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旭風喝完了咖啡，清洗好杯子，將桌上的文件放進袋子，打算先去公司一趟，再到學校接藍家綺。

打開門的瞬間，他怔住了，因為門外有個人正拿著鑰匙打算開門，看到他時也楞了下。

回過神後，唐旭風開口喊道︰「媽。」

楊嘉翎故作鎮定的說︰「你在啊，我以為你這時間已經在公司了。」

「昨天工作太晚，今天起得比較遲。」他淡淡地答。

唐旭風仔細瞧了瞧母親，注意到她的打扮十分隨興，不像以往正式，突然覺得他似乎很久沒這樣好好看過母親了。

以前他一直被困在十四歲那年，他母親選擇跟弟弟去美國，而他被留下來的片段里，現在或許是藍家綺的事徹底改變了他，也或許是那個奇怪的神仙使用了某種神奇力量，帶走他心里所有的嫉妒不平，讓他可以冷靜下來好好面對自己的母親。

多年來，母親只在寒暑假帶著弟弟回台灣，另外每年五月，她總會回台灣住一個星期左右。

考上大學之後，他就決定搬出家里，大學四年除了大一那年住學校宿舍，後來他都在校外租房子，畢業之後便用自己賺到的錢買下現在的房子。

他很少回幸福社區的唐家去，即使母親跟弟弟回台灣的時候，他也不愛回去。

現在看著自己的母親，他發現這些年來的疏離其實有大半是他造成的，他讓嫉妒蒙蔽了心，看不到別人的善意與愛。

兩個人尷尬的對站了一會兒，最後是楊嘉翎先開口了，「我可以進去嗎？方不方便？」

「進來吧，沒什麼不方便的。」唐旭風往後退了一步，讓母親進來。

楊嘉翎往客廳走，經過餐廳時看了一眼，跟在楊嘉翎身後的唐旭風仔細瞧了瞧母親，注意到她的打扮十分隨興，長發松松的挽在後腦勺。

他回想十四歲之前的記憶，那時候爺爺女乃女乃都還在，母親總是穿得很正式，嚴謹的將長發束成髻，溫柔的臉龐很少流露過度明顯的表情，就算是笑也是輕輕的、淡淡的……

那些回憶變得十分清晰，他以為已經忘記的，全都回到他心里了。

「媽找我有事嗎？」

「沒什麼，我只是想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你整理的，順便看看你冰箱里的東西夠不夠。」楊嘉翎笑得溫柔。

唐旭風想起來了，每年五月的這個禮拜，他的冰箱總會塞滿食物。

楊嘉翎在客廳坐下，唐旭風選了母親對面的位子坐下來。兩個人視線相對時，楊嘉翎臉色有幾分尷尬，似乎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唐旭風有些意外，母親面對自己居然是尷尬的？這讓他心里某些沉重情緒消失，變得輕盈了。

「要不要喝咖啡？」他問道。

楊嘉翎詫異，也有一點像是松了口氣，「好。如果方便的話。」

「沒什麼方不方便，要加糖跟牛女乃嗎？」唐旭風的語氣像在詢問一位客人。畢竟從很多年以前，他們之間就失去母子間該有的親密了。

「如果有鮮女乃的話，請幫我加一點鮮女乃，不加糖。」楊嘉翎態度也十分客氣。「你坐一下。」唐旭風站起來往餐廳方向走，他將咖啡豆磨成粉，將咖啡粉送入機器，沒多久一杯咖啡好了。他從冰箱拿出鮮女乃倒了一些，這些都是剛剛他才做過的。

唐旭風低頭看了看杯子，端起，走回客廳。

楊嘉翎把他所有舉動看進眼里，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明明是她的孩子……她輕輕嘆了口氣，身為母親，她卻不知道眼前的孩子是如何成長為現在這個模樣，她很失職。

唐旭風將咖啡杯放到母親前面的茶幾上，語氣帶著客套，「應該不燙了，你慢用。」

「你不喝嗎？」楊嘉翎找話說。

「我出門前才喝過。」他笑了笑。

楊嘉翎拿起咖啡杯輕啜一口，有些感觸從心上流過，她沒想過能喝到大兒子親手泡的咖啡，滿滿的咖啡香充盈齒間，她放下咖啡杯，沒注意到她的手因太多情緒而微微顫抖著，然而唐旭風注意到了。

他從沒想過，母親在他面前竟會是如此緊張的，看來這些年他即便活著，卻也錯失了很多事。

「我沒有想到你會在家。」楊嘉翎又一次說。

「你剛剛已經說過了，而我也已經回答你，我昨天工作得太晚，今天起得比較遲。」他語氣平緩。

「我知道……」楊嘉翎又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稍微整理一下思緒，「我這次回來，是準備跟你爸爸把離婚手續辦好。」

唐旭風並不意外父母會離婚，在他的記憶里，父母確實是在這個時間點辦了離婚手續。他意外的是母親今天會坐在這里，跟他聊這件事，在他過去的記憶里，眼前的情況並沒有發生過。

唐旭風只是安靜望著母親沒答腔，卻不曉得他的沉默讓楊嘉翎更緊張了。

楊嘉翎滿懷虧欠，對大兒子來說她是個失職的母親，她不曾好好了解過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只知道當她決定帶旭初到美國時，旭風的表情很受傷。

她明白大兒子對小兒子的心結，畢竟一個人使用的語氣可以透露出來的情緒太多了，但即使受傷，他也從不曾真正說過什麼。他總是習慣沉默，而他的沉默像一道高牆，把所有人隔絕在外面，讓其他人看不見真正的他。

有好幾次，她試圖想越過高牆看看兒子真正的模樣，但每次的嘗試都失敗。好比現在，當她終于鼓起勇氣再次嘗試，但兒子的慣性沉默讓她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是什麼，是憤怒不平？還是平靜接受了她跟他父親決定離婚的事實？

「你會生氣嗎？」楊嘉翔探問。

「你希望我生氣嗎？」唐旭風語氣十分平靜的反問。

「不，我當然不希望你生氣。我只是想了解你在想什麼、想知道你的感覺。」楊嘉翎趕緊說。

「你想知道的，是關于你跟爸爸要離婚這件事，我的感覺是什麼，或者是這些年來我對你們的所有感覺？」唐旭風問得犀利。

楊嘉翎面露意外，她怔愣了一下才回答，「我想知道你所有的感覺，不，說所有或許太貪心，我只是想了解你。」

「你想從哪里了解起？從你決定帶旭初到美國的時候嗎？還是旭初被監定是天才那一天？或者從旭初出生那天開始？」

唐旭風想，也許重新回到兩年前，對他來說是另一個起點，既然他的心不再被困住，他也想了解母親對他的真正想法。

楊嘉翎被大兒子接二連三的問題問得不知該從何答起，她整理一下思緒，想給出一個能讓大家都滿意的答案，真心希望消弭他們之間的疏離。

「我希望你知道一件事，媽媽並沒有不愛你。」

「但你也沒有比較愛我。」唐旭風話說得很平靜，不帶半點指控語氣。

「旭風……」楊嘉翎停頓許久，再三斟酌著該怎麼把事情解釋清楚，「我跟你父親在旭初出生後婚姻就出問題了。我當初決定帶旭初去美國，一方面確實認為美國的教育環境比較適合他，他會更有發展的空間？，另外一方面，是我跟你父親決定先分居，因為你們都還小，我們並不想因為大人的事對你們的生活造成影響，因此並沒有說出來。」

唐旭風很訝異，他一直以為父母的婚姻是在母親帶弟弟去了美國，因為長時間分隔兩地而導致的結果，他沒想過事實竟然是這樣。

「我一直認為你跟爸爸感情很好，一切是在你決定帶旭初去美國之後才改變的。」唐旭風低語。

「並不是這樣。」楊嘉翎搖頭。

「我現在知道了。」

「你怪我嗎？」楊嘉翎抿唇問。

「我不知道該怪你什麼，是選擇跟弟弟去美國而放棄我？」他不疾不徐的問。「我沒有放棄你——」楊嘉翎著急的想解釋。

「是，我知道你並沒有放棄我。如果你真的放棄了我，今天你不會到我住的地方來，我想你依然努力想表達你對我的愛。」唐旭風已能平靜看待一切。

「當年，其實我是想帶你一起走的」楊嘉翎掙扎了一會兒才說出口，「但你父親不願意，他認為你才能繼承他的事業，旭初只是會念書的機器、電腦，不是適合經商的商人，所以他不肯讓我帶你走。」

唐旭風微微睜大眼，母親的話打破他認定的事實，他本以為他是被所有人放棄的那一個，沒想到並沒有人放棄他……父親放棄的反而是弟弟。

「你是在安慰我嗎？」半晌，唐旭風才出聲。

「不是，你大可以去問問你爸爸，這些年難道他沒勸你回家，沒要你進公司接手他的事業？」

唐旭風回想，確實，父親好幾次要求他回公司，但都被他拒絕了。

思緒紛亂間，唐旭風看了眼腕表，他該出門了，再不走，他可能得讓藍家綺等，而現在，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讓她等待。

「對不起，我跟人還有約，我們下次見面」唐旭風一頓，改了口，「晚上你有空嗎？我們一塊吃飯。」

「有空，當然有空！」楊嘉翎揚起開心的笑。

「既然你打算跟爸辦離婚手續，我想你應該不會住家里……」

「嗯，這次回來我住飯店。」楊嘉翎說。「哪家飯店？」

「君悅飯店。」

「好，晚上六點半我去接你，你在大廳等我，好嗎？」

「沒問題，晚上見。」楊嘉翎無法形容自己此刻心里的喜悅，她沒想到她跟大兒子之間的隔閡竟能有消彌的機會。

餅了這麼久，他終于願意向她走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