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養馬?」
雨點 啪砸下,遠方轟然雷響,可男人的嗓音落入朱妍玉耳里是異常清晰,蘊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霸氣。
「會。」她努力讓嗓音不發顫,很明白自己的外表如今看起來會是何等狼狽——衣裳髒舊,全身濕透,劉海黏在額前,卻掩不去頰畔那一片青斑。
任誰看她這副模樣都不會輕易相信她的話。
見男人不作聲,她心頭一沉,急切地想說服對方。「民女的父親年輕時曾在關外牧馬,因此民女小時經常幫著父親照料馬匹,父親也傳授給我不少相關的知識。」
「哼。」
不知是否錯覺,朱妍玉彷佛听到一聲不屑的冷哼,是這個氣勢凜冽的男人發出來的嗎?
她深深呼吸,腦海浮現弟弟昏迷的蒼白小臉,以及這段時日從京城遠赴關外,艱辛煎熬的跋涉……
「我能照顧它。」她揚聲喊,橫下心來站起身,與男人的座騎四目相對。
周圍的鐵甲兵見狀,起了陣騷動,有兩個親衛下意識就想舉起刀,卻是高踞在馬上的男人微一擺手,他們才按兵不動。
朱妍玉沒注意到周遭詭譎的氣氛,只是深深地望入黑馬的瞳眸,一人一馬就這麼靜定地互看,是較量,是評估,更是試探與交心。
忽地,她攤開一雙小手,在馬的眼前晃了晃,表明自己手上空空如也,並未藏著傷害它的東西,然後,她上前一步,抬起右手按上馬頭。
不知誰倒抽了一口氣。
馬上的男人眯了眯眼,垂下頭注視著這一幕,沒人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是妍玉。」朱妍玉模了模馬頭,柔柔低語。「你叫什麼名字啊?你長得很俊呢!我能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駿馬自是無語,只是用那雙富有靈性的眼眸饒有興致地瞅著她,鼻間時不時地哼氣,也不知是感覺有趣或忿惱?
「別生氣。」朱妍玉嗓音越發柔軟,小手更加固執地撫著它。「你也看到我如今的處境了,你給我個機會吧!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
說著,她又上前一步,傾身貼著馬耳朵低喃。「就算你不屑跟我做朋友,也裝一下嘛,當我欠你一次人情,好不好?嗯?」
語落,她往後退開,再度與馬兒四目相凝,既無畏懼,更非哀求,只是認真與執著。
「我們當朋友吧!」
「伊∼∼」馬兒昂首人立,清亮地斯鳴一聲。
因電劈過,驀地映亮了朱妍玉的臉,她微微地笑著,眉眼彎著一抹溫柔俏皮的甜意,這一瞬間,她一張丑臉竟有了光華流燦。
一名親衛看了看她,又望向坐在馬上的男人,大膽地開口。「呃,都督,您的流星脾性大,這馬僮換了一個又一個,不如……」
男人明白親衛想說什麼,大手一揮。「帶她走!」
這是答應救她了!
朱妍玉聞言大喜,抬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大人,我還有個弟弟……」
男人皺了皺眉。
她連忙保證。「只要大人肯救我們姊弟倆一命,民女絕不令大人失望。」
男人微微頷首,身邊的鐵甲會意,隨意朱妍玉去樹下將昏迷不醒的朱相宇抱上馬。當另一個鐵甲衛也打算將朱妍玉接上自己的馬時,流星居然不高興了,氣憤地嘶吼著,馬蹄用力踢路上的塵土。
那名鐵甲衛愣住了。「都督,這……」
愛駒竟為了個女人鬧別扭,男人似是有些訝異,警告地捏了捏馬耳朵,流星頓時閉上馬嘴,也不踢土玩了,悶悶地、狀若委屈地垂著馬頭。
男人淡定地又捏了捏馬耳朵,吩咐幾個鐵甲衛留下收拾殘局後,這才朝朱妍玉伸出手。
他這意思是要自己與他共乘一騎嗎?
朱妍玉心亂如麻,不免感到忐忑不安,可她沒有拒絕,小手搭住男人的大手,藉著他的引導,輕盈地上馬。
身後的男人氣息濃烈,她努力假裝他不存在,彎下來抱住馬頸,臉蛋微傾,貼著馬耳朵軟聲細語。「你叫流星是嗎?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流星似是听懂了她的感激,馬嘴嘻嘻咧開,得意洋洋地鳴叫一聲,歡快地撒蹄飛奔起來。
夢里,一個小女孩抱著一只破舊的白兔布女圭女圭,咬著手指頭,笑嘻嘻地在馬廄里的稻草堆上滾著。
玩夠了翻滾游戲,她一骨碌地爬起小身子,小短腿顛著企鵝步,搖擺擺地走向一匹棕色牧馬。
「馬馬、馬馬。」嬌軟的嗓聲聲喚著,乍听之下像是在喊「媽媽」。
她沒有媽媽,從小就跟著爸爸住在美國中西部的一間牧場,爸爸負責給老板養馬配種,沒有人管她,她就整天一個人跟這些馬玩,「馬馬,握握手。」她笑嘻嘻地捏了捏一條馬腿,接著鑽進馬月復來到馬尾,小手輕輕地拉拉馬尾巴。
牧馬低笑一聲,一點都不介意小女孩玩自己的尾巴,反倒轉過身來,愛憐地低頭用鼻子頂了頂小女孩。
「馬馬,你看我的兔兔。」小女孩獻寶地舉白兔女圭女圭。「我昨天晚上給兔兔洗過澡了唷!你看她可不可愛?」
「嗚嗚∼∼」牧馬鳴一聲。
女孩感受到馬兒的溫柔,眷戀地抱住馬腿。「馬馬,你也跟我的兔兔當好朋友好不好?我們三個一起玩。」
「伊∼∼」
「你答應我了?嘻嘻!馬馬我好喜歡你,那你喜不喜歡我?」
「伊∼∼」
「喔喔,好癢,好癢喔!呵呵……」
朱妍玉在小女孩天真無憂的笑聲中醒來。
在牧場生活的那段童年時光,是她最美好的記憶,雖然孤單,可身邊圍繞著那麼多馬朋友,她一點也不寂寞。
她懷念當時的自己。那時候的她只一心一意學習關于馬的一切,長大後她想代替父親實現他的夢想成為一個職業賽馬騎師,卻在一次比賽中意外摔傷了腿……她無法面對因極度失望而鎮日買醉的父親,選擇孤身回到台灣,到那時才真正地領會到何謂寂寞。
朱妍玉恍惚地盯著天花板,思緒幽幽浮沉,許久,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穿越了,來到一個歷史上不曾記載的平行時空。
她倏地醒神,急急坐起身,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
自己不是被那個男人摟在馬上嗎?怎麼現下會睡在床上?
她低頭檢視自己,不知誰替她換過衣裳了,如今她只穿著一件素色中衣,質料不算上乘,但模起來輕輕軟軟,甚是舒服。
這不是她原來的衣服……
她驀地有些著慌,環顧周遭,只見從一扉窗外透進些許日光,房內布置簡陋,只有一張床、一個木頭箱櫃、一個梳洗的架子上頭擱著臉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另一邊靠牆處有張像是臨時搬進來的軟榻,榻上似是躺著一個身材矮短的小人兒……
宇哥兒!
朱妍玉凜然,匆匆下床,也顧不得穿鞋便往那張軟榻奔去。厚厚的被褥間,果然是她如今唯一牽掛的弟弟,他閉眸沉睡,氣息雖時而短促時而綿長,但臉色比之前好多了,不再是可怕的青白,而是發燒的潮紅。
許是蓋了厚被子悶著,已經開始出汗。
她略略松了口氣,忽地,門口傳來一道清脆的嗓音。
「你醒了啊!」
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小泵娘走進來,相貌說不上美麗,卻也甜俏可愛,略帶幾分稚氣。她手上提著一壺熱水,動作俐落地在臉盆內注入大部分,然後用剩下的泡了壺茶。
「你先洗把臉吧!再喝杯熱茶,等會兒我讓廚房送點吃的來。」
朱妍玉依言用水洗了臉,接著取下架子上另一條巾帕抹干臉上的水滴,小泵娘一逕在旁邊含笑望她。
她驀地感覺有些窘。「請問你是?」「對了,我還沒跟你說我的名字呢!我是小翠,就住在你隔壁房間,是管家大娘讓我來照顧你和你弟的。」
「謝謝!那宇哥兒……」
「你弟啊,大夫來看過他,說是感染了風寒,吃上幾帖藥休養個幾天應該就會好了,大夫也說了,你們姊弟倆身子都有些不足,日後還得好好補一補才是。」
朱妍玉聞言苦笑。
在漫漫長路上日曬雨淋,吃不好、睡不好,辛苦奔波一個月,自然會有些營養不良,不過只要宇哥兒的病能好起來,以後再想辦法調養就是了,她這個做姊姊的絕不會再讓他過苦日子。
「謝謝你了,小翠姑娘。」
「叫我小翠就得了!」小泵娘擺擺手,看來性格極是爽利熱情。
她微微一笑。「那你也直接喚我妍玉吧!」
「妍玉?這就是你的名字嗎?真好听。」小翠一臉羨慕。
「你的名字也好听啊!」
「得了,你不必安慰我。」小翠扮個鬼臉,跟著重重地嘆氣。「我這名字是我娘隨便取的,我姊叫小紅,我就叫小翠,唉!」
朱妍玉看著小姑娘懊惱的模樣,不禁莞爾。「那也比叫「小綠」好吧?」小翠听了一愣,接著大感贊同地點頭。「你說得對,小翠總比小綠听起來有點學問,我應該滿足了。」
朱妍玉噗哧一笑。這女孩還真有趣。
翠驚喜地望她。「笑了就好了,我還以為你醒來以後會苦著一張臉呢。」
朱妍玉秀眉一挑。「為什麼?」
翠沒立刻回答,先將房門關好了,才拉著朱妍玉在桌邊坐下,神秘兮兮地低聲問道「听說你是被都督大人撿回來的?」
撿?朱妍玉古怪地又挑了挑眉,嗯,這個動詞用得還真傳神。
「算是吧。」以當時那樣的景況,她一條小命的確稱得上是撿回來的。
「听說都督大人是要你當流星的馬僮?」
「嗯,是啊!」
翠嘖嘖有聲地頭,給了她「我就知道你慘了」的一眼。
朱妍玉又是愣然又有些好笑。「流星那麼難纏嗎?」
「豈止難纏,那匹馬啊,簡直是惡魔!」小翠近乎咬牙切齒地低喃,彷佛曾經吃了多大的虧似,可她依然守著下人的分際,不肯多說主子愛駒的壞話。「總之你以後就知道了。」
朱妍玉淡淡微笑,回憶著那匹毛色墨亮的駿馬在滂沱大雨中,仍是一副趾高氣昂的姿態,她知道它絕對是匹有脾氣的烈馬。
而它那個同樣一身玄黑的主人……殺了她!
那酷寒如冰的嗓音彷佛依然在她耳畔回響,她不覺打了個冷顫。
翠嘰嘰喳喳的話嗓拉回她迷蒙的思緒——
「對了,妍玉,箱子里有幾件衣裳,是管事大娘讓人看著你的身材找來給你穿的,都是干淨的,你試試看合不合身,要是不行我可以幫你改一改。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吃的。」
「請等一等。」朱妍玉忙喊住小翠。「我弟弟高燒未退,可否麻煩你讓廚房煮一碗紅糖姜湯來?」
「好啊,我去跟廚房大嬸說。」小翠很干脆地應允,如一只小鳥翩然輕快地飛去。
朱妍玉目送她離開,發了一會兒呆後,才打開箱櫃,隨手挑了一件粉白棉綾裙,外罩豆絛色繡花比甲,樣式素雅大方,分明是給丫鬟穿的衣著。
穿好衣裳,小翠正巧也提了食盒進來,里頭除了有一碗姜湯,還有一碗清粥和兩碟小菜。
朱妍玉小心翼翼地端起姜湯,喂昏睡的弟弟喝下,幫助他繼續發汗。她怕吵到弟弟安眠,徵求小翠的同意,決定到隔壁小翠的房間用餐。
朱妍玉隨著小翠走出房門,這才發現自己的房間是在一排屋子的最尾端,小翠說這里是專供下人居住的地方。
「都督治軍嚴格,這里雖不是都督府,管事們也不敢誤了規矩,男女下人是分開住的,你弟弟是因為年紀小又生了病,所以暫時跟你住同一間屋子,等他病好了之後,就得搬去跟別的小廝一塊住了。」
翠一面陪著朱妍玉吃飯,一面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事,朱妍玉這才知曉這里是都督名下的馬場,擁有數百匹馬,不權做尋常的馴養種之事,更重要的是從其中培育出優秀的戰馬。
都督本人極愛馬,一年到頭有將近三分之一的日子會住在這馬場,軍務文書也都會轉來此處集中處理,附近駐扎的軍營正是跟隨都督多年的親衛鐵甲營。
「我們都督大人可厲害了,從軍以來就沒打過一場敗仗呢!大家都說他是大齊的軍神,滅了西北那邊幾個小柄不說,蒙古各個部落還有高麗等國對他也是聞風喪膽。我告訴你啊,都督的大名在這兒可是能止小兒夜啼。」
止小兒夜啼?虎姑婆嗎?
朱妍玉戲謔地尋思,她不是不怕那個男人,只是試著用這樣的方式消弭自己對他的恐懼,畢竟她還想藉著養馬在那男人身邊為自己和弟弟找一條活路。
跟小翠聊了將近一個時辰,大半時間小翠都在表達自己對那位英明神武都督大人如江水般滔滔不絕的景仰,到後來朱妍玉都覺得自己耳朵快生繭了,對那男人也有了粗淺的認識。
他是孤兒,十歲就為了求生存被迫上戰場,在戰場上殺出一片天地,十三歲就親自率領一隊兵馬攻下第一座城池,接下來便是一場又一場勢如破竹的勝利,一則又一則令人律津樂道的英雄傳說。
二十歲那年,他受封為大齊國史上最年輕的元帥,奉命討伐北方鄰國,連下數十座城池,二十四歲時,他將大齊的疆域拓展到與蒙古接壤,東北方的高麗國亦拜服稱臣,正式成為北境之王,麾下領有數十萬雄兵,被百姓歌頌為「軍神」。 如今戰事已告一段落,北方邊境和平,二十七歲的軍神仍是孤家寡人,尚未娶親,京城不知有多少名門貴女渴望嫁他,就連公主都對他心懷戀慕。
都督府里,一個個如花似玉的美姬流水似地從各方權貴的手中送進來,據說絕大多數他連看都沒看過一眼,便又一個個轉賜給有功的將士。
他身邊不缺女人,所以更不屑女人。
對于美色,他絕對冷靜克制,事實上對于各種,他幾乎都表現得不感興趣。多年征戰,他的庫房里不知累積了多少珍貴的戰利品,富可敵國,可他的生活仍是一如既往地簡樸。
清心寡欲,這就是那男人給人的印象。
但人真能做到清心寡欲嗎?尤其像他那般能夠呼風喚雨的男人,他跺一跺腳,只怕都會地動山——這樣的男人,清心寡欲?
朱妍玉不信。
不過這並不關她的事,她所該做的是盡速養好身子,然後向那男人證明自己的價值。
入夜之後,朱相宇從沉睡中醒過來,朱妍玉喂他喝完藥後,殷殷地告訴他兩人如今的處境。
「從今天起,我們姊弟倆不姓朱,姓顧,因為爹爹年輕時曾在關外養馬,所以姊才跟著學了些本事,而你出生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已經回到京城定居,所以你才會一點也不懂馬,明白嗎?」
「明白。」朱相宇年紀雖小,卻極是機敏聰慧,他懂得姊姊為何要編造這樣的身世。
母親娘家姓顧,姊姊用這個姓氏也等于是紀念他們的母親。
「爹爹生病去世了,娘因思念過度也跟著去了,我們在京城舉目無親,所以姊姊才想帶著你到關外投靠表舅,可沒想到表舅一家早就不知搬到哪兒去,我們回程路上又遇上劫匪,身上的銀子都被搶了……」
「姊。」朱相宇驀地低喊一聲。
「怎麼?」朱妍玉望向弟弟,伸手模了模他有些蒼白的臉頰。
朱相宇眨眨眼,眉宇間盡是對姊姊的依戀。「我們絕不能讓旁人知道我們真正的身分,對吧?」
「嗯。」
「可是都督大人那麼神通廣大,萬一他派人去調查……」
「莫要擔心。」朱妍玉明白男孩的憂慮,展臂將他縴瘦的小身子攬入懷里,柔聲撫慰。「在那之前,姊姊會想辦法讓都督舍不得殺了——我們。」
「姊姊要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