發現,看著那河燈緩緩漂遠,他不禁微微笑了。
從那以後,他開始更加注意她,就像她暗中注視著他一般,他也在偷偷凝視著她。他總想著當他卸了任,可以正大光明去她府上正式認識她、跟她說話,向她提親,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天何時才到來。
倘若,她的父親真的參與了什麼違法的勾當,他會網開一面嗎?
就這樣一直矛盾著,所以,他遲遲沒能正式認識她,跟她正經說上一句話。
直到有一天,傳來消息,說她不慎摔傷了,患了失心癥,忘了許多事情。
他很驚訝,也想著她是不是再也記不起他了?那些往昔暗生的情愫,她可否還記得?
呵,大概他是痴心妄想。她連最最清楚的事情都不太記得了,哪里還會憶起那些曖昧不明、難以捕捉的小事?
他有些後悔,後悔沒能早一點跟她多說幾句話,待到再度與她在河灘相遇,只能假裝成陌生人。
如今,他對她而言,也只是一個定了親的對象,稱不上太熟稔。
蘇篤君微微嘆息,將畫卷收好。或許,時機已經到了,再等下去,對他真是折磨。
這一次,他要趁來得及的時候,做該做的事。
孫柔嘉站在河堤邊,等待蘇篤君的到來。
她憶起那天晚上與他一塊兒放河燈的情景,心中微動,可惜現在是白晝,這水岸邊亮晃晃的,不似那晚月色朦朧。
今日,他說會帶心上人來見她,天知道,她是鼓了多大的勇氣,才有辦法站在這里。她突然後悔了,不該答應他來此的,然而現在打退堂鼓卻有些遲了,她只盼等會兒不要失態才好,若是她忍不住臉色緊繃,眼眶含淚,那才糟糕。
「柔嘉。」身後,有人喚她。
他來了,終于來了。
雖然這樣親近的呼喚讓她歡喜,但此時此刻听到他的聲音,還是讓她心頭一顫。
她幾乎不敢回頭,因為害怕看到站在他身側的女子。
然而,她不得不回頭,自己做出的決定,總要去面對。
回眸之間,她卻吃了一驚,「怎麼回事?那位姑娘呢?」
他只身前來,身畔並無旁人。
「哦,她早來了。」蘇篤君微笑道。
孫柔嘉奇怪地四處張望,人早就來了,那是坐在附近哪間茶水鋪子里納涼嗎?
說不定……對方也在暗中觀察著她?
孫柔嘉只覺得有些窒息,想說什麼,卻又半晌說不出話來。
「來,我帶你見見她。」蘇篤君上前道。
她點點頭,他卻忽然牽過她的手,這讓她有些茫然。
他與她之間,從來沒有這般親密的舉動,他與她執手相握,他掌心的溫度這般真實,卻似夢境。
因為怕她退縮,所以他才會主動牽她的手嗎?又或許是他心存愧疚,對她還有一絲憐憫?畢竟作為他未來的妻,要去見他真正的心上人,對她來說終究有些殘忍。
然而,他卻帶著她下了碼頭,站在離河水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輕輕彎腰,便能掬起清水。
「看。」他說。
「什麼?」她迷惑的望著他,不解其意。
「我心儀的女子,她就在水中。」蘇篤君笑意更深。
什麼意思?該不會那人是水妖吧?
孫柔嘉結結巴巴地道︰「什麼意思?她去世了嗎?失足落水身亡的?」不過,看他那笑咪咪的模樣,彷佛又不太像,心愛的人過世,哪可能笑得這般歡快。
「你在水里看到了什麼?」他哭笑不得。
「水啊……」她傻呆呆地答。
「還有呢?」
「兩岸的倒影?」或者,路過的船帆?
「你那心儀的女子長得還不錯呢。」孫柔嘉望著清澈的河水,嘴角翹起一個美麗的弧度。
「比京城許多名門閨秀都漂亮。」他答道,「蘇某的眼光向來不錯。」
她喜歡漂亮這個詞,所謂「絲欲沉,如在水中時色,謂之漂亮」,昔日用來形容絲之色光灼然,後人以喻女子,無比貼切。
她看著水中的自己,或許因為心中歡喜,頓時滿面光華。
他靠近一步,離她很近很近,她便順勢倚在他的肩頭。
生平第一次,與一個男子如此親昵,而且還是她心愛的男子,上蒼真待她不薄,這段時間她所有的彷徨、憂傷,都得到了補償。
她想到從前的孫柔嘉,著實比她可憐了許多,所幸對方的魂似乎還殘留在身體里,從今往後,她會把她們倆當成一個人。
她要代原主活下去,活得更好,愛她所愛,這樣的話原主若真有殘存意識,應該也會欣慰吧?
「蘇篤君,我要嫁給你。」她依著他的肩頭,輕聲說道︰「這輩子,只嫁你。」
河畔無人,這個白晝,世人都在岸上忙碌,彷佛只剩下他們倆傍水而立,她這句話也只有他听到。
孫柔嘉回到家中的時候,還是有些恍惚。
方才經歷了那麼一場天大的歡喜,任誰都會沉淪其中,一時無法自拔,她覺得接下來的好多天,她大概都會如此。
她在花園中坐了一會兒,傍晚風涼,已經立秋了。
夏天就這樣過去了。經歷了這樣多的事情,她還能平靜地坐在這里,心里不由感慨。其實,她很喜歡夏天,白晝很長,夜晚很短,彷佛可以少一些黑暗憂郁,多一些陽光明媚的心情。
有人從回廊的那一頭走來,她不經意地抬眸,來者竟是小暖。
說實話,她並不喜歡小暖。這些日子,小暖巴結著桑夫人,給她臉色瞧,她就更討厭這丫頭了。
然而,此刻她發現自己忽然變得寬容許多,那些曾經看不順眼的,她都不再計較。
「大小姐,」小暖竟主動地喚她,「奴婢有禮了。」
「母親今日可好?」孫柔嘉順勢問道。
「義母鬧著要回染川去呢,」小暖淡笑道︰「這訂婚宴,夫人怕是不願意出席了。」
「也好,」孫柔嘉點頭道,「不出席就不出席吧,你若想陪母親回去,也是可以的。」
小暖臉色微凝,沒料到本想刺激孫柔嘉,她卻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大小姐果然並非義母親生,」小暖繼續道︰「否則這訂婚宴,哪有女兒不在乎母親不來的道理?」
「我呢,這十幾年來費盡心思想討好母親,」孫柔嘉不甚在意答道,「不過,後來我發現並沒有什麼用。」
「那是因為大小姐總是違逆義母的心意,」小暖諷刺道,「難怪討不到什麼好。」
「倒不是什麼違逆不違逆的,」孫柔嘉道,「我母親神志時常不清,任你如何討好,她舊病發作時,全都拋諸腦後,我也看開了。」
「我倒沒覺得義母哪里不清醒,」小暖執拗道︰「比如,她待我就一直很好。」
「對啊,就因為待你太好,所以才是糊涂。」孫柔嘉反將一軍。
聞言,小暖不由面露慍色,「大小姐此話何意?」
「你是什麼出身,什麼來歷,你自己也該清楚。」孫柔嘉正色道︰「若不清楚,回豫國夫人府里問一問,想必,那些老僕們都知道。」
小暖怔住,杏眼圓瞪。
「你以為冒充柔敏,博母親一時歡心,就萬事順遂了?」孫柔嘉嘆一口氣,「可惜,不過是非分之想。」
「大小姐亦非孫家骨肉,」小暖反駁道,「然而如今也過著天上一般的日子,奴婢為何就不能?」
「怪只怪你自己來遲了,」孫柔嘉道,「我如今馬上要被封為縣主,嫁入蘇府,還掌管孫家商鋪。你有什麼?只能凡事倚仗著母親替你做主,否則什麼都做不了。」
她從來不喜歡說這些刻薄的話,不過,面對像小暖這樣的人,她實在沒必要客氣。
「我家公子就一定會娶你?」小暖全身發抖,「不過是因為豫國夫人與皇上做主,權宜之計罷了。」
「哦,你家公子可是同我說了,他一定娶我。」孫柔嘉淺笑。
「他跟你才認識幾日,有何深厚情感?」小暖臉色煞白,卻仍舊嘴硬,「分明我才是與公子青梅竹馬的人。」
「這與認識多久無關,」孫柔嘉道︰「只與喜不喜歡有關。」
「公子說過他喜歡你嗎?」小暖揚聲道,「我還沒見過公子對哪個女子特別動心呢,他至今不娶,就是因為找不到讓他特別喜歡的人。」
「沒有嗎?」孫柔嘉淡淡道︰「你若熟知他,也該知道他書齋里有不少春曉居士作的畫吧?」
「那又如何?」小暖道,「古玩鋪中淘來的,有什麼稀罕嗎?」
「你可知,那春曉居士是何人?」孫柔嘉反問。
「我沒興趣知道。」小暖答道。
「不過,你家公子可是知道的,」孫柔嘉抿唇而笑,「我也知道——春曉居士,其實是個女子。」
「是嗎?」小暖不服氣地答,「那又如何?這女子是誰,我可從沒見過。你以為你胡謅說這是我家公子心儀之人我就會信嗎?」
「哦,那人是我。」孫柔嘉冷不防地道。
「什麼?」小暖愣住,似沒听清。
「春曉居士,是我的雅號,」孫柔嘉道,「那些畫,也是我畫的。」
「胡說!」小暖激動尖叫,「從來沒听公子提起過你,公子也不可能收藏你的畫!就算有,也是巧合!」
「是巧合,還是刻意,到時讓你家公子自己來說吧。」孫柔嘉忽然打了一個呵欠,「我有些倦了,得去歇歇。今日與你家公子在河岸邊散了好久的步,腳都軟了。」
「你嫁不成的!」小暖怒不可遏,終于忍不住道,「我會讓你嫁不成的!」
「憑什麼呢?」孫柔嘉依舊是滿不在乎的口吻,「就算你能說動母親反對,豫國夫人呢?她可是很喜歡我的。」
「我總有法子,你等著瞧。」小暖咬牙道。
「那我就拭目以待,」孫柔嘉道︰「可別讓我失望了。」
她若怕小暖威脅,那才怪呢,如今小暖的手中除了桑夫人,哪還有別的牌。
其實,她同情這個女孩子,畢竟她曾經也品嘗過愛而不得、暗戀無法抒懷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但她不會像小暖這般千方百計地使心機,縱使陰謀詭計有萬般,那又如何?依舊得不到他的心。
「小暖,」孫柔嘉道,「有一句話我倒想勸你。若你當初不曾害慕容縣主,或許篤君還會覺得你是個善良的丫頭,日後也不是沒有做妾的機會,奈何你自己把這一切都給毀了。不論他喜不喜歡你,今生也不會再親近你。」
「我當初……」小暖有些哽咽,「我當初難道不是為了公子好嗎?若非我放了那幾勺魚露,公子恐怕早被逼迫得跟慕容縣主成親了,還能輪到你?」
「為了你們公子好?」孫柔嘉道,「你差一點就害他得了一個謀害縣主的罪名!為何事到如今,你仍不知錯?」
「只要能成事,怎會是錯?」小暖冷冷道︰「似此刻這般心如刀絞,那才叫錯!」說完,她轉身而去,繞過回廊,穿過跨院,消失在影壁的那一側。
孫柔嘉只得由她去。
本來,她也殘存了一點好心,想勸勸對方,然而對方像是被嫉妒蒙蔽了雙眼,什麼也听不進去。
反正無足為懼,她也懶得去管了,一個小丫頭,應該掀不起幾層浪。
她如今只希望順順遂遂的準備做新娘。這個親……應該可以結得成吧?萬事俱備,亦不欠東風。
不過,就因為太在乎,所以她心下仍有些忐忑。
但她很快告訴自己,要保持喜悅而平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