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大頭!」
「不準叫我聶大頭!」
「你就是聶大頭!」
她出了拳,聶大頭也出了拳,兩個拳頭同樣迅捷有力。
她個子小,出拳直接命中聶大頭的大鼻子;聶大頭個子大,但手腳不大俐落,出拳的時候頓了那麼一頓,擊中了她的眼楮。
兩人霍地往後倒,全都淚眼汪汪。
「胖大福!」蘭歡鬼叫。
她當然不承認自己哭了,那絕對是因為拳頭打中了眼楮,眼淚自然會噴出來。聶大頭倒在地上搗住鼻子,比她還慘,眼淚鼻涕鼻血全都出來了。
她還來不及哭,原本跟另外兩個紈滾成一堆的蘭歡已經怒吼著撲過來。
嘖嘖,說什麼蘭十三功夫有多好真是很難教人信服,教出來的徒弟打架的時候還不是跟他們沒兩樣,撲過來撲過去,打得滿地生塵,也不見什麼了不起的輕功內功,照樣是很流氓地掄著拳頭揍人。
「呼延真!我回去一定要稟告我爹!」
聶大頭滿頭滿臉的眼淚鼻涕鼻血,慘不忍睹,偏偏那張嘴仍是不服輸,不干不淨地罵著,最後還來上這麼一句。
「有沒有搞錯!」她從地上翻起身來,氣勢驚人地卷著袖子,趁著蘭歡壓制著聶大頭的時候很沒品地往他胯下狠狠踹下去。
「你要稟告你爹?!你要稟告你爹?!你爹還是我爹的下屬呢!你腦子進水了!竟敢說什麼要稟告你爹?!」
聶大頭慘叫,蘭歡連忙跳起來攔住他,唇角不住抽搐,忍笑忍得超辛苦。「夠了!別揣了!天啊!你要害他生不出孩子了」
她還是不依不饒、呲牙咧嘴地撲上去。「誰讓他滿嘴垃圾!他就是個屁!」
蘭歡大笑著將她整個攔腰抱住,她只能火大地朝那聶大頭狂踢腿,原本躺在地上的那兩個混蛋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了起來,眼角只來得及瞥見他們手上掄著根棍子就往蘭歡的頭上敲下去,那一敲,紅色血花登時飛濺——
「胡侍郎?」
她驚喘一聲猛然抬頭!
御書房內燈花靜靜,黃門內侍喜公公遞上一杯茶,不動聲色地垂眉。「胡侍郎日夜操勞,辛苦了。」
她閉眼,額上不覺泌出冷汗。這幾日都待在宮內不曾得閑,恍惚間竟失了神。
「胡侍郎魘著了,奴才喚太醫來號脈可好?」
「不、不用,只不過打了個盹。」她揉著眼楮,悄悄地凝視喜公公;方才她可有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喜公公斂眉垂眼,恭謹道︰「方才書房里沒人,小喜見大人一人在此無人侍候,特意進來听候吩咐,沒想到驚擾了大人,請大人恕罪。」
「喜公公太客氣了……」
她起身走到窗口,推開窗深深吸口氣,不禁啞然失笑。都這麼多年了,也不知怎麼搞的,總是被這夢嚇醒。
事實上那次蘭歡沒受多重的傷,雖然血噴得挺驚悚,傷口看上去也頗嚇人,但真的沒啥大事,只不過昏了一天——她也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天,在吃了十棍仗打之後。
連蘭十三都說爹真是好狠,竟然真的狠狠揍了她十棍,上的皮肉都打掀了,趴了好幾天還起不了身,為這事蘭歡醒來之後沒跟爹少嘔過氣。
可也是那件事之後他們才真正地親厚了,往後的日子蘭歡從來都擋在她跟前。
或許是因為她跟蘭歡都沒有兄弟姊妹吧,雖然蘭歡有兩個雙生妹妹,但年紀相差甚多,而她根本就是獨生女,于是就這樣成了又像手足又是朋友又是同窗的關系。
可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到底是多少年前?那一夜之後,漫漫長途竟似再也沒有盡頭。
走了好久好久也才走過了七年……
「胡大人?」
「我沒事。」胡真揉著臉苦笑,「只不過有些乏了……」
「聶統領已在宮外候著。」
「欸,是,我都忘了這碼子事。」胡真甩甩頭。「我得快些更衣。」
「讓小的——」
「不!不用。」胡真連忙揮手,「下官自己來就行了。」
「胡大人若是嫌小喜手腳粗笨,找個宮娥來也——」
胡真客氣地笑。「喜公公這是折煞下官了。喜公公向來都是侍候皇上的,哪里會是手腳粗笨之人?是胡真自幼家訓嚴格,自己打理自己慣了,不喜旁人插手罷了。」閃進了御書房旁的小綁,她快手快腳地更衣。
小綁外的喜公公依然恭謹。「是。胡太傅在朝中素以勤樸嚴謹著稱。」
「是小氣吧!誰不知道我爹是只鐵公雞。」
換上一身舒緩寬大的藏藍書生袍轉身出來。明明是灰撲撲的顏色,但穿在她身上就是典雅,溫潤細致,儒雅風流。
喜公公斂眉垂眼。「小胡公子好風采。」
「公公過獎了,有勞公公領路。」
「大人可要先去與陛下辭別?」
「應該……不用吧。」胡真搖頭。「此行多則三日,說不得半日也就歸來了,不必再去驚擾陛下。」
外頭天色漸暗,喜公公細心地提著燈籠在前頭引路,長亭內禁衛軍軍容肅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皇城內無論是誰遇到他們都會恭謹地行禮讓路。
爆女們只要遠遠望見了,便不住地掩唇輕笑,眼露秋波。
瞧啊,小喜公公真是俊俏非常,宮內絕對無人能出其右。明明是個男人,卻長得比女人還艷麗無雙,難怪有人私底下稱他為「妖孽」。
雖然還不是黃門總管,卻比太監總管還要更靠近俊帝,是皇帝最寵愛的內侍。若能與他「對食」,即便不能真干些什麼,就這麼單看著也很賞心悅目不是?
胡真胡侍郎,又被稱作「小胡公子」,是朝堂上鋒頭最健的臣子;他的父親老胡先生曾為先帝太子太傅暨龍圖閣大學士,學問淵博冠絕古今,是為當代大儒。
胡真也不負眾望,首次參加科舉便高中探花,殿試後便被皇帝拔擢為中書侍郎,成為朝堂內最親近皇帝、也最年少有為的重臣。
天下人盡知俊帝尚美,小胡公子這樣清秀俊俏的濁世佳公子當然前途無量,不可小覷了。
一個艷麗無雙,一個俊雅無儔,這兩人走在一起根本是絕世風景,哪能不令人心動!
對那些艷羨欽慕的目光視若無睹,胡真目不斜視,專心跟在喜公公身後,不經意地閑聊︰「這幾日不見蘭心蘭形,兩位小鮑主可好?」
「好。只不過前幾日嘉荇太後微恙,皇上命兩位小鮑主好生照顧,所以少出來添亂了。」
「太後病了?」
喜公公微微側目,淡然道︰「太醫隨伺,說是風寒未癒,心火略虛微,需要多添些滋補而已,並無大礙。」
胡真不語。他是沒資格多說什麼的,只不過一介外臣,就這麼閑嗑牙的兩句已經是最多了。
穿過長長的御街來到潛門,外頭就是外宮闈了,內監不得涉足。
喜公公將燈籠交給胡真,微微一揖,低聲道︰「小胡公子慢走,奴才回頭了。」
「謝公公。」
「小胡公子寬心,不用擔心太後,奴才必會好好照顧太後與兩位小鮑主。」
「欸……」
喜公公說完,不等他發話便逕自轉身離開,彷佛所說只是簡單家常,再無其它。
望著喜公公的背影,胡真卻覺得背脊發冷。
這整座宮殿,說不定最難騙的就是喜公公。
她總覺得喜公公看著「他」的眼神別有深意,但喜公公不可能認得「他」,當年他們也只見過一、兩次面,那時候「他」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子……如果他真的認出「他」了,又為什麼始終沒有揭發「他」?
初夏,新月如鉤,永京城內處處飄散著玉堂春濃郁的香氣。
永京的街道與過去無異,七年前的大火雖然焚毀了一部分的永京,但永京人性韌,用不了多久時間就恢復了過去的繁華。
俊帝尚美,永京人從善如流,一個個將屋宇整治得比過去更加美輪美奐。雕梁畫棟鱗次櫛比,亭台樓閣參差錯落,琉璃瓦像是不要錢似地拚命往屋頂上貼。
此刻人夜不久,家家戶戶炊煙裊裊,一派富樂安詳。但只要細看就會發現每扇門都緊緊地鎖著,明明已經入夏,卻連窗戶都不肯打開,寧可在屋里死悶著。
街頭巷尾沒有孩童的嘻笑,沒有老人的閑談;才方入夜,整座永京城已是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隨在她身旁的聶冬沉默,壓得低低的斗笠隱藏了臉上警覺的表情,騎在馬上的壯碩身子筆直地繃著,橫看豎看都是個官衙子,可他明明是個夜梟,這麼緊張兮兮的刺客真的行嗎?
「這些武人都是來赴約的吧。」胡真隨口說道。
聶冬一愣,沒想到他居然能注意到這些,在人煙漸少的路上是有幾個武人打扮的外客與他們有著相同的方向。
「他們腳步跟一般人不一樣。」胡真解釋,「我們騎馬,他們走路,可是我們卻沒追上他們。」
「胡公子好眼力。這些人的確都是要去赴約的。」
聶冬的聲音低啞陰沉,身上已完全找不到當年那個囂張大頭小子的痕跡。
那一夜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也包括聶冬的。
聶冬的父親原是神武營的一名副將,在那一夜與禁衛軍的血戰中戰死。身為聶家長子,他很快就被收編為皇帝親兵,經過幾年的奮斗努力,如今已是夜梟中的一名小統領。
所謂認賊作父、為虎作偎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但聶冬不知道,他甚至沒認出他來。當然,他們當年只是打過幾次架,又不是有什麼過命的交情,認不出他來是很正常的,如果他認得出來那才麻煩。
每次見到聶冬,她總忍不住想知道︰聶冬知情嗎?
他會不會知道七年前害他父親慘死的那場血戰主謀其實就是俊帝?
或許他知道,或許他不知道,但淪為迷雀夜梟,他已經完全沒得選擇。他的家人必然在嚴密的監控之下,他只能替皇帝賣命,無論他願不願意都沒有差別。
近幾年她每次奉旨外出辦事都是由聶冬跟著。
聶冬雖然沒認出他來,但兩人見面的次數多了,彼此總算還能說得上幾句話,甚至勉強可以稱之為「朋友」了吧。也因為兩人都寡言,彼此相伴卻各懷心事倒成了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們既是朋友又不能是朋友,因為俊帝的命令而相伴,也因為俊帝的猜忌而被迫彼此疏離。
俊帝登基之後,金璧皇朝便再也不同,幾十年打下的基業日漸崩壞。
俊帝善妒、多疑,手段殘酷,弄得朝臣們人人自危,各地天災人禍層出不窮卻沒有人敢真正管事,都怕天降橫禍,一個弄不好就家破人亡。
除了阿諛奉承,俊帝什麼都听不進去。他管最多的就是永京的禁衛軍跟迷雀夜梟;什麼都不長進,迷雀夜梟的人數卻大有長進。
輕吁口氣,胡真的眼神闇了闇。「我們去哪?」
「城南翠竹林。」
即便早已經知道,她的心還是為之一窒。
為什麼會選在那里?那里早成了廢墟一片,這些年來據說鬧鬼鬧得厲害,早成了生人勿近的鬼域,因為呼延青天一家十來口全冤死在里面,英魂不遠。
「雀兒們盯著那里許久了,一直到半個月前才開始有動靜,買主是個死人。」聶冬低聲。
「沒有親戚朋友的死人?」
「一個都沒有。」
「京兆尹怎麼說?在他轄下居然有死人能買賣房產也不容易了。」
「無話可說。因為房產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完成買賣。」
所以買賣的房契是偽造的,她嘲諷地想著。
有人偽造了文書,背著真正的呼延家將這里買下,但她這真正的繼承人卻是一毛錢也沒拿到,說起來可真冤。
不遠處翠竹林蒼翠依舊,但因為乏人打理,巨大的瀟湘竹林長得比過去更濃密,其它地方的小徑都已經被密林掩沒早不復存,只剩下通往主屋的小徑還在,凌亂破碎的青石板路只略略修整,竹林遠處煙霧繚繞,依稀可見過去的幽魂縹渺,其聲哀哀。
兩名僕從站在小徑盡頭客氣地上前打揖。「兩位爺請留步。我家主人愛靜,再過去就只能步行了。」
愛靜還搞這麼大動作,將整個武林知名人士都邀了來?
將馬交給僕役,她跟聶冬漫步轉過一個彎,雖然早有了心理準備,但當看到眼前的景象時,她還是激動得難以自抑,霎時間竟然無法動彈!
平了……平了……平了!
整個呼延府被夷為平地,蓋起了一座美輪美奐的神仙樓閣。
周圍的武林人士對眼前的景象嘖嘖稱奇。幾日前還荒煙漫漫的廢墟,怎麼突然之間就旱地拔蔥似長出了這麼一座樓閣?
胡真半張著唇,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
四周翠竹高聳彷佛昨日,然而原本的屋舍卻整個消失了,新建的亭台樓閣攏著長幔輕紗如夢似幻,夜風襲來硫磺泉香,忽聞遠方簫聲縹渺,她頓時熱淚盈眶。
「胡公子?」
她勉強揮揮手,只能假作虛弱地扶額。「欸……人太多……」
聶冬指著不遠處人略少的地方,蹙著的眉透露出一絲憂慮。「咱們過去那邊讓公子稍作歇息?」
「不,不用,我沒什麼事……」胡真懊悔自己的失態,連這點打擊都受不了還想成什麼大事!
「別逞強。你進宮多日都沒好好歇息吧?」
聶冬悄悄攙住他,有力的手臂撐著他的半個身子。這姿態太過親昵,胡真連忙松手退開,只尷尬地笑了笑。「是有點乏,但我沒問題的。」
聶冬還是不大放心地垂眼睨他。
胡真總是這樣,對誰都淡得很,半步也不讓人靠近;臉上看著是笑,其實都是退著笑,愈笑離得愈遠。原以為他是因不喜歡夜梟,但見的次數多了,才發現
他對誰都一樣,客氣又疏離。
胡真調息半晌,終于冷靜下來,這才開始細細斟酌眼前的局勢。
四張巨木劈成的長桌列擺在樓閣前,每張長桌約可坐二十來人。單是這木桌就教人咋舌,該是多神俊的巨木才有這般大小、泌出如此芬芳?
身著白衣的安靜僕役引著武林人一一就座,有頭有臉的全都坐上了長桌,四張長桌近百座位竟無一空缺,顯見稍微有些頭臉的全給請來了。
空地周圍另外擺著一排排木凳,讓其他身分略次的人坐;層次更低的就只能站在後頭了;但即便如此,最外圍還是一排排羅列了不少人,可見場面之浩大。
長桌上擺著白玉杯,碧綠色的茶水蕩漾。
銀鉤香帳白玉杯,木香茶香紛陳,倒是一派文靜風雅。
「還要等多久?這些僕役全是啞巴,根本不會講話的。」
「哼!好大的架子,至今竟無人現身,只派了這麼些木頭僕役,是不敢見人?」
「故弄玄虛!」
「噓!小聲一點。」
「干啥小聲點?」黑胡子大漢瞪著那樓閣不屑地說道︰「難道我還說錯了?好生生的,何必故作神秘?怕別人看,別出門不就得了!吧啥弄個樓像戲台似,耍猴戲啊!」
「放肆!」
凌空傳來一聲嬌斥,在他們都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之前,一道火紅人影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進人群中。
啪啪兩個脆響震驚了在場所有的人。
轉眼間,那火紅人影兔起鶻落,還沒看清她如何出手,人卻已經躍上樓閣,隱身在紫色紗幕中冷笑道︰「不是怕別人看,而是你們這些下三濫的東西不配看!」
「臭娘們——」
黑胡大漢話聲未落,一枚銀針破空激射而來,他狼狽無比地猛一轉身,方堪堪閃過,不覺嚇出一頭一臉的汗。
女子銀鈴般的笑聲響了起來︰「你再說一句試試看。若不是我阿爹交代了不許傷你們,恐怕你現在老早倒下了,哪還有嘴巴在這里大放厥辭——」
砰地一聲巨響!長桌上的二十只玉杯齊齊被震碎!不少人讓這一掌給唬得一跳,瞪大了眼楮。
「無知小兒,竟如此囂張!」
黃袍老道的五只鐵爪烙在長桌上,木桌凹入寸許。只一掌便有如此雄渾威力的道士,除了衡山派的修真老道,難有人能再出其右。
只見他枯瘦的臉上長著高高的鷹勾鼻,目光如電,冷哼道︰「少裝神弄鬼了,直說了吧!南都鬼域的仙城派來我中土意欲為何?若是想開宗立派,也須得中土各大門派同意才行,派個小女娃出來張狂,如此囂張行徑是欺我中土無人嗎?!」
南都鬼域仙城派!
在場的武林人士不禁肅然。
數十年前北狼入侵中土,短短數年內並吞了中土各大山頭,可唯獨南都始終打不下來,至今依然如此。
依靠著天險與術法,陰風慘慘的南都在近兩百年的亂世中獨樹一格,自外于中土的亂局,直到濮柳氏內亂,自己斗自己,死了個干干淨淨;但即便是這樣,鬼氣森森的南都也還是無人能進。北狼人說自己統一了中土,卻始終無法拿下南都,只說南都是化外之地,遍布瘴癘蠻夷。
朝廷年年派軍隊前去討伐都無功而返,最後只在有熊山的山腳下設了個小郡便算了事。
要知道,有熊山離南都還有數十里之遙,而那一切都是因為南都還有「仙城派」。
「濮柳仙城」,不但是濮柳氏的術法傳人,更有著武林傳奇星辰子的武功。據說南都所有人都是仙城派,那不只是一個派別,而是整座南都。
雖然跟整個中土相比,南都只是個小地方;但若以武林派別來看,中土沒有任何一個門派能跟仙城派相較,單比教徒數量就壓倒群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