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睿來到仁遙縣也好些天了,雖然交接的公務已經陸續在處理,但最讓他頭痛的並不是那些記錄在案的案件。
他讓崔守仁去查了帳,每年朝廷撥款修築官道的款項都確實收到了,帳目上也都按名目核銷,可怎麼一條官道會修成那副模樣?難怪縣里的物產運往他縣銷售走的都是水路,陸路如此怎麼運得了貨?
既然通商主要走的是水路,那應該加重水路關稅,雖然負責制定稅額的是朝廷,但實務評議卻是由縣衙上交府衙再上交朝廷依評議核定,怎麼反而減輕了水路關稅,降低了稅收?
必稅依律八成上繳國庫,兩成做為地方稅收,有了稅收就算朝廷撥下修築官道的款項不敷使用,至少可以用地方稅收補貼,但如今的仁遙縣是捉襟見肘了。
趙文睿也不難猜出肯定是某些大商號送了孝敬才能降稅,只是這環環相扣的,孝敬只送到了縣衙就能辦到嗎?怕是至少還有府衙的人牽涉其中。
罷來仁遙縣那日去的茶樓或許是位于城東的關系,雖有人對縣政高談闊論,但大多說得隱晦,趙文睿想著他多去幾次或許能听出個端倪,于是換了一身常服打算再去探探有沒有什麼其他消息。
只是他剛走出官邸來到轉角小巷,就見辛小月鬼鬼祟祟的走出官邸後門,見她行止怪異,他尋了處地方藏身偷看,發現她走出小巷轉向大街,手里還提著大包小包的,急著往城西走去。
今天送膳來給他的不是辛小月,一問之下才知今日是辛小月的休沐日,既然如此,她怎麼還在官邸里,離開時又怎麼會提著那些包袱?
難不成他官邸里的廚娘做了賊?
趙文睿也不知是真懷疑辛小月還是好奇心使然,便偷偷跟在後頭。
然而才走沒多久,他發現她並不是往她老家的方向去,而是要往城西貧民戶去。
這些日子他偶爾會與辛小月談起她的事,知道她的老家位在城外約莫五里的地方。
趙文睿來到仁遙縣後也想著去城西視察,但一來因為官道和關稅的事起了疑心,打算先調查清楚,往城西視察的事便耽擱了下來。
他跟著辛小月來到城西貧民戶聚集的地方,這里的百姓住著的屋子是茅頂土牆,巷弄里穿梭的人也大多衣衫襤褸,他與辛小月的出現實在突兀,他雖然是隔著一段距離跟著辛小月,但住在這里的百姓只要看見他們,大致也能猜出他們應是同行的。
不過這些百姓都自顧不暇了,誰管眼前人是哪來的公子哥,又是來做什麼的。
趙文睿隨著辛小月越走越深入,直到她走進一戶連大門都傾圮的人家。
辛小月一進門便對著屋子里大喊道︰「余女乃女乃,我是小月,我拿了些好吃的東西來給您,余女乃女乃,快出來趁熱吃吧!」
趙文睿站在那戶人家外頭,看著辛小月把一個個食盒擺在院子里一張缺了一截桌腳、拿石塊墊著的桌上,不一會兒,就由屋里走出一名老婦人及幾個孩子。
「小月,你又從官邸里偷拿吃食送來了?」余女乃女乃看著食盒里的精致吃食,輕斥道︰「不是叫你不準再做這種事嗎?」
那些孩子可管不了東西是從哪兒來的,雖然他們一個個沒有余女乃女乃同意都不敢動,但都睜大眼,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樣。
余女乃女乃看了不忍,只好說道︰「吃吧,但下不為例。」
孩子們一得到允許,一個個上前吃了起來。
辛小月拿了一塊糕餅送到余女乃女乃面前,討好地道︰「余女乃女乃,這可是我一早起床做的,吃一個嘛!」
有空做這些,卻沒空給他送膳?趙文睿看著辛小月做善事的模樣,就想到了初見她那天,她也是當了老好人,自己在街上打掃。
「小月啊,你別再這麼做了,當心被發現。」余女乃女乃接過了糕餅,又叨念了一句,才把糕餅送入口中。
「反正是多做的嘛,不吃也是讓張總管拿去了。」
「既然如此,以後不會做少一些嗎?怎麼就那麼巧,每回你要來就會多做?還有啊,你說的那個張總管,他如果要就給他,別得罪他。」
辛小月扁了扁嘴,十分不服氣,「余女乃女乃你不知道,這仁遙縣啊,從上到下都貪,前任許知縣貪,他縣衙里大至幕賓小至官差都貪,張總管是不敢明目張膽的貪,但小偷小模的也不是沒有,他才不敢說我什麼呢,更何況我這些真是多做的,余女乃女乃你放心。」
余女乃女乃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是可憐我帶著這些孤兒辛苦,你放心,這些孩子跟著我雖然吃不飽,但至少不會餓死街頭,我這老婆子也不是什麼好心人,就想著消業障,來日下了地府,閻王爺看我做過一點好事,能讓我少吃點苦就好。」她倒不認為收留這些可憐的孩子是什麼大善事。
「余女乃女乃會長命百歲的,說什麼下地獄啊,真是的……余女乃女乃再多吃一點,等一下我幫您把這屋子里外打掃干淨,您年紀大了,做這些活兒太累了。」
余女乃女乃上了年紀,每回打掃都幾乎要了她這條老命,她確實對辛小月十分感謝,但還是忍不住擔心地道︰「小月,你休沐日肯來幫我做灑掃我很感謝,但下回別再從官邸里帶東西出來了,知縣換了人了,或許對官邸里的事會更留心,要是發現你這小把戲怎麼辦?」
趙文睿一直缺個女主人持家,今日若不是跟著辛小月來,他的確不會知道官邸里這些小事,小偷小模的他當然不允許,但也不至于要重罰,回去口頭告誡一番便是,至于辛小月偷拿吃食過來,其實是在做善事,讓他賞罰都不對,他正想著該怎麼處理時,就听見辛小月用略帶興奮的語氣說道——
「余女乃女乃,新的知縣趙大人若是知道我拿吃食來是要給這些孩子吃,肯定會原諒我的。」
趙文睿一挑眉,她哪來的信心啊?
「你又知道了?」余女乃女乃笑道。
「趙大人不但長得好看,人也很正派,以前的許大人老是喜歡對府里的丫頭們模一把捏一下的,這位趙大人不但完全不做這種下流事,還因為那些丫頭犯了痴病生氣呢!」
余女乃女乃笑辛小月真是容易滿足,「趙大人光是不,你就認為他是個好人了?」
「我說的是真的!昨天一個侍女鬼鬼祟祟的在廊道上來來回回一直走,像在等誰一樣,我就偷偷躲起來看……」辛小月站起身,一邊說還一邊表演著那名侍女的動作,有些逗趣,「結果一看不得了了,這侍女雖然是大人帶來的家僕,但我見過幾次,她向來生龍活虎,罵人又大聲,一見大人出現,突然嬌弱地捧著心口倒在大人的懷中。」
辛小月雖然是表演給余女乃女乃看的,但也吸引了幾個孩子的注意力,他們看戲般的望著辛小月,等著她繼續把故事說完。
辛小月先是學著侍女倒伏在趙文睿胸口的樣子,接著又學起趙文睿抬頭挺胸、神態昂藏的模樣。「然後大人啊,雙手背在身後,扶也沒扶那侍女一下,那雙好看的眼瞄了那侍女一眼,說……」她頓了一下,輕咳幾聲,試著壓低聲音想學趙文睿說話。
這時余女乃女乃及孩子們都看著辛小月的身後,全都傻了眼,但辛小月卻沒發現,學著趙文睿的語氣說道︰「鳳仙,你這麼熱的天不在房里休息,在廊道上走來走去,不昏倒才是奇怪。」說完,她自己鼓掌哈哈大笑,「大人根本早就知道那個侍女等在那里,想學個西施捧心,結果她的把戲一眼就被大人看穿了。」
余女乃女乃看著辛小月身後的人,先別說那身衣裳看起來非富即貴,就那氣勢猶帶官威,雙手背在身後睥睨著辛小月的樣子,實在很像辛小月表演的那樣。「小月啊,你的個頭是不是只到趙大人的肩頭高?」
「是啊!」
「那趙大人生了一對劍眉,雙眼炯炯有神,還長了張菱角嘴?」
「余女乃女乃,您也見過趙大人嗎?要不您怎麼會知道?」
幾個孩子抬起手指了指辛小月的身後。
辛小月當場僵住,不會是……她不敢回頭,小聲問著那些孩子,「我身後站著一個人是不是?」
其中一個孩子回道︰「嗯,月姊姊身後站了一個人,他的樣子跟月姊姊剛剛學的樣子很像呢!」
「辛小月!」
趙文睿的聲音讓辛小月嚇了一跳,她的身子彈了一下,急忙轉身,卻不知他站得離她這麼近,一轉身就撞進了他懷里,就跟昨天金鳳仙的情況一模一樣。
趙文睿扶也沒扶她,只是低頭睥睨著她。
一個孩子拍起手來,笑道︰「月姊姊真的學得好像喔!」
在趙文睿懷里的辛小月只能尷尬傻笑,「呵,大人……」
余女乃女乃一听辛小月喊了聲「大人」,連忙拉著幾個孩子下跪見禮,辛小月也急急忙忙退開身子福身。
趙文睿睨了辛小月一眼後,上前扶起余女乃女乃。「您年事已高就別跪了,快起來吧。」
辛小月挪著身子,想藏住那一桌的吃食,雖然已被孩子們吃了七、八分了,但食盒可還是官邸里的。
「別藏了,我都看見了。」趙文睿淡淡地道,他要是想治辛小月的罪,早就大聲斥責了。
但辛小月怎會知道趙文睿的心思,連忙求饒道︰「大人饒命,奴婢下回不敢了。」
余女乃女乃擔心辛小月因此受到責罰,急忙說道︰「大人,民婦余氏給大人磕頭請罪,小月只是心疼我這老婆子可憐,請大人饒她一回吧!」
見余女乃女乃又要跪,趙文睿制止了她,接著又瞪向辛小月,「余女乃女乃,這事錯不在你,讓該跪的人去跪就好。」
辛小月被這麼一瞪,咚的一聲跪了下來。
「可是……」
趙文睿把余女乃女乃扶到桌邊坐下,自己也拉了張椅子坐在余女乃女乃身邊,余女乃女乃見他似乎沒真的動怒,稍微放心了。「多謝大人饒命。」
趙文睿坐定後才又望向辛小月,看她怯懦的樣子,這才饒了她。「辛小月,今天的事我可以當作沒看見,過去的事我也可以不計較,但從今往後你要是再由我官邸里偷東西往外送,看我怎麼治你的罪!」
「奴婢知錯,奴婢不敢了。」
趙文睿放緩了臉色和語氣,又對著辛小月道︰「以後只要你的工作做完了又突發奇想想做好事,我允許你在空檔時外出,好好的休沐日就回家去,你就不想你娘嗎?」
「謝大人。」辛小月的雙眼都泛出淚光了,她就說大人是個好人嘛!
「還有,要拿東西出府前先跟我報備,我會允的。」
「大人您真是一個好人、好官,讓奴婢好生崇拜……」
「好了,別灌迷湯了,剛剛誰說要幫余女乃女乃灑掃的啊?」
「奴婢立刻去掃!」
看著辛小月起身一溜煙地跑進屋子里,不一會兒就搬著灑掃用具出來開始打掃,趙文睿這才滿意一笑。
這個辛小月看不出來還挺善良的,休沐日也沒顧上休息,更沒回老家見自己的娘親,倒是先來幫忙做善事,雖然方法是錯的,但他就饒她一回吧。
「大人,您真是一個好官,民婦受大人關照了。」余女乃女乃很是感動,她還以為辛小月真的要因為幫她而遭殃了。
「身為地方父母官,我雖然無法立即改善城西百姓的生活,但能做到的我便會做,方才辛小月說整個仁遙縣從上到下都貪,我亦會處置。」
「大人莫急,那些個貪官惡商長年下來蛇鼠一窩,您要急事緩辦,免得反被那些老鼠咬了一口。」
余女乃女乃的人生經驗也是一種智慧,趙文睿虛心受教,接著又問道︰「這些孩子既是收留的,那您原先的家人呢?」
「民婦早年喪夫,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拔大了,兒子又因為家里窮,到鄰縣去找份差事,誰知年節返家時遇上了盜匪死于非命,民婦便成了孤苦無依的老人。」
「要不,我給你安排個地方……」
余女乃女乃搖了搖頭,謝了趙文睿的好意,「民婦一輩子住在這里,習慣了,有這些孩子相依為命,也不怕老了沒人收埋,更何況還有像小月這樣好心的孩子,沒事的,民婦捱得過。」
「沒想到她心地挺善良的。」趙文睿看著賣力打掃的辛小月,笑容不由得加大。
正在打掃的辛小月感受到趙文睿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染紅的雙頰不知是因為打掃勞動而發熱,還是被他看得害羞紅了臉,但不管怎樣,她知道自己的心一陣陣地劇烈跳動。
她幻想著他是不是對自己有好感,要不然怎麼會在街市上見她一次就記得她的名字,然後要她負責送膳,還送了團扇給她,那團扇上頭的墜飾連她這沒見過世面的都知道是塊好玉,現在他當場抓到她做了賊,竟也輕易原諒了她。
辛小月越想越害羞,直覺自己肯定是猜對了,她又偷偷地看了趙文睿一眼,發現他的確是看著自己在微笑,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這辛小月是不是傻子啊?同一塊地方已經掃了三遍了,她是忘了自己掃過了嗎?
「辛小月,那塊地已經禿了,不用再扒了,換塊地方掃。」
聞言,辛小月連忙甩開一腦袋的胡思亂想,專心認真地打掃。
罷把廚房收拾整齊的程姑無奈地看著身旁犯著痴病的辛小月,瞧她哼著小曲在廚房里邊轉圈圈的模樣,程姑正考慮著要不要潑一盆水把她喚醒,叫她別傻了。
「你知不知羞啊!想學那些壞丫頭到大人身邊撈個姨娘來做?」
「我才沒那麼想呢!」
辛小月步伐輕快地率先走出廚房,程姑也跟了上去。
她沒告訴任何人那天發生的事,她認為無法說服別人相信大人對她青睞有加也是正常。
「我只是想著能陪在大人的身邊、比別人更接近他一點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