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個丫頭?」
冷冷的聲音自上方傳來,紫芍跪在長階下,壓低身子不敢抬頭。
她听得出這是穆夫人的聲音,這個聲音她只听過兩次便記住了,屬于將軍夫人的那種威嚴與自得,在這府中再無可能是別人。
「是,就是這個丫頭。」一旁的邢嬤嬤畢恭畢敬地回答。
「抬起頭來,讓我瞧瞧。」穆夫人淡淡地道。
紫芍怔了怔,本能地往後縮了一下。每一次有人看著她的時候,她總是這般,有些心虛,然而這樣的心虛是可笑的,時至今日已經沒人能認出她了。
穆夫人從前見過她嗎?其實她也不太確定,似乎曾經在宮宴上踫過幾次面吧?但彼此不曾有過交集,也無交談,就算她還是原來那張臉,穆夫人也不一定認得出來。
「發什麼愣啊?」邢嬤嬤急忙對她道︰「夫人叫你把頭抬起來。」
紫芍終于鼓起勇氣抬頭,面對穆夫人凌厲的目光。
說來奇怪,這一刻,她心里所有的恐懼都蕩然無存。站在她面前的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整個將軍府上下都是普通人,而她經歷了生死浩劫、經歷了不可思議的輪回奇跡,還用得著怕普通人嗎?
「你叫什麼名字?」穆夫人問道。
「紫芍。」她回答。
穆夫人道︰「听來也不像是鄉野丫頭的名字。」
紫芍暗道︰的確不像,因為這其實是她給自己取的名字,為了紀念她的母親,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就是紫紅色的芍藥花。
她根本不知道這具肉身原本的名字,在河岸上醒來的時候,她只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孤女。
「你入府多久了?」穆夫人又問。
「不過一個月而已。」邢嬤嬤代為答道。
「才一個月,就敢讓她到我房里伺候?」穆夫人瞥了她一眼。
「回夫人的話,」邢嬤嬤戰戰兢兢地道︰「原是讓她打掃庭院的,可這幾日為了籌備將軍過壽辰的事,府里實在缺人手,這才讓她到夫人房里幫忙整理。」
「這手腳也太笨了,」穆夫人皺眉,「怎麼好端端的把我那青瓷花瓶給砸了?」
「這丫頭是不夠機靈的,」邢嬤嬤無奈地道︰「平時也不怎麼說話,總是發愣。」
「她不會是腦子不好使吧?」穆夫人仔細端詳著紫芍,觀察她有無異狀。
邢嬤嬤沒有吱聲,也在懷疑紫芍是個傻子。
紫芍眼里帶著些許諷刺。
呵呵,她傻嗎?手腳笨,是因為從前沒有做過這些粗重的活;不愛說話,是因為她覺得與這府里的人無話可說,要保護自己的秘密,還是少說為妙。至于總是發愣……有太多的過往、仇恨、傷痛與怨結,讓她陷在思緒翻涌中不能自拔,所以她總情不自禁地發呆。
「很好,」穆夫人忽然下了結論,「讓她到冉姨娘房里當差吧。」
「啊?」邢嬤嬤不由一怔。
「將軍前兒跟我說,冉姨娘這些年身邊服侍的人太少,日子過得怪苦的,好像我苛待了她似的。」穆夫人冷笑道︰「這不,我還得替她張羅幾個丫頭。」
「既然如此,不如老身另去尋幾個聰明伶俐的,給冉姨娘房里送去——」邢嬤嬤道。
「虧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怎麼連話都听不明白?」穆夫人打斷她,「要那麼聰明伶俐的做什麼?像這樣笨笨的才好呢。」
「是是是,老身懂了。」邢嬤嬤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其實方才穆夫人一開口,紫芍便懂了,像她這樣笨手笨腳,連事情都做不好,到了冉姨娘房里,肯定盡惹麻煩,哪里伺候得好主子呢?不過這也是穆夫人希望的吧?
穆將軍雖然不太寵愛冉姨娘,可這些年來,將軍府也就納了這麼一個妾,在穆夫人心中終究是一根刺,她怎麼會讓冉姨娘過得舒坦呢?
穆夫人吩咐道︰「讓這丫頭收拾收拾,今晚就搬過去吧。」
「夫人不打算罰她了?」邢嬤嬤問,「砸了那麼貴重的花瓶,少說得罰跪半日。」
「不必了,反正那花瓶我也不太喜歡。」穆夫人道︰「那是將軍從外面帶回來的戰利品,說不定沾著什麼煞氣呢,砸了也好。」
「夫人真是寬厚,」邢嬤嬤對紫芍道︰「听到了沒有?夫人免了你的罰,你往後要記著夫人的好,明白嗎?」
紫芍微微點頭。
記著,她當然會記著,是穆將軍帶人抄了她的家,殺了她所有親人,掠奪了她父母的家產。
那個青瓷花瓶是她母親從前最喜愛的,母親說她最喜歡那瓶子無花無飾、古樸典雅,只在瓶身上有著淡淡的紋路。像穆夫人這般艷俗的女子,自然不懂得這種內斂的美麗。
花瓶是她故意砸碎的,她寧可砸碎,也不會讓母親從前的心愛之物落在仇人手里。
紫芍再度俯首,輕聲道︰「多謝夫人。」
如今她要做的就是潛藏在奴婢的身分下,伺機而動,總有一天,她會替父母報仇、替北松王府上下數百亡靈報仇。
半年前,她還是北松王的掌上明珠,蕭國赫赫有名的元清郡主。她的父王雖然比不上永澤王那般得蕭皇倚重,但也是天潢貴冑,位高權重。她自幼過著奢華的生活,受盡嬌寵,這天底下的同齡女子,除了蕭皇的兩位公主與永澤王的熙淳郡主,再無貴女能與她爭鋒。
然而,忽然有一天,一切都變了,大將軍穆定波帶著一道聖旨領兵闖進她家,以她父王意圖謀反為由,將北松王府滿門殺盡。
她記得那一日血流成河,本來精致綺麗的北松王府瞬間如同地獄,刀劍斬下,厲叫撕心,那樣怵目驚心的情景,她此生再也不敢回憶。
愛中僕婢使了全力掩護她從側門逃出來,她在小巷里蹲了一宿,吹了一夜冷風,天明的時候,混在商販的隊伍里出了京城。
她用頭上的簪子換了一匹馬,想到蒙山軍營去找她的表哥,這是她唯一可以投奔的人,也是唯一可以幫助她的人。
然而途中馬兒受驚,摔進了河里,她在河岸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換了一件衣裳,她無意中看見水中的倒影,不由嚇了一跳。
不,那不是她的臉,有如芍藥般美麗的元清郡主竟變成了一個尋常的鄉野丫頭!這到底是她的幻覺,還是她移魂了,借用了誰的尸?
她在悲痛欲絕中卻有著一絲慶幸,因為這張迥然不同的臉,可以讓她逃避官兵的追捕,安然無恙地活下來。這大概是上蒼給她的一絲憐憫,也給了她報仇的機會。
一番輾轉之後,她好不容易來到蒙山軍營,卻听說表哥因為她家的事受了牽連,被朝廷拘禁起來。正當她再度絕望時,遇到給將軍府采購奴婢的買辦,仿佛是天賜的另一個機緣,她順利進入將軍府。
從今往後,她的名字不再叫元清,而是紫芍。
「紫芍,從今往後,你就在冉姨娘房里伺候。」邢嬤嬤一邊領著紫芍,一邊穿過長長的游廊,「你入府這些時日,可弄清了上下的關系?」
「弄清了。」她點了點頭。
「你這丫頭,看上去糊里糊涂的。」邢嬤嬤道︰「來,先說與老身听一听,萬一不對,還可及時糾正。」
「嗯……咱們將軍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護國一品大將軍。」紫芍假裝怔怔地道︰「將軍有一妻一妾,正妻就是大夫人,名門之後;妾室冉姨娘就是二夫人,出身低微,是將軍駐守邊關時識得的平民女子。」
「冉姨娘就是冉姨娘,不是什麼二夫人,你這稱呼可要仔細了,府里的夫人只一位,就是大夫人。」邢嬤嬤提點道︰「若叫錯,可是要挨板子的。」
「是。」紫芍連連點頭,心想這穆夫人醋勁大得有點可笑。
「接著說兩位公子。」邢嬤嬤道。
紫芍繼續道︰「府內有兩位公子,大公子是大夫人所生,二公子是冉姨娘所生。」
「這兩位公子的品性,你可曾听聞?」邢嬤嬤問。
「呃……大公子十分能干,文武雙全,很得將軍喜愛。至于二公子嘛……」紫芍抿了抿唇,「听說太過年輕,不夠穩重,平時也不怎麼在府里。」
「咱們這位二公子讓將軍頭痛得緊,」邢嬤嬤滿臉不屑地道︰「自幼就頑劣不堪,成年後更肆無忌憚,常常宿在青樓徹夜不歸,或與狐朋狗友交際,所以平常不太在府里。」她是穆夫人的心月復,提起冉姨娘生的兒子,言語間飽含譏諷。
「怎麼冉姨娘也不管教管教?」紫芍問道。
「她一個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自己都有不周到的地方,哪里管得好兒子?」邢嬤嬤輕蔑地道︰「不過這樣也好,于咱們夫人便無礙了。」
呵,冉姨娘母子越是不濟,就越顯出穆夫人母子的好。這家族宅斗之事,紫芍多少懂得一些。
「紫芍,這個給你。」邢嬤嬤忽然掏出一個銀錠子,偷偷塞到她手中。
「這……」她嚇了一跳,「嬤嬤為什麼給我這個?」
「你拿著吧,夫人給的。」邢嬤嬤笑道︰「日後你在冉姨娘那里听到什麼、看到什麼,悄悄告訴我一聲便可。」
原來這錢是用來收買她當耳目的,她唯有不動聲色地拿著,才不會得罪穆夫人。這樣也好,穆夫人既然要利用她,在這府里她便多了一個靠山,或許也多了一條復仇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