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熾皇朝瑞龍二十四年秋
隨著廢太子嚴熾書前往居南關的前太子妃,也就是凌王妃任婉容,因身虛體弱,不堪水土不服,卒于瑞龍二十四年春。
居南關,名副其實的位于中原版圖的南方邊陲,雖是土厚民淳的毓秀之地,可節氣一過寒露仍是吹起陣陣刮人的秋風。
方才閱完鷹傳回的密訊,嚴熾書負手靜佇的身影在城牆上傲然挺立,狹長的鳳眼深邃中帶著銳利,堅定地遠眺著前方。
「殿下。」才攀上城牆的圓子不過喚了聲,便被嚴熾書一記冷眸給瞪得慌忙改口︰「呃……奴才是說啟稟凌王。」
「何事?」收回眸光,嚴熾書淡淡問道。
「羅將軍半刻前已進城,正在王府主廳等您。」恭敬稟報的圓子悄悄抹了抹莫名發涼的頸子,心想實在不是他要犯蠢,這喊了多年的稱謂也不是說改便改得了口。
「讓修武先行休憩,本王明日再見他。」淺淡交代了句,嚴熾書腳跟一轉,率先步下高城,兀自朝王府側廳一處院落走去。
蕭瑟的秋風刮落了滿園的黃葉,讓植滿林木的院落添了幾許寂寥,就連房內傳出的琴聲都似傷春悲秋般的淒淒楚楚。
輕推門扉,見撫琴女子專注出神,嚴熾書沒開口擾她雅興,徑自走向擱著文房四寶的案桌,在縑帛上揮毫。
甭影偏多蕭瑟意,寂寥盡處晚霞紅。
撥弄琴弦的縴指緩停,朱顏蛾眉的女子款款起身,朝嚴熾書優雅福身後,便執起較細巧的紫毫,在那蒼勁有力的墨跡旁跟著落下。
唯有秋霜伴晚風,紅塵清淨夢成空。
「婉容這小楷寫得仍是這般秀麗雅致。」唇角輕揚,嚴熾書牽起女子的手,朝內室走去。
「那是凌王不嫌棄,婉容這字還稱不上好。」順從地跟著嚴熾書進了內室,女子在他落坐床榻時便動手卸下床紗,然後跪坐他身前。
眼前女子溫婉順服的柔姿,讓嚴熾書心頭不免微動,曲指將她頰畔的發絲撩到耳後。「婉容跟著本王多久了?」
「自凌王仍為太子之身,年方十八時在瑞皇旨意下迎婉容為太子妃,至今四年有余。」輕手挪移床榻上的倚枕,女子邊答邊伺候嚴熾書舒適地靠躺著。
「玄殷來訊了。過幾日本王便親自帶你到霜北關。」制止了女子幫自己卸冠的舉止,嚴熾書鳳眸微眯,淡淡說道。
「這麼快?」低聲驚呼,女子幾乎克制不住輕顫。然而是喜是悲、或懼或期卻只有她自個兒清楚。
聞言,嚴熾書鳳眸再啟,龍眉一揚,「婉容不願?」
「凌王多慮了,婉容豈有不願的資格。」斂了斂心底那份顫動,女子垂眸傾前,以縴細的指揉按著嚴熾書的額際。
力道適中的揉壓舒適地讓嚴熾書又眯起了眼,心思卻不由得有些飄忽。眼前這個父皇親賜的太子妃,氣度雍容、秀外慧中又姿色絕佳,雖然受龐邑的脅迫在大婚之日對他下毒,可天性善良的她卻在他佯裝要飲毒酒時,慌懼的拍翻了杯。
早將女子來歷模透的他,利用女子善良的天性將她納為己用,而她也不負他所望地安分守己,在東宮里扮演著討不得寵的太子妃。然而她那善體人意且從不踰距的體貼,嚴熾書這些年里卻是體會甚深。
一思及此,嚴熾書緩緩睜眼,開口問著︰「婉容怨本王嗎?」
突來的問話讓女子頓止了揉壓的指力,隨即漾著淺笑開口反問︰「此時此刻,凌王可允婉容同在東宮那般喊您殿下?」
女子巧笑倩兮的艷容沒讓嚴熾書動心,而她那仿若撒嬌的敘舊語氣卻讓他有些動容。
見嚴熾書點頭不語,女子往後跪退了步,緩緩開口︰「殿下,可還記得婉容失態哭倒在您懷里那回事?」
「記得。」雖然對眼前女子並無情意,可嚴熾書也忘不了大婚後不久,看著自己的妃子為了另一個男人而淚崩的意外之感。
「那麼殿下方才問的話豈不是刻意言重了。霜北關之事對婉容來說不是牲,而是成全。那麼婉容該要怨什麼呢?」說完,女子笑看著嚴熾書。
她的話讓嚴熾書也忍不住唇角微揚,可想到這些年她不忮不求的安分相伴,又忍不住開口︰「如果今天匡王不是心向龐邑,興許你仍可伴在我身邊,甚或有朝一日母儀天下。」
「謝殿下抬舉,可婉容不配也不敢奢望有那等貴命。庭院深深的後宮高位,步步都如履薄冰的不容易,著實不是婉容待得來的。再者殿下將來稱帝,身畔理應值得一名知心人常伴,婉容自是配不得的。」
女子話說得得體,可那彼此均無心就別勉強的弦外之音嚴熾書自然是听得懂的。釋然地與女子相視一笑,嚴熾書躺平了身說道︰「時候不早,歇息吧。」著手幫嚴熾書御冠寬衣,女子終于能夠笑得如願以償,「殿下安心歇著吧。婉容給您繡的玄衣纏裳尚差幾許便能完成,趁著還有幾日,婉容還想給您結條佩綬,然後再納雙履鞋。」
須臾過後,赭紅色的床紗掀開再垂掩,女子已退離了床榻,正想朝外廳走去時,嚴熾書低沉的嗓音卻再次傳來,「既是獻品,那眼可容不得一點閃失。」
明明像是說著件物品般的生硬語氣,可女子卻是听得加深了笑容,「殿下放心,婉容自有分寸。婉容最後能為您做的,也僅余這些了。」
這生來便擔著帝王命格的男人,器宇軒昂又尊貴無匹,她沒那福分讓他愛上,也沒那緣分戀上他,可他給的關心暖意她是懂的,也因此即便勞神傷眼,她仍想在最後再多為他做些什麼。
時至霜降,嚴熾書在被貶到居南關近三年後,帶著侍女婉容,在幾名影衛的保護下來到了如被冰雪封城的霜北關。
霜北關一直都是傾龐邑派系,老北關王嚴滔是嚴熾書的皇叔,雖說嚴滔在兩年前離世,但在他死後繼任北關王的嚴應匡也接續了其父人脈,自然也屬龐邑那方的人。比起其他三大邊關,要拉攏霜北關為己所用顯得更有難度。
也因此,來到霜北關的嚴熾書,自然也沒受到任何禮遇。長嚴熾書五歲,年輕氣盛的匡王甚至避不見面。
不說嚴熾書身為居南關凌王,不奉旨鎮守居南關卻跑來霜北關,光就早前听聞他領百名精兵解救西塞關之危的事,也夠讓嚴應匡懷疑他居心叵測。更別說他沒將凌王妃照顧好,讓她命厄華年,更是讓嚴應匡悲憤得連見他一面都不肯。
直到數日後,嚴應匡在城廊望見他以為這輩子再無緣相見,日夜思念的面容,這才讓他再顧不得其他的見了嚴熾書。
「皇弟這趟千里迢迢,總算是與皇堂兄見上一面了。」領著侍女走進王府大廳的嚴熾書,沒有任何久候多日的不耐,反而熱絡地朝嚴應匡開口。
「雖同是皇族,但我與你可沒這般熟,那些客套話就省省吧。」坐在主位上的嚴應匡一臉踐樣,連賞嚴熾書一個正眼都懶。
不意外嚴應匡的反應,但他目光直落在自己身後侍女的舉止卻讓嚴熾書輕揚的淺笑更加深幾許。
「皇堂兄說的是。不過皇弟接下來要說的,不方便讓外人知曉,可否請皇堂兄遣退他人?」
聞言,嚴應匡雖有」瞬遲疑,但看到心上人的那股腦熱,再加上急欲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急躁,便想也沒想地揮退了廳里的下人。
待廳里只剩自己、嚴應匡以及婉容後,嚴熾書便從容開口,「其實皇弟這趟是親自將婉容送回你身邊的。當年父皇在龐丞相的慫恿下硬是將婉容立為太子妃,在知道你與婉容互有情意後,皇弟心底對你始終有著虧欠。」
「真是婉容!」得到確切答案的嚴應匡心頭一熱,幾個大步一跨,情難自已的拉著侍女的手,「容兒,你真的沒死,我、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
看著嚴應匡漲紅了臉的模樣,嚴熾書心下暗笑,開口又道︰「既是父皇親
賜的太子妃,自然也由不得我做主,但做對有名無實的夫妻,再安排出香消玉殖的假戲,促成有情入終成眷屬的美好結局,皇弟還是做得到的。」
「……謝、謝謝。」
雖然心下又是感動莫名,又是激動萬分,但能將霜北關鎮守得妥妥當當的嚴應匡也不是個淺心眼的,有些吞吐的道了謝後,便又開口問道︰「你端著這成人之美的舉動,是希望從我這得到什麼?」
「既然皇堂兄問了,那我也就直說了。皇弟是想跟你借調三萬兵馬,支援西塞關抵御東胡。」
聞言,嚴應匡不由得挑眉,「之前你不是才領兵擊退了東胡,還跟烏圖談定休兵半年,這會又來同我借兵?你該不會以支持西塞關為借口,實際上是想領兵攻回皇城吧?」
聞言,嚴熾書心中不由得有些慶幸,他這皇堂兄還算有點腦袋。「皇堂兄這是在說笑吧?三萬兵馬要從邊關打回皇城?我瘋了不成!」
「那你倒是說說,干啥管那西塞關兵馬足不足的事?」
「皇堂兄應當也知曉,那狼子野心的東胡屢次興兵擾關,西塞關兵力不足,面臨東胡的侵擾簡直就是中原板蕩,前途堪慮呀。」
「哪又怎麼樣,守不住也是西塞關桓王自己沒本事。」
「皇堂兄說的是。但你再想想,東胡要破了西塞關,難道不會大舉進攻霜北、臨東與居南三大邊關嗎?就算不會,破了西塞關再奪皇城,這天下要叫他們到手了,你可是要認東胡人為主?」
「我中原漢人鼎天立地,哪可能認東胡為主!」威聲一喝,嚴應匡思忖片刻後又道︰「我可以出借兵馬,可你能保證那沒用的桓王有本事領兵嗎?」
「皇堂兄請放心,在與東胡談定的休兵止戰期間,我好生整頓了西塞關的兵力,只要再添些兵馬,要抵住東胡接下來的侵擾應當不成問題。」
聞言,嚴應匡不由心頭一震,想來這被廢的太子真有幾把刷子,被貶至今不過兩年多,便已將西塞關上上下下都納入氅下了。這狀況是否該同龐邑通報呢?
看著嚴應匡搓著下頷沉思,深知第一步棋已己有成效的嚴熾書見好就收,緩緩再道︰「想來皇堂兄心底已有定案,那麼皇弟也就不多叨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