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小嫁娘 第1章(1)

參天大樹幾乎覆蓋住了永覺寺,讓人走在其中,即便是盛夏,也能讓人感受到一陣陣清涼,更何況現在才開春,更是涼風宜人。

尋常來說,永覺寺的後山頭,除了被圈進圍牆里的後院外,其他地方很少會有人前來。

平子甄年僅十二,還沒有長開的瘦小身軀在那後山的林子里疾行,卻不見她的額際浮現任何汗水。那一步一步邁得十分規律,不見絲毫遲疑,熟稔得彷佛她天天走這條路來到這永覺寺的後山般。

不一會兒,她鑽出茂密得幾乎不見天日的林子,抬眼便見永覺寺的後院門出現在她的眼前。

瞧瞧天色,她大大地吐了一口氣,還好還來得及。

平子甄走上前,抬手朝著寺院的後門連續敲了三響,頓了一頓,又敲了一響,然後她後退一步,安靜地等待著。

不一會兒,厚重的寺門後頭傳來了拉開門栓的聲音,一個小和尚悄悄探出頭來,瞧見平子甄,臉上浮現了安心的笑容,「還以為你來不了了,我正著急呢!」

「我說來,便一定會來。」瞧著好友,平子甄的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淺得不能再淺的笑容。

這笑容看在明悟眼中已是極其難得的了,他綻出了一個更大的笑容,重重地點了下頭,代表著他對平子甄的信任。

很少人知道他們相識,原本他是個在街頭流浪的小叫花子,有一回乞討到了平鏡娘與她的面前,平鏡娘托人將他弄進了永覺寺當小和尚,讓他免于餓死,他一直心懷感念。

所以當她借著同家人一起上香的機會找上他後,每回她若有事便借著上香的機會交代他,他會在暗地里替她做點事,兩人之間倒是培養出了不同于一般的情誼。

他一直知道平子甄想要做什麼,所以當康平王世子鳳連城被送來後,他就讓以前乞討認識的叫花子幫忙送消息,幾次互通有無之後,才有了今日的相會。

「鳳家的人還在寺里?」

「剛用完齋飯,在屋子里歇晌呢。」

「那你快帶我去瞧瞧那個鳳連城,他這幾天應該有些起色了吧?」

听了平子甄的催促,明悟毫不猶豫地拔腳在前頭帶著她疾步而行,並回答道︰「臉色看著是紅潤了些,可還是沒醒。」

「自是不能讓他醒,若是他現在醒了,我還拿什麼去和鳳家的人談生意啊!」平子甄咕噥了句,見明悟滿臉驚詫地回過頭來望著她,她這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說出了心底話,當下有些赧然,可隨即回望明悟,「怎麼,我難道說錯了嗎?」

她心里的一切盤算,明悟都心知肚明,她從來沒瞞過明悟,所以面對挑著眉頭瞧著自己的他,她自然理直氣壯。

「是沒說錯,但也不用說得這樣直白,真要說起來,那世子爺也怪可憐的,從小便中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毒,現在不過二十歲的年紀,卻已經整日徘徊在鬼門關前,咱們對他也該有些同情心才是。」

「我是同情他啊,若是不同情他,我干麼大費周章地騙過了一堆人,趕緊跑到這來?」

「你……」對于平子甄的擅于辯解,明悟並非頭一回領教,他早就知道閉嘴才是最好的選擇,于是他再次回頭前行。

不多時,他拐了個彎,閃身進了一間廂房,平子甄自然也跟了進去,之後她轉頭看了他一眼,他便離開廂房。

不一會,隔壁廂房的門簾被掀開,一陣低語傳來,先是一個伺候的丫鬟被叫了出去,之後另一個也被喚走了。

平子甄連忙伸手撥開牆上掛著的畫,往上頭某處一扳,一個暗門被開啟。

這是明悟不小心發現的秘密,兩間廂房可以相通,所以鳳連城被送來時,他便努力說服師父將鳳連城安置在這間,好方便平子甄行事。

門開了之後,她急切地進了屋,才剛上前,手便已經搭上了鳳連城的手腕。

靶覺到紊亂的脈息傳來,平子甄連忙掏出了一瓶藥,倒出了幾粒,然後毫不客氣地扳開了他的嘴,胡亂地將那些藥都塞進鳳連城的嘴里。

突然間,鳳連城原本緊閉的眸子睜開來,死死地盯著平子甄那水亮的眼瞳,「你在干什麼!」他以為自己是喝斥,可發出的聲音卻氣若游絲。

「或許你不相信,但我確實是在救你。」

「是害我還是救我?」鳳連城眸光幽冷,他知道很多人巴不得他死,眼前這個小丫頭雖然看似無害,但誰知道她會不會正是那些想要他死的其中一人。他問︰「你剛剛讓我吃了什麼?是毒藥嗎?」

「究竟是不是毒,時候到了便見分曉,你不用著急,先好好休息吧,接下來這關可不好過。」

「你!」見平子甄一點都沒有做壞事的心虛與羞慚,鳳連城氣壞了,張嘴便喊,「來人啊!」

可他那虛弱的喊聲連平子甄都有些听不清楚了,何況是在外頭被明悟絆住了的丫鬟。

倒是平子甄很驚訝,完全沒有想到他已經這樣虛弱了還能說話,看來這也是個不肯認命的人啊!她勸道︰「別喊了,還是先好好睡一覺吧,你這一身亂七八糟的毒要解也是挺折騰人的,你得存些力氣,否則連我也救不了你。」

「說清楚你的身分,否則——」鳳連城激動得想要起身,可無力的身子卻不受他使喚,忽然一陣暈眩襲來,他話都來不及說完就再次陷入昏迷中。

平子甄靜靜地望著榻上的鳳連城好一會兒,見他的呼吸慢慢地變急促,額際也因為粗喘而泌出豆大的汗珠,終于有了她想要的效果,她才連忙腳步輕巧地沿著來時路回到隔壁的廂房,關上暗門,彷佛她不曾出現似的。

暗門剛關上,原本守著他的兩個丫鬟就進了屋子,似是發現了異狀,連忙上前瞧榻上那人的情況。

平子甄借著牆上的小洞瞧著,即便是那麼遠的距離,也能瞧見那兩個丫鬟煞白的臉龐。

那兩個丫頭面面相覷,顯然是因為這樣的驟變而慌了手腳,但到底是大戶人家出身的丫鬟,自有其應對事情的方式,平子甄瞧她們在經過初時的慌亂之後,一個人又是擰手巾為主子拭去冷汗、又是探著主子的額溫,另外一個則丫鬟掀起門簾奔出房門。

見狀,平子甄心知時間應該差不多了,自己的謀算能不能成,就看這一次了。

眼見鳳連城即使有丫鬟仔細的照拂,胸口依然越發急促起伏,彷佛隨時都會一口氣喘不上來,就這樣逝去,她知道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收回心思,沒有再多看下去,抬手小心翼翼地將剛剛被撥偏的畫軸給擺正,然後一溜煙地跑到早已和明悟約好的廂房里頭。

才進房,她便走至桌旁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後靜靜地坐下,等待著。

十二歲是個半大不小的年紀,便是浮躁些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可是平子甄只要坐定,渾身便會莫名地籠罩著一股令人惻目的平靜氣息。

她水亮的雙目緩緩闔上,那模樣看起來真的很平靜,比起老尼姑打坐入定也差不了多少,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其實很緊張,緊張得想要跳起來大吼大叫一番。

可是她不能,現在別說是跳起來大叫,就是擺出一個手勢或是揚唇淺笑,她都要在心里盤算再盤算,就怕自己籌謀已久的計劃會落空。

經過幾次的調息之後,平子甄的心終于靜了下來,她可以從不遠處傳來的雜亂腳步聲感受到那些人的焦慮與忙亂,想來是鳳連城這個矜貴的主兒病況極為凶險,所以永覺寺中的里里外外都被驚動了。

不多時,她听到沉沉的拐杖敲地的聲響,「篤篤篤」地彷佛每一下都敲在平子甄的心坎上,讓她的心跳隨著那有節奏的聲響上上下下。

即使手心都冒了冷汗,她依然端坐等待,並沒有讓自己亂了方寸。她深知自己出現的時機若是太早,或許她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所以現在的她需要的便是等待再等待……

「篤篤篤」的聲音一聲重過一聲,越發清晰地回蕩在屋子里。

在幾個丫頭、婆子的耳里,那便宛若來自地獄的聲音一般,本就蒼白的臉龐更加沒有了血色。

雖然誰都知道鳳家的嫡孫是個病秧子,五歲過後就沒有離開過藥罐子,如今就算逝去,也可以說是天命已盡,不關她們這些伺候的丫鬟、婆子的事,可偏偏鳳老太君早有言語,這些人若是伺候得好,便能消去奴籍,擇婿嫁人時還能得到不少的嫁妝;可若是伺候得不好……

這不好的後果鳳老太君雖然沒說,但她們幾個卻心知肚明的,賣身契掌握在人家的手里,還不是主子說生便生,主子要死便死,最怕的是被發賣到那下九流的地方,一生受盡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隨著那聲響愈來愈大,四大丫鬟中,膽子小的落英已經渾身抖得不成樣了,若非落花攙著,眼看就要倒地。

「爭氣些,咱們主子吉人天相,可你這模樣若被老太君瞧著,不等主子有事,你就會先被打板子發賣出去了。」就憑落英這副哭喪臉,也足以讓憂心如焚的老太君覺得觸霉頭而火冒三丈了。

「落花姊姊,我怕!明明這兩日世子爺已經好很多了,為何突然會變成這樣?」她們姊妹四人的命系于世子爺的身子上,看護起來自然小心翼翼,前兩日明明已略有起色,可如今竟忽然命懸一線,讓人怎麼也模不著頭緒。

「一定是咱們幾個有些地方疏忽了。」落花讓落英這麼一問,心中也有些狐疑。她是四大丫鬟之中負責做主的,當機立斷對著落英附耳說道︰「你立刻從後面出去,找幾個小和尚打听打听,最近這永覺寺還有什麼香客住了進來,最好連是哪方人士都打听清楚。」

交代完,落花便塞了一個荷包到落英的懷中,然後手上用勁一堆,拍醒了還愣愣的落英,低喝道︰「還不快去,要是主子有什麼事,又找不到謀算主子的人,你以為我們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她當然知道若是真有人要害鳳連城,必定是有備而來,憑落英這個心機不深的小丫頭想要找出什麼破綻很難,可除了落英年紀小,就算不在也不容易引人注目之外,她還真不知道能派誰去。

落花的喝斥讓落英終于警醒了些,她靈巧地在鳳老太君的大丫鬟掀簾子的那一刻,一溜煙地從廂房後頭溜了。

「連城怎麼了?」略略染著一絲滄桑的低啞聲音傳來,其中滿含著滿滿的著急,但邁進屋子的步伐卻是不疾不徐,一步接著一步,那節奏平穩得彷佛什麼事都沒發生。

自打鳳老太君進門,廂房內除了鳳連城那急促的喘氣聲之外,再無其他的聲響,每個人都繃得緊緊的,低垂著頭,雙眼緊盯著自個兒的腳尖,彷佛變成了石像。

見沒有人回答自己的問題,鳳老太君的眸子眯了眯,倒也不急著催促,任由大丫鬟伺候自己坐好,才緩緩地說道︰「怎麼了,都啞巴了?既然連話都不會答,留著舌頭也無用,蘭葉,讓人把她們的舌頭都給割了吧。」

鳳老太君的脾氣那可是有名的不好,她說要割舌頭就真的會割舌頭的。

落花一听,再也不敢裝沒事,雙膝一跪,連忙開口說道︰「老太君息怒,不是奴婢們不說,實在是……實在是……奴婢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明明昨兒個吳太醫說世子爺的病好了許多,不日即可康復,可過了一夜,世子爺就昏迷不醒,奴婢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啊!」她一跪下就喊冤,還連忙把事情三兩句交代清楚,就怕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

鳳老太君眼中厲光迸出,殺機已現,「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沒錯?」

雖然知道殺了這群奴婢,對于鳳連城的身子也不會有任何的幫助,可是她心中的怒火需要有一個發泄的地方。

「奴婢自然有錯,可奴婢覺得背後之人若是不揪出來,就算奴婢們以死謝罪,世子爺的身子也無安好的一天。」

平素她自是不會這樣頂撞老太君,老太君可是鳳家最尊貴的主子,只要一句話便能決定自己的生死,她一個小小的婢子又怎敢對老太君不敬。

只不過在這個生死存亡的關頭,她不能不奮力一搏,但凡有任何一絲希望,她都不能放棄,她要救的不只是自己的命,還有其他三個姊妹的命。

「所以你認為自己不該領罰?」鳳老太君听到她的話,淡淡地問了一句,那語氣雖淡,但其中的責難卻重若千斤。

「主子遭難,奴婢自該領罰,但奴婢卻不想瞧著殘害主子之人逍遙法外。」落花字字謹慎,生怕自己的說法空洞,無法說服老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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