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盛杏看著自家爹爹那種樣子,直有種掐死他的沖動,明明都一把年紀了,怎麼就沒點長進呢,那麼明顯的套子也會掉進去?
「娘。」陸大禮跪在明亮的青磚地上,囁嚅著跟陸老太太求情,「兒子錯也錯了,好歹錯得也不大,我們陸家又不缺一雙碗筷,就讓兒子收了她吧。」
「收了她?這是你提的,還是她提的?」
「自然是兒子提的,娟娥自知理虧,什麼也沒求。」
陸老太太端起青瓷碗,對著茶湯輕輕吹了吹,啜了一口潤潤嗓子,這才回道︰「是嗎?」
見母親似乎不信,陸大禮急了,「娘,真的,娟娥她……她真的什麼都沒求,是兒子對不起她。」
陸老太太放下青瓷碗,忍不住在心里暗嘆一口氣,沒用!
她嫁進陸家時,婆婆身體已經不大好,于是她少年媳婦掌家,後來歷經丈夫早亡的打擊,更是練就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眼見大兒子跟借住的親戚私底下好上了,雖然她心中氣極,臉上卻是平靜無波。
相較之下,陸二禮比較懂事,也不若大哥那樣沒眼色,母親雖然看起來沒有不高興,但心里肯定是生氣的,陸家是母親當家,他才沒傻到要替那沒用的大哥求情。
二房太太趙氏跟幾個姨娘皆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等著看熱鬧。
至于大房的幾個姨娘自然是要多傻眼就有多傻眼。
上個月大太太李氏上玉佛山去吃十年一次的「三月齋」,是祈福,但也是苦差,說簡單點,就是困在山上吃素念經三個月,原本陸老太太自己想去給全家祈求平安,但被李氏勸退了,說山上太冷,婆婆年紀大了還是待在家里養身子,她這個大媳婦去就好。
陸老太太自然覺得這媳婦窩心,李氏雖然不夠伶俐,但孝順這一點真沒話說,放眼她來往的幾戶人家,老太太們都想去參與這十年一次的佛法盛典,只有她的大媳婦願意替她上山去吃三月齋。
孝順的大媳婦為了全家半出家三個月,可是大兒子卻在這時候惹出大事,即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也沒辦法不生氣。
遂心院的花廳上,另一個火冒三丈的就是大房嫡女陸盛杏了。
她是知道自家爹爹不靠譜,但沒想到會這麼離譜,那個李娟娥是誰,是她的族姨,母親的族妹!
李娟娥在七、八年前嫁給秦家四爺當貴妾,秦四爺夏天病逝後,秦四太太把無子姨娘都休了,其中包括李娟娥。
她的父兄已經搬到江南,她原本只想在陸家暫住一陣子,等哥哥派人來接,卻沒想到病倒了,後來身子養好了,天氣又轉冷,大雪難行,等李氏年後上玉佛山,她不知怎地就跟自家爹爹搞出事兒來,自家爹爹還想收她當姨娘。
自家爹爹大抵是覺得此事不好說,刻意選在早上大家向祖母問安的時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要收李家族妹為妾。
陸盛杏完全知道父親是怎麼想的,除了她娘,大伙兒都在呢,祖母一定不想讓孫子輩的見長輩笑話,勢必會答應。
但她也完全知道祖母是怎麼想的,門兒都沒有!
陸大禮急得一頭汗,「娘,兒子是真心喜歡娟娥的,她讀的書多,兒子跟她能說話。」
此話一出,大房幾個姨娘的臉色都不好看,丈夫這話是在嫌棄她們沒讀書嗎?
「而且……」陸大禮一咬牙,「娟娥她有了。」
陸老太太依然不疾不徐,「哦?」
「娘,娟娥有了,兒子這年紀,就盛杏跟勝崎兩個孩子,勝崎還是好不容易才生出來的兒子,二弟的兒子勝順都差不多可以說親了,勝崎才剛剛過啟蒙,大房人丁實在太少,娟娥肯定旺夫……」
陸盛杏實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斷道︰「祝嬤嬤,你帶著勝崎直接去凌先生那里,譚嬤嬤,帶大少爺、二少爺跟幾個小姐也過去。」
生下陸勝崎的佩姨娘滿臉感激,二房太太趙氏跟幾個有子姨娘也巴不得有這麼一句吩咐,大房老爺真是不象話,孩子都在呢,居然連房事都要說起來,誰想听吶!
女乃娘們很快地把少爺和小姐帶了出去。
陸盛杏卻是不用,因為她不僅是大房嫡女,還是下堂妻,倒是不用避著。
她是隔代指月復,陸家老太爺跟一位姓蘇的京生年輕時說好要當兒女親家,沒想到陸老太爺只生了兩兒子,蘇姓京生生了四個兒子,這婚事自然不成。
後來他們又說了,兩家長子的第一個孩子若是一男一女便讓他們成親。
如此,陸家一路為商,而蘇姓京生自己雖然沒能再上一步,兒子卻是一舉過了拔萃科,而且靠著娶到福泰郡主,一路官運亨通,扶搖直上。
埃泰郡主的第一胎是兒子,取名蘇榭,陸家大房太太李氏生的是女兒,取名陸盛杏,按照兩家老太爺當年的約定,蘇榭得取陸盛杏為妻。
但陸家不是沒腦袋,當年是大富商與窮京生之約,能約得起,誰知道三代後變化這麼大,一個商人女兒怎麼嫁給福泰郡主的兒子?而且蘇榭不但出身好,自己也爭氣,年僅十六就過了書雋科,登殿不過早晚。
于是陸家很自主的派人去蘇家問了意思,如果蘇家願意,那陸家當然願意,但如果蘇家覺得不好,陸家也覺得沒關系。
蘇家這下子可愣了,心想著這陸家好奸詐啊,居然把這燙手山芋扔到他們這邊。
不娶,是言而無信,為人為官若是言而無信,何以對人?
娶了,那真是太太太太委屈自家的孩子,蘇榭前途大好,應該要娶個門戶相當的千金貴女,娶個商人的女兒?對官運沒幫助不說,還很丟臉。
就在猶豫之間,蘇老太爺拍板,娶!
陸家把問題丟給蘇家,卻不把當年的婚書一並退回,意思很清楚,是希望蘇家回憶一下,當年這三代指月復,可是蘇家自己提出來的,陸老太爺更是看在這分兒上,資助了窮困的蘇家不少銀子。
于是雙方行禮如儀,陸盛杏十五歲那年,八人大轎,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嫁入福泰郡主府,成為蘇科士的正妻,但……也只有這樣了。
蘇榭不喜歡她,洞房花燭夜和衣背對她裝睡一整晚;隔日新婦要奉茶,福泰郡主那里遣人來交代免了;後來蘇榭說要準備考試,搬到書房去住;三年後她因為無子被休了。
當了三年的正房太太,她卻連丈夫的正臉都沒看過。
當初陸老太太頗為猶豫,後來禁不起兩個兒子連番說服,說陸盛杏嫁入郡主府肯定能對陸家有幫助,幾個弟弟將來靠她疏通,捐官不算難事,陸家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也是陸老太太自己胡涂了,明明知道門戶差距過大,卻以為憑著孫女的伶俐以及美貌,肯定能得到蘇科士的歡心,等生下兒子,一切都好說,卻沒想到她入門三年,只看過丈夫的背影一次。
基于補償心態,陸盛杏回家後,陸老太太十分寵讓她,這也就是她之所以能在遂心院花廳打斷父親說話的原因。
陸大禮還在苦苦哀求,「娘,您就答應吧,好歹是我的骨肉,總該給個交代。」
陸老太太陷入沉思。
爬床是規矩不好,但若有了孩子卻另當別論,大房的血脈確實少,需要添添喜氣。
陸盛杏眼見祖母猶豫,連忙出聲,「祖母,孫女覺得此事不妥。」
「哦,你倒是說說。」
「母親愛憐我是下堂妻,才會答應暫時收留一樣被休出的族妹,可這族妹卻沒有半點感激,不但爬了姊夫的床,連孩子都有了,只怕母親還沒上玉佛山,她就已經和父親暗渡陳倉,這樣的女人要成為自己院子的姨娘,我覺得母親可憐,孫女不希望做了善事的母親要遭這種罪。」
陸大禮急道︰「丫頭你……你、你怎麼這麼說呢?她好歹是你的族姨。」
陸盛杏不理他,仍舊定定的看著祖母,「祖母,無規矩不成方圓,家里的丫頭要是沒經過主母允許爬了床,那可是要打得不能下床就往外扔的,若是這樣抬了姨娘,我只怕以後弟弟房中的大丫頭都不安分了,個個想爬床,勝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要是大丫頭勾引勾引,沒喝藥就伺候了,等到有孕可怎麼辦?難不成還正妻入門前就有庶子女嗎?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哪戶好人家肯把女兒嫁過來?妹妹們只怕也難說到好親事,總而言之,都是家中規矩不好。」
話才說完,二太太趙氏便跪了下來,意思再明顯不過。
她膝下有勝順以及盛菊、盛桃兩個女兒,另外有庶子勝赫、庶女盛梅。勝順和盛梅正在說親,盛菊也差不多要開始準備了,要是大伯真娶了來投靠的妻妹,外頭的人知道了,勝順是說不上好姑娘的,盛梅、盛菊也只能說進次一等的人家,女人難做,將來有點什麼都會被嫌家風不嚴。
至于大姑娘卻是不同,雖是下堂妻,但京城誰說起陸盛杏不同情三分,都說蘇家沒良心,當年靠著陸老太爺的幫助,才過得上有僕人的生活,能專心考試,卻是如此對待他的孫女,沒把她當成蘇家人看,饒是如此,陸氏卻是鬧也沒鬧過,被休也不埋怨,足見婦德。
二房幾個姨娘也都跟著一起跪了,連帶大房唯一有生兒子的佩姨娘更是跪得超大聲。她是李氏的陪房,跟李氏既是小姐丫頭,也是太太姨娘,感情非比尋常,且李氏對他們母子一向寬厚,李家族小姐手段這樣低俗,要是真嫁進來,還不知道會出什麼麼蛾子。
陸大禮見氣氛不是很好,慌了,開始口不擇言,「娘,萬一娟娥肚子里是個帶把的那要怎麼辦?難不成讓他這輩子抬不起頭,見不得人嗎?我都這年紀了,好不容易才有了第二個兒子啊。」
陸二禮听到這里真是忍不住了,「大哥怎麼知道是兒子,萬一是女兒,這姨娘可不是白抬了?」見妻子使了個眼色,他又道︰「娘,兒子覺得盛杏說的對,大嫂是好心,怎知道那李氏狼心狗肺爬了姊夫的床,還連孩子都有了,這得偷偷來往多久啊,怕先前的病是裝的,只為了繼續賴住,對于這種女子,大哥不趕走,還想給名分,要是傳出去,誰敢把女兒嫁過來?難道您不想看著勝順說上一門好親事,娶進一個好姑娘,讓您抱抱曾孫嗎?」
陸老太太一听到曾孫這兩個字,臉上終于有了些許表情。
丈夫雖然有才能,卻早逝,兩個兒子都沒用,她一個女人實在撐得很辛苦,所幸勝順出息,前些年雖然惹出大事,但好歹知錯能改,現在已經回歸正途,做事情也有幾分丈夫當年的手段,她總想著給勝順取一門好媳婦,等生下兒子,就把田租之事讓他掌理,自己含飴弄曾孫,過上逍遙日子。
「祖母。」陸盛杏往前一步道︰「這李娟娥如此沒規矩,不宜留在府內,免得妹妹們的名聲白白被敗壞。」
陸大禮正煩惱,听到女兒如此說,更生氣了,「你怎麼能這樣說你族姨,她好歹是你長輩。」
陸盛杏笑了出來,「我可沒這麼不要臉面的長輩。」
「你你你……」陸大禮你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轉頭用哀求的眼神看著老母親。
「祖母,孫女想到一個辦法,讓管家去外頭找間宅子,兩丫頭、一婆子,伺候那李娟娥待產,無論男女,都讓她自己選擇,可以自己撫養,也可以帶回府中交給母親教養,至于這段期間,爹爹喜歡可以住那兒,或者兩頭跑都沒問題,把她當外室,就不會影響弟弟妹妹們說親了,畢竟勝順是家中大少爺,他的婚事可不能出一點錯。」
半晌都沒說話的陸老太太一拍鳳凰花雕扶手,「好,就這麼決定。」
陸盛杏回到自己居住的渥丹院,只覺得了卻一件心事,十分愉快。
舜英替她除下披風,笑道︰「小姐今日在老太太那里真威風,婢子們看得可痛快了。」
陸盛杏得意一笑,「是吧。」
陸大老爺雖然腦子裝水,但畢竟是主人家,舜英也不好多置喙,她替陸盛杏收好披風,又端上管家送來的太平猴魁。
陸盛杏端過茶盞,茶色清,香味濃,一聞就知道是茶中上品,一喝果然,苦中帶甘,香氣絕頂,心想祖母可真疼自己,這麼好的茶都送過來渥丹院,勝順那里的茶都未必有這麼好。
寧嬤嬤給她端上荷花酥,笑道︰「今日多虧小姐,要是讓那種女人進門了,只怕鎮日雞飛狗跳,真不知道大老爺在想什麼。」
不像那幾個大丫頭一樣有顧忌,寧嬤嬤是陸大禮的女乃娘,自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何況又是大實話,沒人敢說她不是。
陸盛杏拿起層層迭迭的荷花酥,一口咬掉半朵,「就仗著讀過幾本書唄。」
「小姐的方法雖然好,不過萬一她真生了兒子,把孩子送回陸家,借機糾纏怎麼辦?當初李家想讓她嫁給平民當正妻,她偏偏要到秦家當四爺的貴妾,足見貪慕富貴,這回好不容易又撈到大老爺這條傻魚,恐怕沒那麼容易罷手。」
「寧嬤嬤安吧,那李氏不過裝孕而已,就爹那麼好騙。」
寧嬤嬤連忙走到門口,左看右看後把門關了起來,回到陸盛杏身旁,低聲問道︰「裝孕?她買通客房的下人了?」
「那可不,她一進來我就讓佩姨娘盯著她。」陸盛杏把剩下的半朵荷花酥吃掉,用帕子擦了擦手,「連跟她串通的大夫跟嬤嬤我都知道了。」
寧嬤嬤笑道︰「小姐可真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