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派葉梓亮去日本出差,參加一場柄際醫學會議。
三天兩夜,時間不算長,她並不是資深醫生,照理說這等機會輪不到她,但……是鴻運當頭吧!
自從生日過後,她就開始鴻運當頭了,愛情事業兩得意,做什麼都順風順水,她想,賀鈞棠送的項鏈其實叫做幸運符。
葉梓亮提著大包小包回家,她不是購物狂,但是今天……看一眼袋子,她笑得眼楮變成彎月亮。
陳阿姨打開門,看見葉梓亮,笑說︰「諾諾在房間里面畫圖。」
「哦,好,等一下我去看他。」
「賀先生說他會帶晚餐回來。」
「好。」
「我先下班,可以嗎?」
「當然可以,陳阿姨謝謝你。」
送走陳阿姨,葉梓亮把紙袋放在沙發上,走進諾諾的房間。諾諾正在畫圖,畫得很認真,連葉梓亮進門都不曉得。
葉梓亮朝他走近,發現了……發現他正在畫小黑人,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見諾諾畫這個,所以心里的陰影始終存在?
走近,她沒有打擾,坐在床邊耐心地等他結束。
終于諾諾放下畫筆,轉過頭,臉上有幾分郁色,葉梓亮朝他伸出雙臂,諾諾想也不想地朝她奔去。
葉梓亮抱起他往陽台方向走,順手抽走一個自己帶回來的紙袋。
打開落地窗,抱著諾諾,兩人盤腿坐在木制地板上,陽台上的桑樹長得很好,葉子綠得耀眼。
「諾諾,我給你買了禮物。」她打開紙袋,里面有個漂亮的小紙盒,盒蓋上面密密麻麻的戳了許多個小洞。「打開看看。」
打開紙盒,里面有兩片被啃得只刺下一半的桑葉,還有四只……
「毛毛蟲!」諾諾驚呼。
「它們的名字叫蠶寶寶,想養嗎?」
「想,哪只是公的?」
「現在還小看不太出來,等它再長大一點,身體變大了,我們就可以找找它靠近尾巴,第二、三環節之間有沒有一個凸出來的小圓點,有的話就是公的,沒有的話就是母的,那個小圓點叫做海洛爾特氏腺。」
「好,等它們長大,我們一起找。」
「嗯,蠶寶寶最喜歡吃桑葉,等一下我們拔幾片桑葉洗干淨,記住一定要晾干、擦干,絕對不能有一點點水,不然蠶寶寶會拉肚子。」
「我會把它們照顧得很好。」
「諾諾最細心了。」葉梓亮抱緊他,臉頰貼著他的小臉,說︰「小時候我很喜歡養蠶寶寶,常跑到別人家偷拔桑葉,有一次主人剛好回來,我嚇一大跳,飛快沖回家,結果腳上的來腳拖鞋壞掉,我狠狠摔了一跤,膝蓋磨破皮,痛得哀哀叫。
「我姊姊看見了很心疼,那天下午爸爸就到花市,買一棵這麼高、這麼高的桑樹種在院子里。」
葉梓亮是老二,習慣用姊姊的舊物,家里的東西幾乎都是為姊姊準備的,只有那棵桑樹是爸爸特地為她種下的,她分外珍惜。
「比我們家的還高嗎?」
「當然,那是種在泥土里,不是花盆里,自然會長得又高又好。我超喜歡那棵桑樹,冬天的時候葉子會掉光光,在春天小接近的時候,枝椏間會爭先恐後冒出小小的、綠綠的桑椹,慢慢果實越長越大,綠果子變成紅果子,再變成紫黑色桑椹。
「每當桑椹成熟,我就會拿梯子爬上去采,這是每年三、四月我最喜歡的戶外活動。桑椹酸酸甜甜的,但是一不小心,嘴巴、手指頭還有紫色,我常因為這個被媽媽罵到臭頭,有時沾到衣服還會被媽媽狠狠修理一頓,可我還是樂此不疲,姊姊常說我寧可肉痛,也不放過桑椹。」
諾諾咯咯笑問︰「那棵樹還在嗎?」他也想去亮亮家采桑椹。
「不在,被砍掉了。樹砍掉那天我很傷心,姊姊說沒關系,等她長大當醫生就買一塊很大的地,蓋很漂亮的房子,種很多很多棵桑樹給我。」
諾諾皺起眉頭,他知道亮亮的姊姊死了,沒有辦法當醫生、蓋漂亮房子、種桑樹。他把蠶寶寶放在地上,轉過身抱住葉梓亮的脖子,親親她的頭發、拍拍她的背,
試著用自己的方法安慰她。
「媽媽死了,諾諾和亮亮一樣傷心,對不對?」
「對。」
「桑樹會讓亮亮想起明明,小熊餅干會讓諾諾想到媽媽,對不對?」
「對。」
「諾諾想不想和亮亮說說,媽媽死去那天,你看見什麼?」
這句話,葉梓亮問得小心而慎重,這件事她本想忽略的,只要諾諾恢復正常,能玩能笑能鬧,她不願意揭開舊瘡皰。 但十幾年過去,連自己都無法讓傷口愈合,小小的諾諾又怎麼有能力恢復?
諾諾身休瞬間變得緊繃,一語不發。
葉梓亮不逼迫他,只是輕輕拍他的背、親親他的頭發,像他對她做的那樣。
暮色游入,兩人在漸漸轉黑的空間里,靜靜依偎、靜靜地彼此安慰。就在葉梓亮準備放棄時,諾諾開口了。
「我睡到一半,听見媽媽的床在動,我看見一個全身黑色的人,用長長的東西綁住媽媽的脖子,我想大叫,可是叫不出來,我想動,可是動不了,如果我沖出去叫護士阿姨,媽媽就不會死了,對不對?
是我害死媽媽的,對不對?」
諾諾突然放聲大哭,葉梓亮被他哭得心好酸,忍不住地淚流滿面。
他果然看見高致星殺死芸棠姊,難怪他那麼害怕,難怪他處罰自己,罪惡感讓他恐懼,更讓他怨恨自己,那種感覺……她感同身受。
「不對,諾諾錯了。黑衣人那麼高,如果諾諾跳下床一定會被黑衣人抓住,你不但沒辦法找到護士阿姨,還會被黑衣人用長長的東西綁住,那麼亮亮就看不到諾諾了,所以我要謝謝諾諾不叫、謝謝諾諾不動,媽媽一定很高興,她的諾諾這麼聰明,知道在危險的時候保護自己。」
「媽媽不會怪我嗎?」
「當然不會啊!她會很慶幸,因為諾諾平安無事,她會很幸福,因為諾諾可以健康長大,她一定希望諾諾變成很厲害、很偉大的人。如果諾諾沒有保護自己,也被黑衣人害死,諾諾就不能成為媽媽的驕傲。」
「是這樣的嗎?」慢慢地,他停止哭泣,揚起臉,夜色更黑了,他看不清葉梓亮的臉,但她亮晶晶的眼楮安慰了他的心。
「是。」葉梓亮給他斬釘截鐵的答案。
「媽媽說,我長大以後要賺很多錢,幫助可憐的人……」
慢慢地,他開始說起和媽媽之間的事,葉梓亮沒有起身開燈,她安靜傾听,不多話的諾諾在這個晚上說了很多話。
有時候說著說著哭了,有時候說著說著笑了,透過語言,他滿肚子的情緒慢慢宣泄。
葉梓亮心底明白,諾諾已經走過最辛苦的一關。
把燈打開,回過頭,他們才發現賀鈞棠坐在沙發里,不知道已經回來多久。
看著葉梓亮和諾諾,兩人的眼楮紅通通的,可見得哭得很慘。賀鈞棠心疼輕嘆,他向他們伸手,兩個人快步朝他跑去,一左一右坐在他身邊,賀鈞棠將他們緊緊摟在懷里。
從諾諾回來到現在他不敢提到姊姊半句,如今心結打開,以後姊姊再也不會是禁忌話題。
這點,他必須感激葉梓亮。
獻寶似的,諾諾把盒子遞到賀鈞棠眼前。「舅舅你看,亮亮給我的禮物。」
葉梓亮想起來了,拿起桌上一堆紙袋說︰「還有很多禮物哦。」
三雙一模一樣的黑色鞋子,三件一模一樣的藍色牛仔褲,三件一模一樣的白色T恤,而且T恤上面印著三個人的合照。
只不過衣服鞋子的質料和顏色……賀鈞棠頭,葉梓亮的品味真的很糟糟,以後買衣服的工作還是交給他。
「好漂亮。」諾諾熱烈捧場。
「漂亮呴?喜歡呴?試穿看看好不好?
以後出門我們都穿這一套,好不好?」
「好啊!」諾諾抱起自己的衣服鞋子,跑進自己房間。
葉梓亮也拿起自己的衣服準備回房間換,卻發現賀鈞棠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沙發上。
「為什麼不換?你不喜歡哦?不開心哦?對啦對啦,我不太會買衣服,但是……讓諾諾開心一下,好不好?拜托拜托。」
她又拉又扯,把人從沙發里拉起來。
賀鈞棠一臉的為難,他已經很久很久不穿這種平價衣服,可是她拜托的表情很哈巴狗,她無辜的眼神很哈巴狗,而她噘起的紅唇,讓他……蠢蠢欲動……
某個地方一緊,為著掩飾,他趁勢起身往她的唇輕沾一下。
只是輕輕一下,她卻像被高壓電電到,整個人呈現木人樁狀態,傻傻的模樣看得賀鈞棠想笑。
這麼女敕啊?好吧,得多訓練才行。
拉過她的手把她收進懷里,勾起她的下巴,再一次蜻蜓點水,再一次、再一次……葉梓亮整個人都傻了,電一次,僥幸的話還能存活,電那麼多次,還讓不讓人活了?
葉梓亮想推開他,但是手沒力氣、腳沒力氣,全身一點一點癱軟在人家懷里。
最無良的是……電人的還問被電的……
「喜歡嗎?」賀鈞棠的話充滿磁性。
「喜歡……」聲音發出來,她趕緊憋回去。
太不矜持、太隨便、太太太……太誠實了啦!
她推開他,接連退三步,又驚又喜的眼楮寫著欲罷不能,她控制不住自己,只好轉身拿衣服,一面跑一面說︰「快點去換,諾諾快換好了。」
像逃難似地,她跑得飛快。
看著她的背影,賀鈞棠笑得像吃到葡萄的大狐狸。
只不過是三天兩夜的行程,賀鈞棠弄得像大風吹。
如果是葉梓亮自己打包,一個背包就足夠了,可是他……葉梓亮試著阻止過,但老媽子的霸氣再現江湖,她只好乖乖閉嘴。
「諾諾,你去廚房打開最右邊的櫃子,里面有沖泡式的紅豆湯,拿兩包過來。」
「好。」諾諾邁著小短腿去了。
「亮亮,兩套睡衣、兩套外出服,我多幫你準備一套洋裝,如果有晚宴可以穿,這雙高跟鞋是搭配洋裝的。」
「好。」她盤起兩條腿,看著兩個忙碌的男人。
「你的生理期還有五天,但旅游時有些人的生理時鐘會紊亂,所以42公分棉墊我幫你準備兩片,28、24、15公分的多準備五片。記得,我在你隨身包里面擺了三片15公分的。」
「好。」
「這件外套,記得帶上飛機,飛機上會冷。」
「好。其實我不必帶保養品,沐浴乳,毛巾……這些飯店都有提供。」
「這麼喜歡用劣質品?你知不知道那些手巾是別人用過的。」橫她一眼,日子過得這麼粗糙,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活下來的。
「那個毛巾有消毒過。」
「你相信?」他又白她一眼,然後繼續把瓶瓶耀罐往行李箱塞。
「你應該試著相信別人,這個世界上……」她越說越小聲,在他抬起臉那刻,聲音戛然終止。
「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你這種笨蛋,才會有那麼多的傳染病。」
喂,她是當醫生的好嗎?傳染病部分,她才是專業!
但葉梓亮選擇安靜,眼睜睜看他神奇地把兩包沖泡式紅豆湯塞進可憐的行李箱。
「如果生理期來,記得把紅豆湯喝掉。」
「好。」
整理好鈞棠把行李搬到客廳門口,諾諾和葉梓亮像兩條小尾巴似地跟在他身後。
擺好行李箱,賀鈞棠低頭,問諾諾,「我還有事情要交代葉梓亮,諾諾今天晚上可以自己睡嗎?」
「可以。」諾諾抬頭挺胸應下,最近他正在努力長大、努力保護亮亮,努力變成男子漢。
「你早點睡,明天早上我們……」他哽了一下,硬吞下滿肚子不情願後,說︰「我們穿亮亮送的衣服,一起送亮亮去機場。」
「好!」諾諾拍手,自己跑回房間。 賀鈞棠暗自決定,趁葉梓亮不在家,他要去弄幾套親子裝、親子鞋回來,然後把葉梓亮買的……毀尸滅跡掉。
他走到沙發坐下,朝葉梓亮招手。「過來。」
驀地,她瞠大眼楮。過去做什麼?復習他最近很喜歡的……活動?
這次會不會加入新進度?呴,他真的是很努力,他讓他們的戀愛一天一天增溫,他讓浪漫不斷更新,他想盡辦法當一個好情人。
喜歡上賀鈞棠真的很不錯,強力推薦中。
「在想什麼?過來,我有事跟你說。」
「什麼事?」她扭扭捏捏、嬌情怯怯,蹭啊蹭啊蹭到他身邊,腦袋里幻想著他即將加入的新進度。
看她那副表情,賀鈞棠哭笑不得,在想什麼啊!
「對諾諾,你做得很好。」解開心中死結,諾諾的社交有明顯改善,這是幼兒園老師說的。
要談諾諾?不是……唉,她有一點點的小失望。
「當然,要講幾百次才曉得,我是專業的,雇用我是你最正確的選擇!」
他沒回應她的臭屁,緊接著問︰「你鼓勵諾諾面對陰影,為什麼自己不願意面對?」
一句話,他把她的專業驕傲迅速拍掉,定眼望他,片刻她垂眉,窩進他懷里。
賀鈞棠圈住她的身子,不再往下說,他耐心地等待她的反應,大大的掌心輕輕地在她的手臂上撫過。
她舌忝舌忝嘴唇,片刻後說︰「其實,我很害怕。」
「害怕什麼?」
「怕姊姊恨我。」
「為什麼她會恨你?」
「因為我在決定移植骨髓的前一天,逃跑了。」
他知道,她逃到阿燦家里哭一整夜,她不敢面對父母辛也不敢回家,整整在阿燦床邊窩上十天,到最後是阿燦到醫院幫她看明明的狀況。
明明回光返照,阿燦趕緊打電話給她,亮亮哭著沖進醫院里,但還是來不及見姊姊最後一面。
「為什麼逃跑?」
「姊姊說,她不想移植了,她已經準
備好面對死亡,她被病魔折磨得太痛苦,想要解月兌。」
姊姊怎麼說,她便怎麼做,她是最乖巧听話的妹妹,即使心里很痛。
「既然如此,為什麼會恨你?」
「媽媽說的,說姊姊恨死我,恨我剝奪她生存的機會,我猜……姊姊後悔了。」
緊咬唇,這是她的惡夢,如果姊姊後悔,那麼她確實是凶手。
她恨自己為什麼不躲在家里,為什麼要躲到阿燦家,如果在緊要關頭爸媽能夠找得到她,也許結局會變得不一樣。
她怨恨自己,她但願時間能夠倒流把錯誤掰正。
淚水滴落,這些年,她不敢想、不願面對,罪惡感謀殺過她幾百遍。
「亮亮,明明說那些話不是她講的,她從來沒有後悔過。」
賀鮮棠喟然,知道他看得見明明卻始終不願意問……原因是這個?這些年,她是怎樣責備自己的?
「說謊,你只是想安慰我!」
「我沒騙你,是你還不夠相信我。」他抬起頭,看著沙發對面的葉梓明,她把長發塞在耳後,恬淡一笑。優雅的她,優雅得像個仙子。他說︰「明明穿著一套鵝黃色洋裝和白色皮鞋,頭上載著發箍,她要我問你‘姊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什麼時候做事反悔過?’。」
葉梓亮微訝,這是姊姊經常說的……「姊姊在這里嗎?」
「對,在這里。」他指指對面。「她要我告訴你,她很感激你躲得這麼仔細,她不願意再受苦兩個月,不願意死掉之前還得不到尊嚴,那些插在身上的管子讓她厭小惡極了,她對你很抱歉,讓你被爸爸、媽媽誤會。她現在很漂亮、很健康、很自在,只是放不下你。」
葉梓亮看著空無一物的沙發,胸口有說不出的激動,她坐到對面,望著空氣急急問︰「姊姊,你好嗎?快樂嗎?天堂有沒有想象中那麼美好?我當醫生了,我會努力存錢、買地、買房、種很多桑椹,我會當個好醫生,我會照顧爸爸媽媽,我答應你的每件事都會盡力做到……」
她轉頭,求助地穿向賀鈞棠。
莞爾一笑,他為她翻譯,「明明說︰‘我一直在你身邊,你做得很我都看到了,我很驕傲有這樣的妹妹。’。」
「真的驕傲嗎?」
「是真的!你只差0.5分就進不了醫學院時,我嚇出一身冷汗,你被解剖學的變態教授嘲笑的時候,我猛朝他臉上揮拳,我舍不得你受委屈,但是看到你一轉身又能開朗大笑,我驕傲極了,我的亮亮依舊是那顆溫暖的小太陽。」賀鈞棠將明明的話一五一十的轉述。
是真的!棠棠說的都是真的,解剖學教授超討厭她,她差0.5分就上不了醫學院,如果不是姊姊在,他不會知道。
葉梓亮快樂極了、開心極了,也激動極了!
葉梓明伸手輕觸葉梓亮的臉,溫柔地為她順過頭發,柔聲對賀鈞棠說︰「謝謝你幫我傳話,可不可以請你告訴喜亮,啟然很好,他可以代替我照顧亮亮……」
「不,我不會轉達這句話,如果亮亮期待的是被照顧,我可以做得比任何人都好。」賀鈞棠的態度立場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