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一道聖旨賜下,隨著妍妃自東胡進宮的胡人女侍因下毒弒君罪證確鑿,被處以死刑,而身為主子的慕容妍雖有疏于管束之責,但因念其渾不知情與其為東胡獻女的身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幽禁于華顏殿,未得皇令,不得擅離。
雖如籠中鳥般失去自由,可除卻不得擅自踏出華顏殿外,嚴熾書不僅沒將原先伺候她的宮女給撤了,就連膳食及日常所需也同舊時般從未更動,甚至他說送予她的那只母鷹若妍也留棲于華顏殿,與她為伴。
般般種種的厚恩待遇,讓慕容妍更是無以回報地自慚形穢,懷著贖罪的心安分地在華顏殿里過著清寂寥落的日子。
數月後,自痴癥中清醒並回返京城的平曦親上華顏殿探視她。
「知道你曾試圖毒殺皇兄,我很不諒解的對你氣極了,可是當皇兄對我提及與你初識時的情況後,我便理解了你的難處與掙扎。那種為了至親豁出去的心情我懂,因為我也是為了扞衛皇兄的那口氣,才會喝下毒茶,成了痴兒。」
平曦的將心比心,讓慕容妍百般動容,也從她口中得知嚴熾書在將她幽禁後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更加肅厲清冷,緊緊鎖上心門的他,將全副心神都放在國政上,就連後宮也不曾踏足半步。
「我這皇兄當真是愛慘你了。」
雖是取笑般的嗔笑說著,可平曦臉上的認真慕容妍全看在眼里,也因此在平曦真心關懷的探問下,對她坦承了自己對嚴熾書的情意與虧欠。
有了平曦貼心的勤訪作陪,被幽禁于華顏殿的日子漸漸不再孤寂難熬,只是慕容妍怎麼也沒想到,又過了近半年,玄殷解清蠱毒回朝不久後,她竟迎來了一道叫她措手不及的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承東胡新汗王格圖之請,令昔東胡巫女與其女慕容妍歸返東胡,順應天命。欽此,謝恩。」
半旬過後,由皇軍精銳護送的車隊浩浩蕩蕩的駛出宮門,坐在馬車上的慕容妍頻頻回顧的掀簾凝望,依依不舍的看著這座巍峨皇宮,看著她愛上的男人。
佇立于宮牆上的熟悉身影,負手身後的傲然挺立,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卻感覺得到他渾身散發出的冷心寡情。
這一別無期,是他賜予的恩典,她該要感激涕零的。可……回到東胡的她,連想遙遙望他一眼也再無可能,就連可笑地以為自己至少仍與他同處一方天下的妄念也再不得存,滿心愧疚的她又該如何過上心空寂寞的後半生……
「妍兒,別再回首了。」心疼女兒的東胡巫女輕輕攬著她輕顫的縴肩,溫婉勸道。
「阿娘,妍兒欠他的,這輩子怕是再沒機會償還了……」淚隨聲落,慕容妍難忍心傷地伏在娘親身上低泣。
「虧欠與否,不是咱自己認了算,熾皇也未必樂見你帶著贖罪的心過一生。自古情字不堪書,緣起緣滅天自斷,放寬心吧。」
輕聲勸慰,慕容妍娘親的眼里有絲忐忑不安,直至隨行的女侍給她一記肯定的眼神,她才略略安心的釋懷。
噠噠的馬蹄聲漸行漸遠,浩大車隊揚起的煙塵也隨其形影漸漸消失,負手靜佇的嚴熾書卻仍是遠遠眺望,銳利的眸心里有著難以言喻的沉痛傷懷。
走吧……不要回頭,離開這困住你的深宮,自由地過上你想要的人生。
也許……你願意的話,記得朕對你的歉意,記得朕以帝尊給予的寬容。
薄唇無聲低喃,慕容妍探出車窗的懸淚面容躍上心頭,讓嚴熾書心頭一沉,薄唇再次掀張。
還是不了……緣起于孽,散了也罷,就別再記著聯這個仇人了……
轉身踏入殿內的身影仍舊一派威儀、傲然地不可一世,然而拉長在身後的陰影卻是蕭瑟清冷,孤獨寂寥……
「天朝大敗胡匈,格圖也繼任東胡汗王,這天下正是祥和太平,皇上不閑適握權,到後宮雨露均沾的給皇室添丁,倒是在這御書房里徹夜批閱奏折,未免也勞碌太過了。」
訕笑的話語隨著藍袍身影在寂靜的御書房里響起,搖著檀扇的玄殷一坐在梨木圈椅上,端的一派優閑自在。
鷹眸輕抬,投去冷冷一眼,嚴熾書連開口都嫌多余的繼續埋首御案。
「要我說呀,用工作來淡忘情傷是最蠢的。怎麼看著才智聰明的你,竟也犯上這等事呀?」就算人家明擺著懶得搭理,人稱笑狐狸的玄殷還是能揚著痞笑,自顧自地風涼調侃。
話一說完,玄殷瞬間刷展手中檀扇,俐快地擋下朝自己面上狠厲擲來的一管狼毫。嘖嘖嘖,好在擋得快,要不他這風靡京師的俊臉可要遭毀了。
「我說你這人,別被說中了便惱羞成怒,當皇帝可得有些度量才是。」
「你是吃飽太間,想找架打嗎?」銳利鷹眸一瞪,嚴熾書咬牙切齒地吐出話。
「晚膳是真吃挺飽的,不過我下月便要迎娶平曦,這相貌得顧全,所以架還是別打了吧。」端著一臉認真,玄殷說著說著便端起了擱置一旁的蔘茶,大大方方地喝了起來。
「要不是因為平曦與你大婚在即,我犯得著徹夜親審這些奏折嗎?」冷笑回話,嚴熾書也端起圓子俐快再呈來的新茶,澆心火似的一口飲盡。
「話哪是這麼說的,明明是你自己吃撐了愛瞎忙,哪里是政務積案了。」淺淺笑道,玄殷滿意地看著嚴熾書臉上閃過一絲羞惱,隨即又開口道︰「既是這般放不下、舍不得,又干啥要將她送回東胡?」
「人既無心,何苦強留。」鷹眸低斂,嚴熾書案牘勞形的倦容又蒙上層陰霾。
「姑且不論有心無心非表象足以論斷,輕易放棄的你,又真的能夠專于國事,勤于理政嗎?」
見嚴熾書挑眉質疑,玄殷起身上前,抽出案上一本奏折攤在他面前,「瞧,這平城明明稅賦豐盈,百姓豐衣足食,郡守卻奏請國庫授銀援糧,而你竟然還落了個準字,你這心真專嗎?」
聞言低視,嚴熾書不由得蹙眉,懊惱著自己竟這般失神輕心。
「對于自己想要的東西,你向來勢在必得,怎麼踫上她倒是退縮了?與其孤單的頹廢度日,不如就悍然前行,將她追回吧。」
嚴熾書不得不承認,玄殷的話真激起了他一絲念想,可一想到她倨傲的神情,他便又心生退卻。曾經他賭上一切拼搏,可換來的卻是她的無心,他又如何能說服自己再去爭?
「國不可一日無君。」心神,略斂,嚴熾書淡淡回話,執起狼毫,重新批起平城郡守那本奏折。
「然君不可一日無心。」見嚴熾書眉心輕擰,仍是埋首御案,玄殷心下一嘆,將懷中那封私函扔上御案,「若你認為方才的理由不夠,那這信里提的事或許能讓你添些動力。」
說完,玄殷便旋身往外走,然後偷偷竊笑地在跨出御書房時,听到嚴熾書低吼了句︰「這可惡的格圖,竟然忘恩負義!」隨即便驚急憤怒地使出輕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縱。
心涼如水,凍心寂性是吧?就不信這招不讓你心急如焚!
生性月復黑,黑心黑腸黑到底是吧?就不信這招還整不回你!
朗聲揚笑,好不容易逮著機會的玄殷心下真是樂翻了。
「駕!」衣袂在逆風急行下獵獵作響,一身玄色墨衣的嚴熾書緊握著韁繩,焦急地策馬疾奔。
無視尾隨身後的熾影衛追護難易與否,嚴熾書整顆心全因玄殷丟來的訊息而高懸難安。原以為格圖成了汗王是件好事,也抱持著與其將她困在深宮里,不如讓她回到東胡平靜過日來的好,他卻是千算萬算也算不到,那格圖求請讓巫女歸胡的目的竟是要迎娶有一半巫女血統的慕容研,好求得天佑東胡萬年康泰!
就算明知她心里無他,可自視甚高又衷心痴情的嚴熾書無法忍受自己的女人成了他人之妻。何況這格圖明明就已經將當初照顧他的醫女迎為胡後,更是熟知他與慕容妍之間的愛恨糾葛,現下再納娶慕容妍,又豈會真心以待,讓她受盡榮寵的一生幸福。
滿心慌急,氣憤難休的嚴熾書日夜不停的狂馳急追,終于在疾馳了兩晝夜後,在西塞關前百里處望見了車隊形跡。
然而就在他要策馬躍奔,攔下車隊行步時,一騎蒙面黑衣人先他一步的朝車隊突襲。見狀,嚴熾書立即抬手鳴哨,追護在後的熾影衛隨即俐快地以輕功疾影沖上前營救。
驚慌失措的尖嚷聲與刀光劍影剎那間四下急起,場面一團混亂的揚起滿天塵土,跨騎于馬上的嚴熾書銳眼如鷹,難掩心慌意亂的搜尋著刻在心頭的那抹身影。
「救命……」一聲熟悉的嬌聲驚嚷響起,循聲側首的嚴熾書便被眼前那一幕給驚得呼息一窒,瞬間抽出腰間佩劍,提氣一躍飛身疾落,及時將朝慕容妍劈下的凜凜刀光攔擋揮飛。
騎術精湛的俐扯馬韁,嚴熾書長腿一夾馬月復,迅速地在馬身回旋側扭時,腰身一低,大掌伸前擒握住慕容妍腰際,在另一記刀光再落前,將慕容妍撈上馬背,牢牢地護在身前。
突來的襲擊讓慕容妍有些倉皇失措,狠厲劈來的閃閃刀光更是嚇得她連尖叫都哽在喉間,可被抱進一堵溫暖胸膛的她,卻在嗅到熟悉又難忘的陽剛氣息時,瞬間安下了心。
是他!那個說著愛她的嚴熾書,他真的來救她了!
心下難掩顫抖的深深悸動,慕容妍在他急扯韁繩,逼得馬聲撕鳴高揚前蹄,利落地朝蒙面人揮劍封喉時,緊緊地圈抱住他結實的腰際,在他胸前落下滿腮熱淚。
不論如何,她絕不再放開他,就是與他同喪匪徒刀下,她也不願再與他相離。
不知道過了多久,凌亂紛踏的馬蹄漸歇,被緊摟在馬上顛簸的震動也漸漸緩止,慕容妍這才悄悄睜眼。
「妍兒,你沒事吧?」馬一停,嚴熾書便甩開了手上的劍,焦急地抬起埋首胸前的小腦袋,擔心地探視她是否無恙。
熟悉的低沉嗓音隨著親昵的喚聲傳入耳里,激起慕容妍心湖陣陣漣漪,淚眼蒙的看著這個總是護著她的男人。「熾、熾書……」
「妍兒,朕的妍兒……」輕顫不止的嬌軀讓嚴熾書好不心疼,而她那如泣如訴的低喚更是讓他激動不已,鐵臂一收,將她緊緊抱在懷里,開口低哄,「沒事了,別怕,有朕在。」
軟聲低哄的嗓音低沉迷人,緊緊圈護的懷抱泛著讓人安心的溫暖,慕容妍感動得止不住淚,再不壓抑的在他懷里抬起頭,撫著他因連日奔波而略顯疲倦的俊顏,「你還是來救我了……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說,我愛你,徹徹底底地愛上你了。」
「妍兒,你、你說什——唔!」由她嘴里吐出的話讓嚴熾書又驚又喜的不敢相信,才想開口再問時,微顫的嬌女敕紅唇卻突然印上,將他未盡的話全吞沒。
將近一年的隔牆相思、情難所歸的煎熬,全都在她毫無顧忌的獻吻下消弭殆盡,如願以償的嚴熾書瞬間取回了主導權,強勢的唇舌悍然入侵芳腔,霸道地勾纏嬌羞的粉舌一同銷魂。
兩心相屬,情之所至的纏綿熱吻久久方休,嬌喘吁吁的慕容妍在緩了緩氣後,抬起了酡紅的臉,嬌滴滴又羞怯怯地迎上他氤氳的雙眼,「這一次,可不可以別再將我送回東胡?」
「那忘恩負義的格圖,朕這回就是賭上整個天下,也絕不再讓任何人奪走朕的皇後!」
霸氣回應,嚴熾書的眸心又燃起忿忿怒火,長臂一收便將懷中嬌人兒抱得更緊。心下暗忖著一會兒便要急傳鷹訊,讓羅修武再披甲上陣,領大軍踏平東胡,將那才坐上汗王寶座的格圖給擒回中原軟禁一生,看他還怎麼坐享齊人之福,妄想將慕容妍納為妻妾!
看著嚴熾書義無反顧的為她傾其所有,倚在他懷里的慕容妍心下真是萬分感動。
她何其有幸,又何能有此福分,得到這男人的衷情所愛。
可是他的一臉憤慨又讓她不由得在心里偷偷抹了把冷汗,她要怎麼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丞相玄殷、太尉羅修武以及汗王格圖策劃的假戲?
就連方才那群朝車隊突襲的蒙面人,也都是格圖安排的鐵騎,為的就是要看這個明明愛慘了卻又老擺著傲然清冷姿態的帝王手忙腳亂,心驚膽顫的失了方寸。
是說,能得到這玉面修羅的一片深情,如願的回到他身邊的她,在感動之余用上自己的一生、同樣傾己所能的愛他來回報也就是了。
至于他們幾個知交兄弟要怎麼滿肚子壞水的整鬧彼此,也不是她能搭得上手了。
不著痕跡地在嚴熾書胸前抿唇失笑,慕容妍縴手一伸,回應他一往情深地將他緊緊圈抱,「熾書,謝謝你包容著我的一切,謝謝你這般愛我。這一生,我無以回報,唯願能留在你身邊做牛做馬,傾盡全心地愛你。」
「傻瓜。」大掌寵溺的輕揉她的頭,嚴熾書低低笑道︰「朕怎麼舍得妍兒做牛做馬?這鳳首後位自始至終都為你留著呢。」
愣愣地抬起頭,慕容妍不可置信地望著嚴熾書,「你、你剛剛說……你要立我為後?」
薄唇揚起迷人淺弧,嚴熾書俯首印下眷戀細吻,「朕這總被喻為狠厲無情的玉面修羅,這輩子也就只戀上你這個小逆妃,不立你為後,要立誰?」
明明听著像是戲誰的語氣,慕容妍卻是動容地喜極而泣。
初遇時,她便從他器宇軒昂的俊顏中,看出他唯我獨尊的驕傲。
再遇時,他的狠心絕情,她更是身在其中的體會甚深。
入宮後,他的溫柔寬待,傾心戀護,讓她無法忽視。
當她包藏禍心試圖殺他時,他卻是賭上一切地默默布局,就為了對她的一到最後,連她一句「我是真心的」都得不到的他,卻在得知她會成為汗王妃子的當下,擱分,無視帝尊的前來攔阻。
甚至想也沒想地便將鳳首後位許給曾對他懷著恨殺之意的她!
這樣一個男人,這樣一份執狂深情,她如何能再心有恨意,又怎麼能不心悅臣服……
「妍兒……你,不願嗎?」
看著慕容妍相對無語,一顆顆淚珠似珍珠般滾落頰側,向來頂天立地的嚴織書也慌了。難道,她還不願相信他?還是無法擱下一切的與他執手同行?
「怎麼不願,我樂意至極。」情難自禁地朝嚴熾書撲抱,將滿腮喜淚全抹在他胸前的慕容妍,有些嬌憨、有些任性、也有些驕恣的再道︰「君子之言,駟馬難追,何況你還是九五之尊,話說了可不準不認。就算我成了大逆妃,這後位我誰也不讓的。」
始終清寂孤傲的心,在慕容妍的傾心應允中緩緩落定,終于有了被填塞完整的滿足感,唇畔笑弧再度高揚,嚴熾書逸出愉悅笑嘆,「也就只有你這逆妃,襯得上朕這玉面修羅呀。」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