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時他不過九歲,一次高娃努親自前來朝聖獻貢的機會下,小他兩歲的她就跟在父親身旁,年幼的歲數卻筆直端正地立正站著,不躁不動,還一臉嚴肅,父王那時還當著高娃努的面夸這丫頭將來一定是大將之材。
然後隨行的貢品中有一只北國才有的稀有金眼茸兔居然跳月兌出沒關好的籠子,一蹦一蹦地跳入皇室後面一大片的林木之中。
「父王,交給我,我去把它帶回。」
說著,小小年紀的她已經背著幾乎跟她差不多高的弓箭追了出去。
他不放心這麼小的孩子,又是女娃,一個人若在那片一望無際的林木中走失,那該如何是好?
「父王,我跟著去看看吧!」他說。
得到允許,他快步跟了過去,但女娃腳程快,他追尋了一陣子才發現她的蹤影。
「喂!小心!」
她為了追兔,忽略了從旁而來想要偷襲她的豺狼。
當她撲上兔子的那一刻,豺狼也撲向她,他大喊一聲—
「當心啊!」
靖剛縱身一躍,撲倒了豺狼,但同時也被快速靈巧掙月兌的豺狼壓倒在草地上。
年紀尚輕的他力氣根本不敵雄壯的豺狼,他用手肘死命頂住豺狼的下顎,不讓它的尖牙利齒得逞,但力氣很快就要耗盡,這下不死也得落個破相的下場……
「啊嗚!」豺狼忽地一聲慘叫,放棄了利爪下的他,往旁逃去。
原來是小小的高娃暮,用一根地上拾到的粗木,往豺狼背後狠狠打去。
「謝、謝謝。」靖剛向她道謝,原本應該是她的救命恩人,現在反而角色互調了。
小小的高娃暮下巴微揚,有點惱怒地道︰「哼!多管閑事!嚇跑我的小兔,我又要再重新追一次了!」
抱怨完,小小的身影再次竄進林木之中,找尋那只金眼小兔。
「喂!等等……」靖剛也趕忙起身追了上去。
年紀那麼小,就那麼驕傲,是北方人的天性嗎?但至少不是見死不救。
所以,當他听見北方兵是由她統率時,他自願去游說。
所以,當她答應他不會再對東方國土的人起兵時,他便輕易地相信了。
他以為高傲的她有一副好心腸,最後她卻證實了他的以為是錯的。
那麼,連豺狼都不怕的她,現在又怎麼會怕區區一只老鼠?
她發生過什麼事嗎?
見她連睡覺都淚流不停,他索性輕輕搖醒她。「起來吃藥,吃過藥再睡。」
從滿是老鼠地窖的惡夢中醒來,她淚眼迷蒙地望向他,「什麼?」
在夢里,因為他的聲音,老鼠才被嚇跑的,但她沒听清楚他說什麼。
靖剛瞧著她現在的樣子,簡直像一張純粹的白紙。
這才是原來的她嗎?
他拿來藥包和溫開水。「有辦法自己吃嗎?」
「嗯,可以。」
斑娃暮像個好學生般,乖巧地點點頭,然後接過藥跟水,一副「藥很苦但我會吃下去」的掙扎模樣,讓一旁的靖剛看了忍不住笑出聲。
「藥有這麼難吞嗎?」
「嗯,」高娃暮先是灌了兩大口水,努力把藥丸吞下去後,才接著說︰「以前都是煎好草藥喝下去的,雖苦,但不卡喉。現在這種一顆一顆五顏六色的藥,雖沒以前的草藥苦,但我不喜歡那種快被噎到的感覺。」
她一邊皺眉嘟嘴,一邊叨念。
這一刻的她,真的不是他所認識的高娃暮。
「好吧,那早點睡。」不想讓她發現現在的自己對她異常心軟,他催促著她繼續睡回籠覺。
斑娃暮當真听話,人一躺、棉被一蓋,最後還小聲地對他道了聲晚安。
「……嗯,晚安。」
最後的回應,消失于她好不容易安穩睡去的細微酣聲中。
一早,當高娃暮被公司秘書打來的電話叫醒時,靖剛早已離開飯店。
簡短地交代完事項,高娃暮忍著因感冒而全身酸痛的感覺起身。
床邊小癟子上,一張便條紙用玻璃杯壓著,上面有從小長期習毛筆練出來的好看字體,短短幾句,寫著—
記得吃藥,有事打電話給我。
斑娃暮拿起紙條,仔細看了兩次,然後再放回去。
她起身整好床鋪,一番梳洗後,在換衣服時從鏡中看見滿身傷疤的自己。
昨天他看到了這些傷……
縴縴手指輕輕地撫過那些傷疤,彷佛還能感受到那時鞭笞的痛楚和火烙的燒疼,這些回憶因為丟不掉,全被她深深收藏著,時刻提醒著自己,什麼叫做心軟的下場。
穿好衣服,最後再替自己畫了個年紀看起來不要太小的妝後,感冒還沒完全痊癒的高娃暮便離開飯店,叫車前往公司。
罷才那通電話里,秘書是這樣說的—
「總裁,劉大和那塊地初步調查已經有了結果,您最好盡快過來一趟。」
一大早先回家收拾昨晚殘局的靖剛,在一陣忙碌過後,拿出手機查看了下。
雖然有事她也不一定會打給他,但,是否需要提醒她吃藥?
她有看到字條嗎?還是還在睡呢?
正在猶豫著是否該打通電話給她,用冷冷的語氣做些提醒時,他的電話先響了。
來電號碼不是心里以為的那個,雖然從沒將她輸入在聯絡人名單之中,但那串數字卻在沒有刻意的情況下記起來了。
「喂?是嗎?好的,我等下親自送去。」
是廠商打來通知建管處陳處長訂制要給太太的珠寶已完工,可以取貨了。
由于對方的身分加上是老客戶的關系,于公于私都該親自跑一趟。原本應當是大哥要走這一趟的,但剛好今天大嫂要產檢,所以他便要大哥去陪伴檢查,他來代勞。
珠寶送到,陳處長非常滿意,直說太太就愛他們「克德」每年推出的限量特定款,華而不俗,貴而不嬌,乍看覺得別出心裁,一戴上,更像繁星襯出月光,讓戴它的人更美。
「處長,您客氣了,是夫人慧眼獨到,品味高雅,所以才讓我們的珠寶沾到貴氣啊!」靖剛客氣回應,夸贊的話听起來一點也不客套,而是真心誠意。
處長夫人本就名聲好、氣質佳,常出現在各個弱勢關懷單位的感謝名單里,而處長本人也是一位隨和的人,兩夫妻不論地位還是財富都有一定水準,但卻一點都不高調。
「哈哈哈哈哈,朱先生,怎麼每次我听你講話,都有種像在听文言文般的感覺?好咬文嚼字、老氣橫秋,到底是我比你大,還是你比較年長啊?」
靖剛被開這樣的玩笑,也只是搔頭陪笑,因為有時的確會不自覺地講起「古話」來,誰叫他記憶檔案從沒被地府的人歸零過呢?
「對了,劉老爹他那塊地……還好吧?」
劉大和據說是陳處長好友的一個長輩,那位好友定居國外,親戚中只有劉大和一人在台灣,也算是「舉目無親」,所以陳處長多少會特別關心這位長輩,而也是因為陳處長,靖剛才認識劉大和的。
靖剛看著陳處長面有難色。
「我听劉老爹說,要買他地的人是你認識的……有辦法幫得上忙嗎?」
不用陳處長開口,他已經在幫了,只是……
「處長,我認識的那位朋友說,他們開了一個不錯的價格給劉老爹,事實上,那筆錢可以讓劉老爹一家子過上很好的生活,有什麼特別原因劉老爹不接受嗎?」
陳處長拍拍他的肩,說︰「唉,年輕人,這年頭啊,就只剩下像劉老爹那樣的老人家不貪財,只惜情了!那塊地是他跟他過世的妻子一起守著、看著、耕耘著的,每一寸土、一粒沙,都是他與他妻子的回憶啊!
「你看她,妻子過世有十年之久,沒再另外娶妻,而是獨自一個大男人守著往日回憶,就知道他多念舊情了。你叫他拿一筆錢看著他與他妻子曾經一起揮灑過汗水的地被鏟掉,然後蓋起華麗的房子?怎麼可能?」
靖剛听了,沉思了下,最後點點頭,「明白,我會盡力幫忙的,請放心。」
听他這麼一說,陳處長寬了心,原本還擔憂的臉色總算笑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人家,真的不堪那樣打擾……」
「陳處長放心,我待會就過去劉老爹那邊看看,看他有什麼需要我留意幫忙的。」
陳處長欣慰地拍拍靖剛的肩,向他道了謝,送他上了車。
「記得,幫我跟劉老爹問聲好,說我有空會過去看看他的。」
靖剛朝車窗外的陳處長點點頭。「沒問題,處長,我會轉告他。您還真像他的親兒子般,對他這麼關心。」
「那是一定要的。」陳處長笑著回答。
說了再見,兩人道別,靖剛驅車前往劉老爹的住處。
陳處長剛剛那番說詞能說動任何一個人,但就是不可能說動高娃暮。
要不,他直接跟她議個價錢,把地買下來回送劉老爹?
靖剛腦袋一邊想著,車子已經到了劉老爹的家。
那一眼望去沒有半點綠意的地,難怪劉老爹的經濟狀況不太好。
之前也是听陳處長說,因為老人家的固執,就算農委會派了人來游說,還是沒能讓劉老爹接受新產學合作方案。
結果已經上了年紀,劉老爹在缺少新知—不知道現在土壤狀況及水質如何優化,加上冥頑不靈,還真的只能靠天吃飯了。
把車停好,靖剛下車,往劉老爹家方向走去。
不用按門鈴,因為門口正站著劉老爹,神情哀戚地不知道在跟誰請求著什麼。
他走近听—
「拜托你了,里長先生,就不能再幫我想想辦法嗎?」
「劉老爹啊,你知道的,我能幫的都已經幫了,但礙于您有塊地,補助的資格就是不符,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可是,這補助款三千,對我也是很重要的,我……」說著,老淚就要掉下來。
里長也是心軟的人,拍著劉老爹的肩膀說︰「先別哭、先別著急,我再去跟相關單位說說您這塊地的狀況,還有您家的經濟條件,再看他們是不是可以寬容一下。」
「謝謝你了,里長先生!」
里長走後,靖剛走向劉老爹。「劉老爹,還好吧?應該不是之前那票來威脅您賣地的人吧?」
劉老爹滿布皺紋的老臉還盈著淚,卻笑著搖頭。「不不不,是來幫我的里長。呵呵,阿剛啊,今天怎麼有空來?」
劉老爹習慣叫他「阿剛」,叫起來像在叫自己兒子般的親切,所以靖剛也才忍不住會特別多關心他一點。
「剛去陳處長那送珠寶了。對了,陳處長要我轉告您,說他有空就會過來看看您。」
听了靖剛的話,劉大和先是一愣,然後臉上漾出更大的笑容。
「是嗎?太好了、太好了!」劉老爹握著的拳頭緊了緊。
「老爹,既然補助款是卡在那塊地上,為何不賣掉呢?」剛剛有在旁邊听到里長在說,靖剛也很好奇。
「唉,」劉老爹先是嘆了一口長氣,才接著說︰「賣不得啊!那是我跟老太婆一起擁有的唯一財產,如果賣掉了,就算生活過得去了,但屬于我們的那些回憶誰買回來給我呢?」
回憶……他有一堆,想丟都丟不掉的……
看劉老爹對往事那麼執著,以前大部分的生活畫面一定都是幸福快樂的吧!
「對了,劉老爹,都沒看過您兩個孩子,他們人在家嗎?」
「他們呀,在啊,只是,天冷,都窩在被里了。」
突然門里一個稚女敕的身影引起靖剛的注意。
靖剛雙眼越過劉老爹,瞧到他背後一個約五歲的小男孩,瘦瘦弱弱,眼兒往上吊著,像是不敢正眼瞧人一樣。
「劉老爹,他是?」
劉老爹先是一驚,再順著靖剛所指方向轉過身一看,驚呼,「哎呀!你怎麼出來了,不是告訴你待在屋里……」邊推著小男孩進屋。
「阿剛啊,不好意思,這小家伙還在感冒,我才叫他別出來的。」他轉過頭跟靖剛解釋了一下,又轉回身語帶責備地繼續推著小男孩,「進去進去!別再出來!」
被推著往屋里走的小男孩,轉過頭瞧著靖剛,一臉不想回房的樣子。
待小男孩不得不順從的回房後,劉老爹才走回門口,但一點也沒有要邀靖剛進家門的意思。
「呵呵,不好意思啊!」
「別介意。但劉老爹,我以為您的孩子們應該都已經很大了,那是……孫子嗎?」
「呃……是、是啊!是孫子。這孫子年紀小,體質不好,染了感冒,所以叫他不要出來吹風。」劉老爹還是一臉笑咪咪的解釋著。
靖剛客氣地笑著點頭,「那劉老爹,您去照顧孫子吧,我就不打擾了,改天再來看您們。」
「欸,好的、好的,那你慢走,老爹就不送了。」
劉老爹站在門口,不斷朝著離去的靖剛揮手,直到靖剛的車駛離那塊荒蕪的田地。
堪稱荒蕪的田地,加上孩子那無奈的臉……
彷佛,重新看到了戰亂後的東方國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