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哉逸女,在余東濱。色曜春華,艷過碩人。
乃遂古其寡儔,固當世之無鄰。允宜國而寧家,實君子之攸嬪。
伊余情之是悅,志荒溢而傾移。宵炯炯以不寐,晝舍食而忘饑。
嘆北風之好我,美攜手之同歸……
陳琳。《止欲賦》
人在心情沮喪的時候,通常都會用報復世界或是據案大嚼的兩種極端方式,來發泄內心那口憋屈的鳥氣。
雷敢也不例外。
可是當他十年如一日地習慣性策馬到老胡家牛肉胡餅鋪,一下馬就看見匾額上那大大的「王郎王寰家」之後,原本就郁悶到百轉千回的那口氣忽然大爆發了──
可惡的王家兄弟還他老胡家牛肉胡餅來!
雷敢惡向膽邊生,一個箭步上前,捏起大拳頭,砰砰砰地重敲那扇看起來文雅得分外刺眼傷胃的雕花木門;他還是只用了一分力氣的,不然這扇門早就被砸碎飛濺四散了。
「開門!」
門後傳來輕淺腳步聲,雷敢氣沉丹田,待門開啟的剎那一嗓子就要吼出來,渾噩的腦門倏地在這彈指間靈光一閃──
等等,這「王郎王寰家」的主人不正是那個粉女敕小團子似,走起路來還好看得令他心顫胃酥的小娘子嗎?
「哪位?」卓三娘打開門,看見的就是雷侯爺寬肩厚背窄腰長腿強健的竄逃背影……欸?
她疑惑納悶地望著那逃之夭夭的猛男壯馬,完全不知道現下是在演哪出戲哪個橋段?
難道是氣惱她那天口氣冷淡,沒有正確明白熱切殷勤地表達對他的感謝,所以今日特地來砸門以示報復?
可是卓三娘自己想想都覺得想噴笑。那個男人撇開粗獷豪邁得渾身上下透著濃濃某山某寨好漢的氣勢不說,端看一身精致中見大氣的奢華低調青袍,做工高貴的狼皮靴,腰間系著的羊脂玉環佩,甚至是那匹油光水亮精神抖擻的神駿大馬,在在顯示出他的背景顯赫非凡。
這樣身分的郎君怎麼可能會干出那等幼稚可笑的小孩兒魯莽行事來,定是她想差了。
「肯定又是來買餅的。」她嘆了一口氣,轉身回到已經打理得窗明幾淨、竹卷書香滿溢的正堂內,親自磨了墨,取餅一方打削得薄厚適中的廣竹片,在上面落筆崢嶸飛揚地寫下了正正五個大字──
賣,書,不,賣,餅。
「這樣就一清二楚了吧?」她吁了一口氣,歡快地將竹片釘掛在木門上。
「三娘,方才是誰呀?」卓老爹探出頭來,一卷前朝農耕論愛不釋手地握在手上,偷偷模模的模樣兒好似生怕誰來搶了。
「買餅的。」
卓老爹聞言,大感慶幸地拍撫胸口。「還好還好。」
「爹啊,您再還好下去,我們就得喝西北風了。」她深感頭痛,忍不住再一次苦口婆心勸道「我們卓家祖上積累了這麼多書簡,咱們又謄寫了這麼多年,珍貴難得的珍藏自然不能售出,可謄寫的書簡就是要賣錢的──」
「我兒一口一個賣錢,書自有靈,豈能不揮淚哉?」卓老爹嘴唇都委屈地抖動了。
卓三娘嘴角抽搐了下,突然好想把頭砸在門上啊。
「好好好,是女兒錯了。」她想著阿爹平素書呆子的秉性,只得吞下滿腔苦悶,擠出笑容,好脾氣地安慰道「阿爹不是總想著以書濟世,為我盛漢王朝的學識之海奉獻一己微薄心力嗎?須知多少學子因苦無書簡可習字文知識,若知道僅以小小銅臭便能換得浩瀚學識,定是歡喜至極的,阿爹也是積功德了。」
「爹爹不需積功德,只盼我盛漢王朝,不僅以武衛國,更能以文載道,文化遍天下,萬古流書芳啊!」卓老爹雙眼發亮,身後自帶萬丈金光閃閃。
卓三娘都差點給他拜下去了,總算理智及時回籠,趁此良機將嗜書如命──其實是走火入魔──的阿爹哄回了正堂,哄得阿爹又忍痛「樂捐」出了一批書。
待卓老爹又一頭鑽回後院去研究他那卷寶貝農耕論後,卓三娘回到正堂坐鎮,開始守株待兔。
也不知是否門外那五個「避邪鎮宅」大字起了作用,接下來陸續上門了好幾個客人,其中還有剛下了學堂,原是繞過來要買牛肉胡餅墊墊肚子的兩名少年,在發現雖然買不到餅,卻翻看到了幾卷「會山群英記上、中、下」後,瞬間眼放狼光,果斷地掏空了荷包爭搶買下,並且還下訂了卓三娘正在修繕中的「飛劍江湖錄上、下」卷。
卓三娘收錢收得樂得合不攏嘴,自覺眼前終于看見了「錢途無量」的康莊大道。
她又在拱橋下釣魚了。
雷敢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最近時不時就躲在這里偷窺。
不過七八日下來,他發覺自己觀察出了這個開了一家有著奇怪店名的小娘子的日常生活軌跡路線圖——
他上朝的時候,往往還是寅末卯初,下朝了後若金羽衛議堂沒什麼下屬待見,他攜著公務回府是未初時分。上朝時,那間「王郎王寰家」已經隱見燈火明亮,他遠遠地瞧著,那個嬌小的身影已伏案不知在干嘛,而下朝時,大門開開,偶爾可見有幾個毛頭小子進去里頭買……那種東西……那粉團小娘子總是笑咪咪的,好像那幾個小屁孩干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哼!
可是這「王家」粉團小娘子總是每隔兩日就會在這拱橋下釣魚,瞧她一臉苦大仇深地盯著水面,小手緊緊抓著釣竿兒,聚精會神滿頭大汗,雷敢都有股莫名沖動,想要直接抄大刀幫她下河去拍上十幾條大魚上岸!
她力氣這麼小,又哪里是那些性野刁蠻魚兒的對手?這種粗活兒還是要他這種大老爺來——
可他就是不敢。
雷敢也不知自己在心虛個什麼鬼,好似若再被她那抹疏疏淡淡冷冷清清的目光一瞄,他心都酥了,腿肚子也打顫了……
「什麼癥候啊這是?」他念念有詞。「老子這輩子怕過誰來?嗄?」
說是這樣說,堂堂關北侯爺還是只敢偷偷模模的伏在橋墩邊,懸著心,目不轉楮地瞅著這一竿在手,大魚我有的粉團小娘子——
他盯著她咬著嬌女敕豐潤的下唇,秀眉微蹙……這是苦苦等不到浮標兒動,魚兒上鉤。
他瞅著她伸手揉了揉縴細得不盈一握的後腰,疲憊的做了個伸展的動作,那驚心動魄的小巧渾圓也跟著上下抖了抖……
啊啊啊啊,犯規!這是大犯規啊!
雷敢只覺陣陣血氣上涌,鼻血沸騰,下月復部某個萬分不應該在光天化日下鼓眼昂起硬如赤鐵的……打住!
「唔……」他驀地自喉頭深處逸出一聲、也不知是申吟還是悶哼……下一瞬狼狽至極地貓著腰,姿勢怪異腳步凌亂地急急敗走。
「咦?」卓三娘狐疑地回頭望了一眼,卻見靜寂清幽的拱橋上空蕩蕩,哪里有什麼異狀?
難道是她昨晚趕抄「飛劍江湖錄」熬夜太過,腦子渾沌,生幻听幻影了?
不過話說回來,居然是這些雜書軼聞為自家書鋪生了一條發財路,而不是阿爹嚎啕大哭死抱著不放手的四書五經,卓三娘就覺得真是老天有眼……呃,是上蒼垂憐,就算要她抄斷手,她也一千一萬個甘心願意呀!
正胡思亂想間,手中釣竿微微抖動起來,她頓時回過神來,目光銳利,殺氣騰騰的專心對付起這條好不容易撞到自己手里的獵物——
前兩次都空手而回,今兒一定要逮條大魚回家加菜!
只是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忍的,在卓三娘使出了吃女乃的力氣和水里那條魚搏斗了三百回合,但一盞茶辰光後,最後還是以連餌帶鉤跟著魚消失滔滔溪流而惜敗告終。
「可惡!」她懊惱沮喪地抱著釣竿,小臉郁悶難平。
就在此時,面前突然冒出了被草繩兒串起的三大條鯉魚。
卓三娘詫異地抬頭,「欸?」
雷敢不知何時已經火速換下侯爵官袍,回復一身玄衣勁裝,手上拎著一串大鯉魚對著她,陽剛英氣的臉龐面無表情——其實是給緊張的。「給!」
傍什麼給呀?
她眨了眨眼,一頭霧水地仰望著他。「為什麼給我?」
「老……我方才無聊隨手拍的,我,反正也不吃,便給你了。」他的神情有一抹戒慎忐忑之色,好似害怕她會尖叫「非禮啊」,然後把魚砸到自己臉上來。
可憐雷敢長到二十五歲來,向來罕有正面和嬌嬌女敕女敕娘兒們接觸交手的機會,尤其眼前這粉團兒似的小娘子又不是他山寨的兄弟,也不是他底下的那群狼崽子,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說話行事,才能夠不嚇跑她也不惹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