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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那個人 第3章(2)

耐心等到隔日,襄依把打好的企劃案拿來,牧洛亭打開來看,特意慢慢看過一遍才問︰「襄知呢?」

襄依有些心虛。「呃,她有事出去了。」趕快附注︰「小知做事有自己的一套系統,結果是一定會出來的,請牧總編放心。」

牧洛亭不動聲色。「那我要找她的話,什麼方式最快?」

手機她會過濾,這他已經領教過了;要透過襄依傳話,他又不樂意。

他早該知道給她辦公室並不能保證她就會乖乖坐在那里等他隨傳隨到。她像難以捕捉的一縷煙,就算是工作也套不牢她。

什麼事是她那顆不尋常的腦袋真正關心的呢?他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你打簡訊,她應該收得到。」

牧洛亭明白襄依這個公關式回答,說襄知會收到而不是說襄知會回覆。

比起襄知直接得近乎無禮的說話方式,襄依的禮貌迂回是他無比熟悉的;真要迂回起來他才是專家,現在卻莫名地感到不耐。襄知毒害他不淺。

出去了嗎?他昨天還在掙扎要不要派她出外差,她卻早跑得不見蹤影。她在躲他?不對,這不符合她的個性,應該說是她根本無視辦公室規矩,她做她自己的,等東西繳出來才輪得到他發言。

若他對自己誠實,就得承認她無視的不是辦公室規矩,而是他。

女人被他無視,就是這種滋味嗎?他嘆息。但現在這絲終于體會到的歉意對他沒幫助,因為他仍對別的女人無感,也只能繼續無視下去。

要怎樣才能讓她對他……有感?

他想,即使辦盡鎊種雜志、訪盡全世界名人,也無法給他一個解答吧。

他必須先弄清楚的,不是她的感覺,而是他的。好奇心真的很難熬,自己全身上下都不對勁,心上堵了一塊什麼東西,有一半時間幾乎希望這些趕快過去。

他喜歡獨立、自由、做自己……他苦笑,這些不就跟她一模一樣?那她躲得遠遠是對的,他若想保護自己,最好是向她看齊,別再往死胡同里鑽。

另外一半時間里,他卻有身不由己之感。

很可怕,這表示他那原本絕對自由的心已經開始變質,正一點一點變成他所不熟悉的、不完全屬于他的東西。

他像站在十字路口,四周盡是快速奔馳的車,只一步,他就可能會踏上不同的路,一分心,就會死無全尸。

她年紀比他小,卻似乎比他看得清楚。她要走自己的路,他呢?

「牧總編?」襄依猶豫地看著眼前蹙眉深思的男人,他冷肅起來時周身有種寒氣,讓人不敢隨意打擾,更別說接近了。

他抬頭舒眉。「我看完報告再找襄知,你去公關部幫他們準備下午的會議。」

「喔,好的。」襄依趕緊走人,對牧洛亭的崇拜讓她想把這份企劃案做到無可挑剔。

接下來會議無數,牧洛亭很感激有工作讓他分心,即使再短暫也好。中午時間冬湘宜來問午餐,被他揮手打發。他埋頭工作,直到心緒又開始不寧,看看時間,下午茶時段,他拿了筆電上派克屋去。

「今天什麼事不順?你不笑就會很冰山,注意一下。」派克端著所謂「只有你才會要、濃成膽汁的苦水」過來。

牧洛亭笑了,派克和他的咖啡都有讓他放松的效果。

「說!凡事面不改色的你也有愁眉苦臉的時候?」派克坐下來。

要瞞死黨房凌光很容易,因為他神經大條;要瞞天天看客人臉色的派克就有點難度了。

「既然你無所不知,那干脆告訴我答案好了。」

派克搖頭。這個被他當小弟看到大的男人,頭腦一流又閱世甚深,真要嘴緊,誰也撬不出半個字來,只會被辯到沒氣。但他是關心,所以再接再厲。「既然工作上的事難不倒你,那一定是私事。」

牧洛亭輕啜咖啡,什麼都沒有加,卻是濃郁香醇,很像某人給他的感覺——無雜質就更顯其深厚豐富。

「默認的話,我要猜女人。」

「為什麼?」牧洛亭挑眉。

「因為你什麼都踫過,就是女人還沒踫。」

「派克,你說話很難听,嫂子有沒有跟你說過?」

「就因為你有嫂子,所以我才是過來人。給你一句忠告,女人不比工作,不是訂一個目標、用最有效的策略就能成功。」

「你好像認為我對女人一無所知?」牧洛亭給他一記備受侮辱的眼神。「既然是從沒發生過的事,問題一定在你;至于是什麼問題,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同志?」牧洛亭正經八百地問。

「拜托,你又不會對男人不耐煩。」另一頭有人找,派克走了。

牧洛亭喝完咖啡。他只對女人不耐煩嗎?他苦笑。大概是所謂帥哥當久了,就像肥肉當久了,對蒼蠅不能不討厭,蒼蠅其實很無辜啊。多給他幾個拋媚眼的同志,他大概也會對同志感冒。

也不對。如果是同志上門,他大概會很坦然地一笑置之。他對女人是不一樣。他嘆息,派克當然沒看錯,現下的他,不就是對某個女孩超級不一樣嗎?

派克一眼就看出他有異狀,事情真的大條了。

他放下杯子掏錢,眼角瞟到窗外正要轉角的縴細身影。

他差點跳起來,急忙按捺住自己,把錢放桌上,不去看派克也不去看窗外,往兩扇門中距那個目標比較遠的走去。

待兩人都遠離派克屋,他才加快腳步。襄知常來派克屋,雖然那次扮成女裝沒被任何人識破,他還是本能地小心,知道自己很引人注目,不希望為她帶來不必要的眼光,甚至連派克他也暫時不想讓他知道兩人的交集。

她走得很從容,像是要去熟悉的地方,一如平時的少年打扮,兩手插在口袋里,背著背包,不是往NOW!辦公室的方向。

她要去哪里?他想上前打招呼,又覺得這樣一定會被她打發掉。

那就只好……跟下去?他什麼時候變成跟蹤狂了?牧洛亭苦笑,雙腳卻照跟不誤。已經按捺了兩天,他舍不得就這樣放人。

襄知轉進一條小街,過了文具行和小面店,進了一間類似安親班的地方。

一般的安親班門口總有一群學生吵嚷笑鬧,家長在旁邊聊天等待,這個安親班卻異常安靜。牧洛亭仔細看門上的招牌,「安心親子中心」。

進去後並沒有看到襄知的身影,櫃台的中年婦人微笑抬頭。

「你好,我來找一位同事。」

「同事?哪位?」

「襄知。」

熬人點頭。「小知剛進去,應該還有時間,要我叫他出來嗎?」

「不用。沒關系,」他說,「我可以等。」

熬人皺眉。「小知今晚要帶兩小時,你要等那麼久?」

他不動聲色。「可以讓我進去打聲招呼嗎?有事情通知她,又不好在手機上說。」

熬人點頭。「那我還是叫他出來——」

「她剛到,先等一下好了。」他對婦人微笑,對方臉紅了,他說︰「我不知道小知在這里工作的細節……」

熬人很熱心地說︰「小知非常有心,幾乎天天來,孩子很黏他,把他當大哥哥一樣,也只有他能讓他們跟上進度。今年經費拮據,多虧他志願幫忙,一毛錢都不收。」

「請問這里的孩子……」經費拮據的安親班他還沒听說過。「都有一些特殊狀況。譬如自閉癥或亞斯伯格癥之類……還有的只是適應問題,父母安排過來的。」

特殊狀況的孩子。牧洛亭不禁要聯想,難道……襄知也有同樣的狀況?

一般人很可能會認為襄知的特別是源于某種心理疾病,但他從未這樣想過,只知道她的特別讓他不由自主地一直想她;想要認識她、了解她,跟她建立緊密的聯系。

如果在醫學診斷之下襄知的確「有病」呢?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那醫學診斷有問題!

他對心理疾病並沒有太多了解,現在心中充滿問題,想探究的心益發強烈。「我是雜志編輯,很想了解一下這里的情形,說不定可以做個專訪。我不想打擾小知,可以請你帶我進去看看嗎?」

熬人眼楮一亮。「請問你是哪一家?」

牧洛亭說︰「NOW!。」

「哇!真的?」

在他們給家長翻閱的雜志架上,NOW!的翻閱率好比流行雜志,也許是因為里頭的新知非常有娛樂性,和一般的「嚴肅」雜志不一樣,她自己也常去搶。

他遞給她名片,她把它當名人簽名一樣收下來,然後將一個服務鈴放在櫃台上,對他說︰「請跟我來。」

牧洛亭跟著走過通道來到後邊,幾間小教室,從玻璃窗望進去,可以看郅牆上色彩繽紛的畫。

最後一間,他看到襄知的背影,她坐在榻榻米上,身邊圍了三個孩子,年紀大約五歲、十歲、十三歲,從她背後看來她並不比他們大多少。四周散放各式彩筆和顏料,四個人起勁地合作畫一幅約一張榻榻米大的帆布畫。

是在畫什麼呢?他真是好奇得不得了。

熬人要敲門,他阻住她。「沒關系,他們在忙,我再等一下。」

「那……我先回前頭去了?」婦人有些猶豫。「沒問題。我不急。」

熬人走了,牧洛亭靜靜立在門外。他是在等什麼呢?等她感應到他,自動回頭?還是他靠近了反而情怯,不希望驚擾她,也……不希望惹她生氣?

室里牆上有一張畫吸引了他的注意;圖中有一座高高的塔,下面是城牆和護城河,塔的頂上站了一個小小的人,彎著腰像往下看,也像是準備跳下去。

在護城河外,有許多房子和人,非常熱鬧,他們都在做自己的事,誰也沒看向塔上小小的人。

牧洛亭心中一動。這是一幅很簡單的畫,影像卻十分有力,給人一種……孤寂和不忍的感覺。

他對心理學沒有多少研究,雜志做過各式各樣和心理相關的主題,但說不上有特別的了解。書到用時方恨少,真是這樣。

她看起來是很獨立堅強的人,不喜歡和人多打交道,只對姊姊特別保護,現在發現這樣的一面,看她如此熱心幫助孩子,讓他心里又激蕩一分。

他該走了嗎?她不一定希望他知道她的私人生活——

來不及了,她忽然回頭看到他。

他屏息。她眼楮眯起,他看不清她是喜是怒——傻了!她有什麼好喜的?他是不請自來,像個跟蹤加偷窺狂!

他燦然一笑,向她招手。她沒有驚動孩子,低頭對他們說了什麼,才慢慢起身走出來,把門關上,示意他離開窗戶。

她是不要讓孩子有被人窺看的感覺吧?

他站在牆邊,微笑變得靦腆。「真對不起,剛才忽然看到你,就這樣跟過來——」

「你不覺得。」

她是在說他並不覺得對不起。他苦笑。「你若不高興,我當然會覺得對不起。」

「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跟蹤她?好問題。他自己的感覺不是她的問題,也沒給他這樣的權利,搞不好還犯了什麼法。

「我真的沒有惡意。」他只能這樣強調,「我能幫上什麼嗎?或者雜志能幫什麼?你開口我一定幫。」

她沒有馬上回答。她不喜歡欠他?還是他這樣彌補也沒用?

她頭一偏,示意他跟進去,他一愕。

他進去能幫什麼呢?門一關,三雙眼盯著他。

「大家好,我姓牧,叫我……牧大哥就行了。」多年闖蕩打下江山,什麼大場面沒見過,這是他第一次有舌頭打結的感覺,絕對跟身邊這個女孩有關系。

已經唐突佳人了,總得彌補幾分。要等不愛說話的她介紹,他還是主動出擊得好。他鼓起大大的笑容,「你們在畫什麼呢?」

沒人吭聲,最小的一個男生低頭又開始畫,一條長長的線越過藍色天空,然後加上一架飛機。

這些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提醒自己;這些是她關心的孩子。他看向其他兩個,十歲左右的是個女生,綁著兩條麻花辮,臉上神情非常嚴肅,好像在他臉上看到什麼讓她不贊同的東西。

「你是誰?」她問。

他剛才的介紹顯然不是她想知道的重點,他想了想回答︰「我和你們的小知老師一起工作。」

其他孩子沒有特別反應,只有那小女生的眼神變成瞪視。

怎麼了?他還想再解釋,那小女生對他指控般說︰「你喜歡他?」

牧洛亭張口結舌,他以為自己已經很習慣襄知的說話方式了,原來這孩子還要更直接。

他看向襄知,她好像要說什麼,他轉回頭先開口︰「對!我喜歡。」

自己根本還沒心理準備說出這兩字,但在這些孩子清澄的大眼之前,他覺得說其它的答案都不對,都是假的。

這小女生一定特別在意襄知……因為他自己也有這種心情,所以很能體會。他沒去看襄知的臉,如果看到他不想看到的表情,自己的勇氣可能會大打折扣。

喜歡……這兩字在純真的孩子面前說出來,似乎更加意義重大。這三個孩子的眼神不僅純真,也有一種奇異的成熟。「你喜歡男生?」最大的男孩開口問。

牧洛亭看向其他兩個較小的孩子,他們似乎對這個問題本身有些疑惑,彷佛喜歡男生不是什麼問題。提問男生的口吻其實很尋常,好像他只是在確認這件事,不是驚訝會發生這種事。

所以男生喜歡男生,在這些孩子眼中不是問題嗎?牧洛亭反而是那個感到驚訝的人。是這些孩子的世界比較單純,還沒受到世俗禮教的約束?或是他們的思考方式跟其他孩子不同,看世界的角度也不一樣?

他喜歡這樣。能活得不一樣,應該算是一種機會,不是一種詛咒。

「你們也喜歡小知老師吧?」

「喜歡!」所有小孩大聲說。

牧洛亭微笑看向襄知。她臉上有種半是忍耐,半是迷惑的表情。

他讓她向來果斷、自我的人生起了迷惑嗎?他微笑加深。他並不希望帶給她困擾,但他變得很介意她單獨走自己的路。他很想,真的很想追上去跟著。

如果她願意讓他加入的話。

「小知老師,你也喜歡他?」女孩問襄知。

「不熟。」襄知回答。

牧洛亭維持住臉上的表情。襄知沒有直接說不喜歡,他已經受寵若驚了。最小的男孩忽然把一支蠟筆塞到他手里。他有點無措。辦雜志,他想雇用哪個大牌畫家都沒問題,但自己動手?從國中起他好像就沒踫過畫筆了。

「我——」推搪的話才到嘴邊,四雙大眼讓他吐不出話。

他硬著頭皮拿起那支蠟筆,還是大紅色的,眾目睽睽下不知從何下手;襄知接著剛才她畫到的水塘,繼續涂藍色。

襄知一動,孩子們也跟著動起來,雖然眼楮還是瞄著他;牧洛亭感激襄知讓

他壓力大減,他慢慢在她的水塘里加了幾條小紅線。

「啊!是魚。」最大的男孩說。

牧洛亭點頭。「看得出來嗎?我不大會畫……」

「很像。」大男孩肯定地說,小男孩點頭,小女孩什麼都沒有表示;但牧洛亭發現自己在微笑,一直畫了半小時,微笑都沒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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