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無雙花 第10章(2)

這場對峙是她贏了,就算杭煜再勇猛不怕死,卻不會讓東丘士兵平白送命。他確實不是無道的昏君哪……

他雖狠心斷情,再恨再怨,終究沒殺她也沒傷她……

卻還不如一劍殺了她好。

即使外頭人群聲音轉瞬消失,她仍沒法動。她知道該快逃,卻是半步也邁不開。

他永遠不會明白,她為何要做得如此絕情,逼他停戰。

只要東丘與大齊停戰,王兄們一定能以犧牲最少的方式降服九王兄,那麼,就不會再有其他大齊子民犧牲;可若不停戰,三方亂戰,死傷一定極為慘重。杭煜不肯放棄復仇,她便只能決定,讓所有恨意、所有敵意都沖著她來。

她是先為皇子,再為唯音,不管是誰犧牲……若只用一個人的性命就能換取和平——她能怎麼做——

她還能怎麼做?他們的停戰約定就是如此啊!既然她非死在他手中不可,她不想讓他、不想讓他為她的死後悔不舍啊……

她以為一人受痛就甘願了,卻沒想到胸口會這麼難受,心痛得令她幾欲昏厥。

沒關系,是她選擇這條路往前走。誰讓她太喜歡他,舍不得讓他多痛半分。她一如計劃地完成了一切,她應該要開心、要開心些……

她一次次告訴自己,她已盡全力,她總算保住了所有人,包括王兄與他;可是為什麼她開心不了,只覺得心被狠狠撕裂扯開,血一滴滴淌著,無法停止……

晶璧淚滴成串落下,她顫著手,緊緊覆上了唇,卻掩不去難以壓抑的啜泣,視線朦朧,卻還是努力想把地上的碎玉看仔細;她從不伏地的雙膝,一瞬間跪跌落地。

鳳凰對玉。

他的妻子才能擁有的鳳凰對玉,正在她面前……他再次……給了她。

「杭煜、杭煜……我、我想要的。」

她俯,手抖得幾乎連一片小小碎玉也拾不起,看著她曾經放棄的對玉又回到身邊,她綻開笑靨,絕美卻淒涼。

「你知道嗎?其實我想要、很想要……我真心……想要的……是你給的,我都想要,但是我、我、我不能要呀……」

她攤開了裙,視若珍寶地將碎玉撿回一月又一片,放在上頭。

「……你听我說,我沒有忘記帶走,我是怕讓人發現,教你丟失面子,我才留下一半的……」這些話,她說得再多,他仍沒听見……她不能讓他听見。

她趴在地上,突然發瘋似地開始在泥地上狂翻,不管雙手是否會受傷,她將那些碎玉一片片收攏起來,一片都不許遺漏。

混著泥,將玉一小塊一小塊地在手上拼回去,試著拼出與鳳玉一同比翼展翅的雌凰。她淚流滿面,滴滴落進掌心,讓她再也看不清一切了。

她拼不出來!她怎麼樣也拼不出來!圖案不對!不對!就是不對!

不能這樣,鳳凰可以比翼的,就算她不行,玉也一定可以的,他們明明曾經在一塊兒的……因為她的錯,從此再也不能成對了嗎?

還有時間,別心急,一定能拼回去的。

「碎了也沒關系,我總算拿到了呢……是我的了……再沒有別的女人……能拿走屬于他妻子的對玉了……終于……永永遠遠會是我的了……」

明明心痛至極,她頰上卻笑得開心,也笑得痛心。

完整的對玉只剩半邊,她一顆心也傷得只剩半邊。那一半,是等著赴明夜之約的重華王,等著以命相抵的伏雲卿;另一半,已經痛得隨玉碎成殘片了。

「可是怎麼拼不出來?為什麼……我拼不出來啊……我記性不是很好嗎?」

玉太碎,怎麼也組不出原來的形狀。她動了氣,握緊了玉,任指掌被割傷。

「杭濕,你信我一次,一次就好,我是喜歡你的,我不想讓你同我一樣的痛啊……我沒騙你,我真心喜歡你……」

其實,她很想為自己盡力一次,很想為他們之間盡力一次,但她若告訴他實情,說伏雲卿是無辜的,他的寶貝妹子是讓大齊王毀了的,然後讓杭煜去恨九哥,讓他揮兵攻進京城嗎?她辦不到啊!

她無能為力地哭倒在地,痛哭失聲。「是你沒給我選擇,你明明不給我選擇,你明明——明明就是你在逼我啊……你逼我……只能讓你恨到底啊……」

她不恨他,是她咎由自取,是她太貪心,是她……無法忍受任何重要的人受傷,才換得如此下場。

可是,她現在怎樣都不能回頭了。

她只能孤伶伶地抓緊她的碎玉,割傷了手繼續往前走。

她只能捧著殘缺不全、依然還是喜歡他的心,滴著血,繼續往前走。

被了。都夠了。他這麼恨她,便不會為她的死太痛心,她心甘願了。

「只一日……所以,沒關系,我很好,我很開心,我、我沒要後悔的,不會痛,這不會痛……我能求仁得仁……一定是了無、了無遺憾了……」

大齊重華王伏雲卿的墓地在安陽城西二十里的小山丘上。山丘之下,野林環繞;山丘之上,宏偉的陵墓矗立在中央,四周一片空曠。

雖然今夜不再飄雪,但夜里寒意仍重,不穿得厚實些,定會被凍僵當場。

自伏雲卿下山一路,不曾見到一人,放眼望去,除了山林之外,僅余冷清寂寥。冷、餓、甚至臂上不停泛疼抽痛,都影響不了她,彷佛那些感覺全是來自很遠的地方。

第三日,她沒藥可服,神智變得模糊了,身軀燒燙得厲害,唯一能讓她還有力氣支撐虛軟步伐往前走的,是她的執著,她要完成對他的承諾,他們講好了的。

她輕輕撫模身上那件過于寬大的鳳凰大氅。杭煜不要的,她又撿回來了。以前怎麼老沒發現,其實他的披風,真的讓她覺得很暖,暖到心坎里了呢。

今夜,一切都會結束。小丘之下的樹林中,應該埋伏了不少士兵,等著一擁而上抓走伏雲卿;抓到之後,在她讓他用刑逼供之前,可能已毒發身亡了。

想著想著,她忽然笑了起來。回頭細細思量,不知道幾個月前,若她如願殉城了,是不是今天就無須這麼麻煩?

「蘭將軍,見了面,我可是有許多話想對您埋怨呢。打小沒學好,我這皇女之路……真難走得平順啊。」

前方樹林還算茂密,從外邊遠遠望過去,看不出有任何士兵藏身其中。不過,她想不管她走哪條路過去,沒走到丘頂,應該都不會有人攔下她吧。

她站定路旁,將袖中六哥的匕首取出,狠狠釘進西邊的一棵樹上,而後朝著匕首屈膝行禮。

「六哥,我盡力了,謝謝你還願意認我是你的弟弟,咱們來世再做兄弟吧。七哥,你自己要保重,先生的新曲,百年之後,我會練好彈給你听。」

第三次再拜,她黯然說了︰「十一哥……如果你記得把公主埋在哪兒,就算枯骨也好,送回東丘吧,杭煜很想念他的妹子呢……我不是要護著九王兄,他惹了大禍,我氣都氣死他了,要是你們之後決定要教訓他,記得連我這一份一起狠狠教節他一頓——十四弟伏雲卿就此拜別。」

最後再一叩首,她解上的鳳凰大氅,萬分珍惜地摺好,放在樹底。「染了血污就可惜了呢。」她舍不得。那是他給她最後的禮物,她要好好收著。

她拍著拂去衣裙沾上的泥沙,出城時還一身雪白,現在有些髒污也沾了泥沙、染得又灰又黃了。「還好夜色下沒看得那麼清楚。不過……」低頭看著臂上滲血的衣袖,她皺了眉頭,不是因為疼,卻是因為這樣的顏色就明顯不對了。

「算了。」她扶著樹干慢慢撐起身子。趕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其實累極了;不過,也就快解月兌了。風愈來愈大,再不快走,她怕她會冷得走不動呢。

往前走進樹林,輕輕吟唱著腦中記得的先生的新曲,可才走一段,就看到一道人影橫擋住她的路。「蘭、蘭祈?你怎麼會在這里?」

「因為我能認得出真正的重華王伏雲卿。」蘭祈面有慚色,苦笑道︰「姑娘,不,殿下,您別過去吧,前方有弓箭手等著,一過去,便是萬箭穿心。東丘王這回鐵了心要取重華王的命。」

「我知道。杭煜這次倒是干脆俐落。這樣好,無須逼供,我能走得愉快些。」

她覺得放心了。「蘭祈,對不起,我其實走累了,走得慢,等走到了,我會記得打暗號叫你過來指認的,你要記得,吩咐他們射準一點,早點讓我解月兌。」

「殿下明知會送死,為什麼還要過去?反正殿下已經拿到誓約書了,實在沒必要連命都賠上啊。那不只是個詭計嗎?」

「不。這是約定。」伏雲卿搖了搖頭。「我和杭煜約好了,重華王伏雲卿的命給他。我的命,給他。他想要的,其它的我沒法辦到,但這件事,我能做到便會去做。我不會對他失約。伏雲卿從不負人,你別破壞我規矩,快讓開。再不快一些,中夜以前我走不到山頂的。」

「殿下為何不干脆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當東丘王妃不是也挺好的麼?瞧王上對您疼寵有加……」

她忽然覺得蘭祈很煩人,她和杭煜的事要他羅嗦什麼!秀眉微微蹙了起來。

「我出生便是大齊皇子,沒法裝糊涂。你再攔路,等會你的大功就沒啦!」

她繞過他,快步往前走。

「殿下,不能去!」蘭祈一把擒住她肩頭,阻撓她再往前。

她側身斜睨這礙事家伙一眼,反手抓住他沒規矩的手掌一扯,一個彎腰彈身,全力施了過肩摔把他甩飛出去。「是你自找的,別怪我不客氣!」

這麼一動,讓她覺得更為疲累,力氣像全被抽干了;她繼續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覺得寒意上身。沒有回頭,她悄然問了

「蘭祈,你在對我打探什麼?怎麼你會知道誓約書的事?你說你在這里……

指認真正的重華王——」她大驚失色,想也不想便要拔腿往山丘上直奔。

還沒跨出幾步,腰間突然讓東西纏上,不讓她再前進,低頭一看,是條極為眼熟的長鞭;她還沒會意過來,身子卻被猛然往後一扯,騰空飛起,急速墜落,以為會跌重,卻穩穩跌進一副紮實懷抱中。

她閉緊眼眸,不想面對來人,試圖奮力掙月兌,卻被牢牢縛住。

「知道嗎?唯音,朕恨你。或許這世上,朕最恨的便是你。」

耳邊傳來再輕不過的一句話,教她愕然頓住。尚未癒合的心傷又像被撕裂,傷口開始淌血抽疼。昨夜他殘忍的話語猶在耳,教她登時幾乎要絕了呼吸。

饒了她吧,她受夠了,她不要再掙扎心痛了,她只想要一個痛快解月兌!

「朕恨到無時無刻都只想著你。想著咱們初遇之時,你總是逃跑,總是挑戰朕的耐性。你高傲敢言,卻又心軟得過分;你嬌軟柔弱,卻想保護所有人;你聰明多聞,卻都是平常姑娘踫都不可能踫的,水井工事、暗室秘道、崩天火器。唯音,這太過分了。」

杭煜俯,唇瓣輕輕含扯著她圓潤耳垂,大掌自她身後探進她衣襟里,彷佛低吟一般地咬著耳語沉靜說道︰

「你這騙子,竟然從頭到尾都在騙人。朕早該發現的,你老忘記用面紗遮掩,不守大齊女子規矩,不曾畏畏縮縮,美貌出眾卻完全未經人事,這在大齊真的太罕見了……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理由,因為——你不是以女子之身被撫養長大的。」

她嬌軀微顫,櫻唇閉得死緊,不想面對這一刻的到來;但他指掌才不規矩地柔柔滑過她胸前,竄進兜衣底下,她卻忍不住驚喘出聲,頭開始發暈。

他明明說恨她,但這輕柔得教人迷醉的撫觸又是怎麼回事?新的刑罰麼?

他極為刻意、帶著戲謔的探索在她身上游走,細細看著她的每一個反應。

「你琴學精妙,字畫上乘,是朕自己犯的錯,竟傷了你的手,才沒能馬上認出你字跡。朕還漏了什麼嗎?唯音,不,或者該喚你一聲,重華王——伏雲卿?」她屏住氣息,忍著月復間陣陣抽痛,咬牙問道︰「王上,伏雲卿的命,我是如實送來了,您再攔著,便不是我失約,而是王上不肯收下的。要殺要剮你干脆些!」

「我不想相信,也不願相信,你會是伏雲卿。知道為什麼嗎?」他一把翻過她身子,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驚得她睜開眼,不得已與他對視。

他冷冷說了︰「你說過,伏雲卿從不負人,可是,你、卻、負、了、我。」五個字,鋒利如刃,狠狠穿過她腦中,譴責著她的心,一時劇痛難忍,不是手臂舊傷,卻是自月復間直竄而出,猛然一口鮮血涌過喉頭,濺了他一身。

眼前彷佛讓人蓋下一層黑紗,她張著眼,卻什麼也看不見了!當她意識往外飄忽遠去之際,她依稀听見像是他怒極咆哮,伴隨濃重香氣往她身上纏繞——

「伏雲卿你听好。別忘了!你的性命已經允給了我,是死是活都得由我決定!我不準你逃躲、不準你失信!我沒那麼容易讓你死,絕不許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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