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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門遺珠 第二章 大街上的好戲(1)

問題在徐宥慈的腦海里盤旋數日,她仍想不出好辦法,徐氏一族早已沒落,族老死的死、病的病,幾盡凋零,到徐國儒這一代,只剩下他和幾個堂兄弟,可是其中唯有徐國儒念過書,還考上舉子,其他的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他們事事以徐國儒為首,誰敢同他對峙?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許以重利,她也不認為能夠成功。

盡避如此,該做的事,她還是一件件有條不紊地處理著。

娘給的首飾,她挑幾樣小東西留做念想,其他的連同現銀換成銀票,分別縫在衣服夾層中,貼身帶著,兩姊弟常用的東西也分批帶到鋪子里收妥。

那三間鋪子是娘十幾年來的心血,從剛開始的處處踫壁,到現在生意穩定,若不是非走不可,她實在不願意賣,但她也不會傻得讓鋪子落入徐家人手里。

徐家人是群喂不飽的白眼狼,這些年吃穿用度全靠娘親,他們何曾心存感激?

徐家人如何對待他們母子三人,她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得清清楚楚,在這種狀況下,讓她留下半瓢油水?想都甭想!

她低著頭,一臉心事重重,她不斷在心里盤算,還有什麼事漏想了。

一輛馬車從遠處迎面而來,徐宥慈抬目望去,那是徐府的馬車,更正確的說法是,娘買的馬車。

早上她讓人備車,這才知道二夫人和二小姐乘車出門了。

哼呵,徐府哪來的二夫人?莫非徐國儒動作飛快,神不知鬼不覺,已經把趙姨娘的身分往上提了?

淡淡一笑,徐宥慈假裝沒看到,任由她們囂張作態,她倒想看看,那些人可以得意到幾時!

就在她別過臉的同時,一只全身雪白的大狗叼著小狽從巷子里猛竄出來,大狗的體型碩壯,將近半人高,它一沖出來,驚了馬,馬蹄揚起,車夫控制不住,馬車往一旁歪倒,當馬蹄落下時,正中大狗的身子。

意外發生得飛快,尖叫聲、哭喊聲頓時充斥著整條大街。

車夫掙扎著下車,跑到後頭將趙姨娘和徐宥菲扶到車外。

徐宥慈疾奔上前,跑得近了,才發現大狗早在驚馬之前全身已是傷痕累累,再被馬蹄重重一踩,只能躺在地上,嘴角冒著血泡,喘息不定,可就算如此,它還是不舍地舌忝著摔在旁邊的小狽。

小狽剛出生不久,尚未開眼,大狗滿嘴的血,舌忝得小狽身上血跡斑斑,教人看著心生憐憫。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道︰「魏郎中,你幫著看看吧,挺可憐的。」

一名穿著青色儒衫的男人靠近,蹲,模了模大狗,上下檢查一番後,搖搖頭道︰「小泵娘,別忙,已經沒救了。」

徐宥慈輕抿著唇,抱起小狽,一手輕撫著母狗,柔聲道︰「別擔心,我會照顧你的孩子,放心去吧。」

母狗竟像是能听得懂人話,眼角滑下兩滴淚水,虛弱地舌忝著她的手。

她不嫌髒,輕撫著它的臉,似安慰、似承諾,母狗在她的撫模下,目光慢慢變得柔和。

分明年紀尚輕,卻慈眉善目,分明是血腥殘酷的一幕,卻在她輕緩溫柔的動作中讓人看見寧靜祥和。

沒有人發號施令,但周圍百姓有志一同噤聲不語,彷佛濡染了小泵娘身上的寧和,大家都盯著她,看著那雙白皙細致的小手,一下一下安撫著母狗,彷佛她身上出現聖潔光輝。

侯一燦雙手環胸,和所有人一樣盯著眼前的少女,無法別開眼楮。

她多大了?十一歲?十二歲?

身形尚未長成,個子矮小、身材單薄,一張雪白清秀的瓜子臉,長睫彎彎,五官明媚,一身月白長衫,飄逸出塵,宛如下凡仙子。

是稚女敕年紀,但身上有著成熟女子的從容穩重,很奇怪,卻也很吸引他,他嘴角微微勾起,帶著點痞樣兒。

安溪轉頭看著主子爺,發現主子爺眼底浮起一抹……興味?應該是他看錯了吧,主子爺對女人向來只有膩味。

歪歪嘴,他再度轉頭看向馬車前的少女。

「你這個龜孫子,沒天良的死老鬼!你是駕車還是殺人啊?!我每個月拿銀子養你,是讓你謀財害命的嗎?!你這個瞎了狗眼的狗東西,讓你趕車,沒叫你過奈何橋,趕啥趕,急著去見祖先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老子娘……」

連珠炮似的怒罵聲響起,從車夫的祖宗罵到子孫後代,功力無人能及。

侯一燦越听越覺得有趣,稀世人才吶,這口舌、這不經反應就能殺人于無形的高深能力,大老板要是有這等本事,哪還需要布暗局、裝孫子,弄出一張人畜無害的賢良臉。

但凡誰敢不听話,直接把人叫到跟前,罵他個天昏地暗、鬼哭神號、山川變色,保證不出三天,祖墳里躺著的八代祖先都會跳出來跪地求饒。

趙姨娘越罵越起勁,甚至還覺得光是動口不過癮,啪的一聲,五根鮮紅指印貼在車夫臉上。

「二夫人,不是奴才的錯,是……」他戰戰兢兢地往路邊輕輕一指。

趙姨娘順著看過去,這才發現一個小泵娘背對著自己,她馬上沖上前,連對方的長相都沒看清,就指著人罵道︰「哪來的妖精,擋車擋道,喜歡當攔路狗,怎不搖兩下尾巴?」

徐宥慈彷佛沒听到似的,一下一下順著母狗的毛,沉靜的眼神與它對望,淡淡的笑安撫了母狗。

「二夫人,不是姑娘的錯,是那條大狗突然沖出來……」車夫緊張極了,趙姨娘沒發現,可他已經認出蹲在地上的姑娘是大小姐。

「管他是狐狸精還是畜生,都給我往死里抽!」

車夫哪里敢?他可憐兮兮地向趙姨娘求饒。

「是不能打還是不敢打?你娘忘記給你生膽子嗎?」見車夫遲遲不動作,趙姨娘火大,一把搶過他手里的鞭子,揚手就要往小泵娘的身上甩去。

潑婦!侯一燦拳頭握緊,右腳一踢,把安溪踢上前。

安溪沒站穩,整個人往前撲去,幸好他武功底子好,急切間,反手扯過趙姨娘的馬鞭,再一個鷂子翻身,穩穩地落回地面。

徐宥菲皺眉,氣姨娘沒眼色,這般不管不顧地在大街上鬧起來,爹最好面子不過,事情若是傳到爹耳里,姨娘還有好果子吃?也難怪爹瞧不上姨娘,姨娘這性子確實該改一改。

她朝姨娘走去,可還沒走到跟前呢,目光一轉,視線被侯一燦給吸引住了,她頓時倒抽了口氣,濟州府哪來的這號人物?

約莫十七、八歲,豐神俊朗,朱面丹唇,一表人才,氣質翩翩,劍眉斜飛入鬢,一雙丹鳳眼散發著勾魂魅力,他神情肅然,唇邊卻掛起一抹似笑非笑。

兩人眼神相對,紅霞倏地飛上徐宥菲的頰邊,她強按捺住狂跳的小心肝,刻意伸長脖子,優雅地走到姨娘身邊,拉拉她的衣袖,阻止她鬧事。

趙姨娘被女兒一扯,這才發現手里的馬鞭不曉得幾時被人給搶走了,再轉身一看,許多百姓圍觀,正對著自己指指點點,還有人刻意放大聲音說——

「哪來的罵街潑婦,是誰家的糟糠,還不帶回去管教?」

趙姨娘惱羞成怒,卻找不到那個出聲的,目光一轉,肥肥的女乃油手朝安溪胸前推去,怒道︰「怎麼?仗勢欺人?」

侯一燦冷眼望著趙姨娘,正想要華麗麗登場,好讓對方慘兮兮下場,就見徐宥慈的掌心貼在大狗眼楮上,為它闔上雙目,接著緩慢起身,轉身面對潑辣婦人。

這會兒,趙姨娘這才看清楚「狐狸精」是何方妖孽,若是以前,她會避開,利益為上嘛,可現在……她揚眉冷笑,等不及立刻踩她幾下。

甩開女兒的手,趙姨娘挺身上前,視線在安溪和徐宥慈身上轉兩圈,意有所指地道︰「我說誰吶,原來是咱們徐府的大姑娘啊,大夫人病得下不了床,當女兒的不在旁邊伺候,卻成天到晚往外跑,到底忙什麼去了?原來是春心萌動,有相好的啦?!」說完,她瞄了安溪一眼,這小子眉清目秀的,兩人倒也相襯,不過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徐宥慈當了十幾年的大小姐,總得為家里盡一份力。

趙姨娘沒讀過書,本是鄉里鄙婦,卻因為給了徐國儒做小,再靠著關雨涵一手經營,過上優渥日子,吃好穿好,幾年將養下來,皮白肉女敕,勉強有幾分貴婦人模樣,但不開口還成,一開口就泄了底。

這種話甭說小泵娘,就是經事婦人也听不下去,潑髒水也得有個限度,圍觀路人眼底皆不禁透出鄙夷。

車夫見狀,暗道不好,府里馬車、驢車各一,馬車只供老爺夫人、大姑娘、大少爺出門使用,可夫人病倒了,管不來中饋,趙姨娘把下人集合起來,訂下不少新規矩。

當奴才的就怕飯碗捧不牢,只能照著新規矩走,可是讓大小姐一個姑娘家自個兒在大街上走,若夫人追究起來……他的賣身契還在夫人手里,可怎麼辦才好?

「二夫人。」他吶吶地喊一聲,望她能息事寧人。

徐宥慈冷眼瞥去,不自覺顯露出一股氣勢。「何時徐府多了位二夫人?是你嗎,趙姨娘?今兒個怎麼有空帶庶出女兒上街?」她瞄了一眼徐宥菲,臉上不喜不怒,唯有淡漠清冷。

侯一燦臉上的興味更濃了,熟人撞上熟人啦?看來這丫頭也不是好惹的,只不過年紀尚稚,小女娃能敵得過大潑婦嗎?他退後兩步,帶著看好戲的心情望著這一幕。

「徐宥慈!」掌理中饋月余,趙姨娘早認定自己是徐府夫人,沒想到這個死丫頭竟當著外人的面落她的面子。

同樣地,庶出女兒四個字狠狠刨著徐宥菲的心,她悄悄地朝侯一燦拋去幾眼,輕蹙眉、輕咬唇,眼眶微微泛紅,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這是她最擅長的本事,人前溫婉,人後狠戾,陰招毒招時時出,徐宥慈姊弟倆在她跟前吃過不少虧。

「姨娘沖撞姊姊是姨娘不對,妹妹向姊姊道歉,可是姨娘終歸是長輩,伺候爹和祖母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姊姊且讓她幾分,留她些許顏面,有事咱們回家再說,好嗎?」

天曉得她有多嫉妒,她姓徐,也是徐府小姐,只因投生到姨娘肚子里,所以她不能讀書識字、學琴習藝,只能跟著姨娘學刺繡針黹。

她不是夫人的女兒,就不能跟在高貴的夫人身後進出,學習掌家理事,她也想要有徐宥慈那身小姐氣度,也想雍容高貴,也想出口成章……她怨吶!

徐宥慈揚眉淺笑,這就是徐宥菲,靠著一張我見猶憐的臉到處騙人,到最後情況總會變成嫡姊欺負庶妹,而且徐宥菲真聰明吶,回家再說?這事兒關起門來,會變成哪個版本,還不由著她們兩張嘴?老夫人不會听她的,徐國儒更不會听她的,說不定到頭來還真成了她在外頭勾引男人。

激不了徐宥菲,激激趙姨娘還是成的,這事最好由外人嘴巴傳到徐國儒耳里,至少還能得兩分公正。

「姨娘?長輩?妹妹有無讀過大周律法?妾為奴,可買賣,小小姨娘竟稱是大小姐長輩,不知是徐府亂了上下尊卑,還是妹妹沒規矩?再說,姑娘矜貴,名節再重要不過,趙姨娘卻當著滿街百姓直呼本小姐名諱,這在正經人家後院,是該被發賣出去的,對吧?」

這話說得有理,妻妾不分,亂家根源,一個卑微姨娘在眾目睽睽之下都敢往正經小姐身上潑髒水,關起門來還不曉得有多少難听的,這要在旁人家里,早就被亂棒打死了。

有人嘆了口氣,說道︰「終是嫡庶有別,教養不同,難怪娶妻娶嫡,迎妾迎庶。」

徐宥菲听見了,咬牙切齒,額間青筋暴露,可是她也知道那人並沒有說錯,爹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口口聲聲規矩,時時刻刻把門風掛在嘴邊,倘若今日之事鬧到爹跟前,就算祖母和爹再偏心,也不會輕易饒過姨娘,更別說爹還想當官呢,對于名聲更是看重。

侯一燦笑得更痞了,這對異母姊妹一個傲如松柏,一個喜裝蓮花,家中事大剌剌地鬧到街上,徐府後院水還真髒。

然而趙姨娘眼皮子淺,過去能屈能伸,是因著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可關雨涵都快死了,她干麼還低頭?再等上幾天,別說嫁妝,就是徐宥慈、徐宥善兩個賤種也得任她擺布。

想到此,她得意洋洋,再無所顧忌,扳動手指道︰「我倒要看看你的腰桿還能硬多久?十天還是二十天?」

徐宥慈心頭一震,她是怎麼知道的?眼下能靠近娘的只有彩隻,她已經將人按捺住,莫非還有她不知道的漏洞?

見她遲遲不語,趙姨娘樂得臉上開了花。「不曉得你這個大小姐能當到什麼時候?放聰明點吧,對我低個頭、道聲歉,說不定我還會手下留情,否則日後王二麻子、李瘸子,你的婚事,我這個「母親」說了算!」

趙姨娘若有幾兩腦漿,就不會在大庭廣眾下說這種話;若她有半點心機,就會曉得這種不要臉的事只能暗暗做,不能明著說,偏偏她是個又蠢又笨的,只圖嘴皮子痛快。

徐宥菲急得一跺腳,不斷拉扯她的衣袖,低喊道︰「姨娘!」她心想,那位瀟灑的貴公子要看不起自己了。

誰知趙姨娘依舊不管女兒的阻止,再次把女兒的手甩開,快步上前,伸手搶徐宥慈懷里的幼崽。

一個不注意,小狽的後頸被趙姨娘掐住,痛得嗷嗷叫。

徐宥慈擔心她弄傷小狽,不得不放手,可想起前塵往事,她凝目,聲音冷冽地道︰「趙姨娘,千萬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趙姨娘仰頭大笑。「好啊,我倒想看看誰會後悔!」她倏地抓起小狽,雙手舉高,把小狽狠狠往地上摔。

見狀,徐宥慈的表情終于有了波動,不自覺倒抽一口氣。

說時遲那時快,侯一燦不知道怎麼辦到的,就在小狽快落地時,他彎腰、手一撈,眾人還沒弄明白發生什麼事,小狽已經穩穩地回到徐宥慈的懷抱里。

徐宥慈愣愣地再次感覺到手中的熱度,急跳不止的心兒慢慢平復,她松了口氣,隨即凜冽的目光射向趙姨娘。

趙姨娘被她盯得心頭微顫,要是個聰明的,早該鳴金收兵,偏偏趙姨娘就是不懂得適可而止,非要逼得她低頭,她伸出手,恐嚇道︰「把闖禍的狗崽仔給我,否則等我成了你母親……」

威脅她嗎?非常好,既然趙姨娘蠢得那麼過分,她不介意再添把火,她微抬下巴,一臉的傲氣,對著圍觀百姓說道︰「我父親徐國儒是堂堂舉子,若三年後會試上榜,就是板上釘釘的官老爺,我母親出身名門,琴棋書畫樣樣通,這樣的男女才堪稱佳配。」她把視線調回趙姨娘身上。「你一不識文,二不懂規矩,《女誡》、婦德皆不懂,有什麼資格當我的母親?請問,此事可是爹爹親口對趙姨娘允諾的?」

趙姨娘這才猛然想起事情未成定局,萬一關雨涵在中間攪和,表哥心存別的念頭,事情變動怎麼辦?

徐宥慈不給趙姨娘爭辯的機會,續道︰「甭說母親身體康健,就算母親真如趙姨娘所言,病重未愈,你身為侍妾,不在跟前伺候夫人,卻在外頭詛咒主母,攀咬小姐,目的為何?再則,姨娘口口聲聲說要成為我的母親,是姨娘身懷異能,能斷人生死,篤定母親定會身亡,姨娘接位?或是父親允諾要寵妾滅妻,扶姨娘上位?又或者是……姨娘在暗地里對母親做了些什麼?」

這話到後頭已經帶上指控,嚇得趙姨娘緊閉雙唇,徐宥菲則是臉色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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