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天子、他是天子……
爆千歲腦袋里轟然一聲,這才終于明白這些年原來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原來龍天運不僅僅是南都仙城的一個護法,難怪爹爹願意將姊姊嫁給他,原來他竟然是天子!
她慘然一笑,轉身沖出了帳篷。
「千歲——」
「讓她去。」霍桑緊緊擁住爆千水,心中無限唏噓。宮千歲去了才好,她做出這種事,蘭歡是絕對容不下她了,留在宮千水身邊只是徒增傷心而已,還不如遠遠逃去,死在那不知名的山野里,也好過宮千水為她心傷。
爆千水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她猛地推開了霍桑,喘息著起身。「她是我妹妹,無論做了怎樣的錯事也還是我妹妹!」
「我是你的丈夫。」
爆千水淒然一笑。「今生無緣,惟願來生……」
霍桑卻是虎軀一震,雙眼烏沉沉地看著她。
這意思是說她對他亦非無情?意思是說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原本他是打算這些事結束之後給她一紙和離書,放了她去,然而她卻說「惟願來生」?
霍桑鐵臂一展,在她離去前將她緊緊箍回懷里深深擁抱,沙啞地低語︰「我不要來生,就今生吧。無論任何事,我都與你一起承擔便是。」
小喜望了一眼躺在朝陽殿玉階上那聲息全無的儷影,不由得紅了眼眶。是小胡公子啊,是小胡公子。
多少年來他在宮里須臾不敢松懈,小心翼翼為殿下看守護持的小胡公子,無論如何都不讓俊帝近他的身;但他看得比自己性命還要貴重的小胡公子,如今竟了無聲息地躺在那里。
「殿下……」雖然蘭歡早已登基稱帝,但小喜總還是喜歡稱他為「殿下」;沒人的時候一定不稱他為皇上,而是殿下,他最最心愛的殿下。
蘭歡慢慢放下手中的無垢,那劍如今是已經毀了,一口氣斬殺了百多人,無瑕的劍身上都砍出了裂痕。
小喜嗚咽著,強忍滿心的悲痛。他何嘗不知道蘭歡如今什麼都听不進了,他眼里甚至沒有認出他的神情,他就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遇神殺神、遇佛弒佛,六親不認了……可是他的心好痛。
「殿下,小胡公子……小胡公子討厭血的。」他輕輕說著,靠近蘭歡,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讓他把劍放下。「小胡公子最是愛潔,這麼多血,他看了會不高興的。」
她不高興又怎麼會讓他抱著呢?
蘭歡木然的眼神動了動,終于松了手,任那名劍摔在地上,當啷一聲斷成兩截。
小喜奔出去喊叫了幾聲,讓宮內還留著的太監內侍都來幫忙,又忙著奔回來,用袍子輕輕擦拭他的手,哀慟得連嘴唇都在顫抖。
蘭歡卻只是重新坐下來抱著胡真的屍首,像是失了神,像是滿殿的屍山血海都與他無關,像是這整個世間也與他無關。
他不知道自己還是哭了,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雨水似地落在呼延真的臉上。整顆心碎成了粉末,三魂七魄都隨著呼延真而去,身體卻還是有著自己的意識,知道要哭,知道用淚水來洗滌傷口。
「殿下……」小喜哭得不能自已,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默默跟著流淚。這世上若真有人能知蘭歡對呼延真的心,除了他,又還能有誰?
呼延真睜開眼楮時所見便是這樣一幅景象,是沒有了三魂七魄卻還能流淚的蘭歡,他那木然死絕的模樣教她哀慟欲恆,知道他定會傷心,但哪里知道卻是這樣一副恨不得跟她一起死去的模樣。
她身上還痛得很,說不出話來,費盡了力氣也只能微微抬起手撫上他的臉。
蘭歡低頭凝視著她,突然唇瓣微微一勾,淒然地笑了起來。瞧,他終于還是瘋了,連幻覺都生出來了。
但這幻覺卻是如此生動,看那清澈靈動的眼眉,看那眸子里的瑩瑩水光,就算是幻覺他也甘之如飴,只盼這幻覺永遠都不要離去,只盼自己一生一世這樣瘋下去,千萬不要醒過來。
再一次醒過來,她已經躺在城南的御史大夫府。天色微亮,屋外卻還安安靜靜的,彷佛夢中。
呼延真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望著四周熟悉無比的擺設。自己分明是躺在少時的屋子里,但這怎麼可能?莫說御史大夫府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大火吞噬,幾個月前這里還被南都仙城派的人買下來,拆個一干二淨,連片破瓦都沒留下。
難道過去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夢?會不會她現在起身,走出門去,娘親還好好地躺在床上,含笑看著她?
她蹙起眉,將自己的手拿出來看,分明是已經長大的、小胡公子的手,不是當年十一、二歲的,呼延真那胖胖的手。
驀地,一雙大掌握住了她的柔荑,那手溫暖無比,依戀地摩挲著她。
呼延真略略艱難地回頭,毫不意外地看進蘭歡那黑黝黝的眼里。
他看起來一下子樵悴了好多,臉色焦黃,胡渣都冒出來了,而且……而且他為什麼會躺在她的床上?
「噓。」看出她的震驚,蘭歡低笑一聲,用力將她擁入懷,聲音低啞干澀︰「讓我留下……不然我會死的,分分都要進來確認你還在不在,累也累死我了。」
他話里的酸澀恐懼讓呼延真啞然。她知道,這次真是嚇壞了他,腦海里浮現當時他那死絕的眼神,心不由得一軟,只得輕輕地嗯了一聲。
蘭歡縮緊了雙臂,竟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呼延真深深嘆息一聲,難得乖巧地依偎著他。「我在呢,永遠都在。」往後不管是什麼樣的身分,她總是會在的。雖然爹爹一定會對她的決定很生氣,但恐怕躲不得肯定得不孝一回了。
「這是保證?」
呼延真微微地笑了。一旦打定主意,心頭便寬松了,靠在他結實的身子上,覺得無比安心自在。「是啊,保證……」
她睡著了,畢竟失血太多,身子骨還很虛弱,話還沒說完便又沉沉睡去。
他低頭,凝視著懷里呼延真那羸弱蒼白的容顏,終于得到她的保證卻覺得不夠,永遠都不夠。
不管是怎樣的萬一,可能只要稍微有點苗頭都得立即掐熄殲滅了才好。
這是怎樣的感情啊?就恨不得能將她嵌進心里,無時無刻帶著走才能安心,這麼變態,連他自己都無能為力啊!
永京秋涼朝陽宮
朝陽殿外她手持玉笏,羅列于文武百官之間,正由黃門內侍領著緩緩踏入宮門內。
緋紅雲紋官袍依舊,官餃依然是從四品的中書侍郎,只不過名字改回呼延真。
悄悄抬眼望向四周的百官同僚,這可能是金璧皇朝開朝以來,武官到得最齊全的一次,幾乎各路軍隊的統領、將軍、副將等等全都來了。據說最後包圍永京城「勤王」的軍隊竟然將近二十萬人!
要知道,雖然金璧皇朝號稱擁有百萬雄師,然全中土的兵將總數加起來也不過八十萬,也難怪如今殿上一片鐵甲森然,燦得人睜不開眼楮。
連那五只傻鬼都換上戰甲,竟也全是一派威武模樣,若不是他們那甕聲怪氣跟那橫眉豎眼的怪模樣,她還真認不出來。
相較之下文官卻是少得可憐。因著某種不可說的原因,滿朝文官死的死逃的逃,人數嚴重銳減。
嗯……那「不可說」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呼延真蹙眉思索。
此刻朝陽殿內金碧輝煌,文武百官華服禮袍,冠帶束腰,一應全,只見他們分班而列,儀容壯盛。未幾,殿口一人身著赤玄九龍金袞緩步而來,他步態雍容,眉目俊朗,可不正是那天下第一尊貴的蘭歡。
只這樣垂眸望著他,內心便騷動不已,可疑的霞紅飛染,她的頭只得垂得更低。
彷佛意識到她的目光,蘭歡緩步走到她面前,居然停下了腳步,輕聲道︰「呼延真。」
她的心突地一跳,連忙將目光釘死在他腳上。咦?何以他今日穿的卻是赤玄龍靴而不是金龍履呢?
「呼延真?」
「咳,臣在。」
然後他伸出手。
呃?這個伸手的意思是?
沒等她會意過來,蘭歡低笑一聲,握住她的手,將她拖到身側並肩。
周遭百官是一片抽氣竊語聲,她敢肯定自己清晰地听到那五只傻鬼壓低的轟笑。
「你干什麼?」呼延真又羞又窘,使勁扯了兩下,努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咬牙低聲︰「陛下!」
蘭歡居然噗哧一聲,斜睨她一眼低聲道︰「這會兒我又成了陛下了,你不該學十三,乖一點。」
瞧這說的!大殿上,不稱呼他為陛下,不然該稱他什麼?
呼延真急得直想跳腳,無奈蘭歡的力氣大得很,無論她如何使勁,竟無法撼動他的大掌分毫。如此莊嚴隆重大典,當廷與皇帝拉扯成何體統!只氣得她牙癢癢,整張臉氣鼓得跟個包子似。
直走到玉階下,跟前便是那黑檀九龍白玉椅,蘭歡終于停下腳步,攥緊了她的手,姿態悠然。
一名黃門內侍捧著襌讓聖旨出現,服飾莊嚴隆重,更顯他白玉般的臉妖孽無雙。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展開了裱金聖扎,聲音清亮如鳳鳴,緩緩開口頌道︰
「天子詔諭諸臣將校︰朕在位八年,今沉痾難荷,需得閑退以仰天德。皇妹秀,得天厚望,勛德光于四海,上下神祗,罔不克順,地平天成,萬邦以乂,上應天命,下承皇恩,敬授爾位,卿等當悉力輔佐仁君,共圖天下大業。欽此,謝恩。」
霎時間,朝陽殿上一片死寂,沉甸甸地竟沒有半點聲音。
不遠處,蘭十三一襲九龍燦金冕袞,莊嚴神聖地出現在殿口。那一剎那,呼延真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眼,熱淚如傾。
蘭十三多麼美啊!她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也是最美麗的女人,只見她一步一步慢慢走著,步履雖慢,卻堅定隆重。她曾全身盡廢,猶如活死人一般,而今她卻重新站了起來,踩著自己的步伐。站在她身側扶持著她的,正是前御史大夫,也是她的王夫呼延恪。兩個這世上她最愛的人並肩走在朝陽殿上,相互扶持,昭示著生生世世、永永遠遠。
「很多年前我遇到一個小女圭女圭,她問我︰君子,你可知何謂俠之大者?何謂俠之重者?」蘭歡靠在她耳畔輕輕地說著;此刻天下人眼里只有女帝,而他眼里卻只有他的呼延真,他的傻大福。
「這麼多年來,我未曾忘記過這個問題。其實答案好簡單,不過仁義二字罷了,但我偏偏做不到。」他輕嘆一聲,握緊了呼延真的手,深深地凝視她含淚帶笑的眸。「因為我的心太小,除了呼延真這三個字,其它的都擺不進去了。」
呼延真嗚咽一聲,淚眼模糊,隱約只知道他擁她人懷,愛憐地吻著她,什麼莊嚴聖典,管這朝堂上還有多少雙眼楮正痴傻地望著他們,他只堅決地繼續生平大業︰
「呼延真,你可願嫁予我為妻?」
金璧皇朝昌順年間,俊帝因病襌退,由皇十三公主蘭秀繼位,是為金璧皇朝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皇,稱為「秀帝」,改年號為「真運」。
秀帝在位達三十年,亦是金璧皇朝有史以來在位最久的帝王。
皇公主蘭秀即位後第一道旨意便是敕封蘭歡為「蘭皇」,領北狼狼帳暨西北四路軍,與中土天子同高,雙帝並治,一時傳為佳話。
然蘭皇卻沒有留在朝中,翌年開春他便與大將軍霍桑一同領軍平定了南都,真正統一了中土;在天下安定後隨即帶著妻子與部眾北返呼蘭,往後每年當中只有一個月會返回永京。
他的妻子來頭亦是不小,是瑯琊郡郡主,秀帝的繼女,據傳與秀帝還有同門之誼,是秀帝的師妹,也是王夫呼延恪的親生女兒。
繼秀帝之後,呼延真毫無疑問成為皇朝最富有以及最有權勢的女子。
北返的路上……
斑大的黃馬與黑騎並肩,將隊伍遠遠拋在身後的兩人在暢快奔馳後放緩了腳步,正悠閑欣賞著田野風光。
黃馬上依舊是少年打扮的呼延真轉著烏溜溜眸子,一臉認真地扳著手指頭︰「我是侯陀的徒弟,你是我師姐的徒弟……然後我爹是你的授業恩師又是你姑姑的丈夫……咳,這關系有點亂哪……所以認真算起來呢,我的輩分比你高,所以你該叫我——」
「不可能。」
「欸,你這樣很沒禮貌,侯陀的門風很講究輩分的——」
「不可能。」
「叫嘛!有人叫我師叔我會好開心好開心的!」
「不、可、能!」蘭歡的俊臉居然微微泛著薄紅,什麼師叔不師叔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啊!多……多害羞!愈想愈不對,愈想,呼延真臉上那表情就愈有鬼,他猛一策馬,狂奔而去。
「欸,你別跑啊!」呼延真慢吞吞地笑,追了上去。真不懂,他是想逃去哪啊?他們明明就同路好不好。
突然他又掉轉馬頭奔了回來,雙眼灼灼看著她。「呼延真。」
她的心亂跳一陣,只裝作不在意,閑閑地含笑︰「是。師佷叫我?」
蘭歡鐵臂一振,整個人飛竄上她的大黃馬,將她攬進懷里。「真要叫?」
咦?咦?這個……情勢好像不大對?呼延真正打算改口,哪知道他卻附在她耳畔低低地、極其曖昧地喊了聲︰「小師叔。」
呼延真整個頭發都豎起來了,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這這這這……這真是太不像話!「你你你……」
「我什麼?」他慢條斯理地攬著她,大手不安分地揉進她的身子里,听著她小小的、壓抑的輕呼,甜滋滋地,彷佛融化了。
北返一路,春意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