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辱負重是這麼用嗎?
她為何不干脆說任重而道遠,起碼還合乎意境,拖著重物要走很長的路,累得她氣喘吁吁。
不知中途有沒有厥過去的皇甫桓再睜開眼時,已經是黑夜變白天,他耳邊彷佛還听見小泵娘嘀嘀咕咕的嘟囔聲,威脅他敢把全身的重量壓在她身上,她就要趁他昏迷不醒之際將他大剁八塊,幫他瘦身。
瘦身?這又是那來的鬼字眼,她滿嘴老是神神叨叨的怪詞,叫人想用肉包子塞住她的嘴巴,又想听她古里古怪的詞匯,看她能說出多少前所未聞的怪句子,發人深思。
哪是他重了,分明是她太小了,才會扶不住他……呃,等等,他的毒呢?似乎……解了?
那個眼神清澈到能照人的小丫頭……居然是她救了他?!
怎麼可能,他中的是罕見的秘毒,宮中太醫都不一定解得開,發作起來有如烈火燒著五髒六腑,全身抽搐地蜷成一團,十根手指頭內彎得厲害,張不開的恍若鷹爪。
他強撐著不讓毒素控制自己,牙關咬緊將一波波的灼熱感壓下去,疼痛幾乎是他唯一的感覺,那痛楚如骨肉分離,硬生生拆開再組合一起,重復一次又一次,撕裂著筋骨和皮肉。
一度他以為撐不下去,那種焚身的痛是常人所承受不了,在昏迷前,他絕望地認為一生短暫如煙花,就這麼結束。
他才十八歲,還有鴻圖大業要施展抱負,北夷未滅,邊疆不安,南蠻未馴化,隱藏的危機重重,西羌、東涼同樣是大明的威脅,暗中潛伏著伺機而起。
有太多的事等著他去做,邊關軍士、平民百姓他們仰頸等待盼望他一掃賊寇,還一世太平。不能死,也不可以死,百萬大軍無他帶領不可。
皇甫桓沒想到救他的是一名十歲的小泵娘,她站直身量還不到他胸口高,瘦干干的沒三兩肉,梳了個雙丫髻,發間只插了兩朵珠花,連支簪子也不戴,穿著打扮不像富貴人家,簡單得過于樸素,和她身邊服侍的丫頭差不多。
唯有那張小臉很精致,粉粉女敕女敕地,白里透紅,澀果子似的讓人想掐上一把,看看是不是軟女敕好捏。
「你終于想醒了呀!再睡下去我都要棄尸了。」她可沒時間陪他耗,多拖延一天都不知道要找什麼借口搪塞。
天光大亮,日升東方,手中捧著一碗粥的成清寧推門而入,身後的晨曦打在她背上,形成一層薄薄的金光。這一剎那皇甫桓有種錯覺,那不是人,而是瑤池金蓮幻化而成仙子,為救世人歷劫下凡,化身布裙荊釵的小泵娘。
但再一眨眼,金光消失了,只剩下一道桃紅繡金的身影,屋子里多了淡淡的青草香以及雜菜粥的香氣。
「棄尸?」皇甫桓眉一挑。
「哼!人死了我還留在屋里供奉,早晚白飯清香嗎?為了避嫌,當然是扔了省事。」成清寧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傻子,人話不說盡說傻話,誰會把一個死人擺在自己的地方,自是快快抹去存在過的痕跡,裝作不知情。
她爹是朝廷官員,官做得滿大的,但官做得再大,兒女犯罪與庶民同罪,沒有權貴豁免權。
雖然她的出發點是救人,可人死了是事實,尤其她還是未說人家的小彪女,就算事後還她清白,姑娘家最珍貴的名聲也沒了,日後嫁不嫁得出去還是一個問題。
運氣好點嫁人做繼室,嫁得遠遠的,丈夫沒什麼出息,不嫖不賭,一堆侍妾、繼子繼女,倒霉一點嫁給半個身子入棺材的花甲老頭,那方面不行還要凌虐妻子,將人打個半死好滿足他宣泄不了的。
若侯府學那些看重臉面的人家,直接將人往庵堂一送,從此青菜豆腐常伴青燈,芳蕊初綻便葬送一生,不再有幸識顏色,孤寂度日了卻殘生,香花未開先折蕊。
成清寧是未雨綢繆,先自保再考慮人救不救得活,若是拖上一夜還沒動靜,她真的會把人移出去,找個無人居住的草寮一扔,手一拍走人,不再理會他的死活。
「人雖小但心夠狠。」他相信她做得出來,這世上敢劫掠他獵物的人,唯她而已。
「其實你是想說我心黑吧!見死不救還毀尸滅跡。」人不自私天誅地滅,她重活一回可不是為了早夭而來。她也不想救人呀!可是他氣勢太強大了,她只能屈從。
他想笑,但胸口一陣窒悶感引發抽痛,薄唇抿成一直線。「還不夠黑,至少你救了我。」
說到救人,她滿肚子苦水。「好看的大哥哥,要救你可不簡單呀!我忙了一整夜找藥草,還要想辦法撬開你的蚌殼嘴將藥汁灌進去,然後你一直噴汗,汗是黑色的,我不停的擦,又要擠藥汁……」
「汗是冒的,血才是用噴的。」一刀劃在頸上,鮮血四濺。
成清寧一瞪眼,不許他質疑她的話。「是噴的,沒看見的人請尊重親眼目睹的人,汗如雨下听過沒?你就是一道小涌泉,巾子一擦過又滿身大汗。」
其實她有些夸大其詞,正在排毒的人流出一身汗是正常的,她只是氣惱困得很卻沒法上床就寢,為了才見過兩次面的陌生人忙碌通宵,肝火旺時脾氣就不好。
「好,是噴汗,不過藥草是煎熬,為什麼得用擠的?」既然她堅持汗是用噴的,他從善如流。
一說到這個,她水亮的眼兒瞪大,「難道你要我生火昭告有人中毒嗎?你不想聲張是有人在追殺你吧?」
「……」她說得沒錯,他確實中了別人的暗算。
眼眸一垂的皇甫桓眸中迸出凌厲銳光,他的確太大意了,疏于防範,多年未回京,還以為京中一如往常,在天子腳下的皇城中有誰敢輕舉妄動,幾萬禁衛軍便能殺得血流成河。
殊不知對方在酒里下了料,又在飯菜上撒了特制的調味料,兩者分開對人體無害,但合在一起卻成了毒藥,隔上兩個時辰發作,叫人無從防範,適時解毒。
他的隨從偽裝是他將身後之人引開,而他趁機找尋隱密的藏身之處,企圖把體內的毒用內力逼出來。方圓十里內,他看到這處亮著燈的小莊子,于是腳步蹣跚的潛入找地方躲藏,打算運功逼毒。
這個時候,她出現了。
「而且你的情況太危急了,煎藥來不及,所以我把采來的藥草放在碗里搗爛,擠出汁液,每隔半個時辰讓你喝一次,連喝了七、八碗你的臉色才不再發青。」成清寧伸出手來,讓他看看因擠草藥而變綠的小手,以及擠得太用力了冒出的小水泡和腫包。
「辛苦你了。」她眼下一片青紫,可見是盡了心。
「就這麼一句話,沒其他的?」她不滿的蹙眉。
「不然你想听什麼?」接過她塞到手邊的粥碗,不涼不燙正正好,皇甫桓試喝了一口,還算不錯,又多喝了幾口。
也許是餓了,一下子便碗底朝空。
「什麼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之類就免了,我還小,用不上,來點實質上的報答吧!」施恩不望報是傻子的行為,和尚念經修的是西方極樂,方外之人都這般功利了,尋常人豈能免俗。
救命之恩無以回報,只能……以身相許……他眼皮一抽,嘴角往下壓。「什麼叫實質上的報答?」
成清寧不快的雙手環胸,稚女敕的小身軀宛如一根爆竹。「黃金滿屋是不敢想,但真金白銀好歹拿出來晃花我的眼,若是以此相贈我也會委婉的推辭再收下,端看你這條命值多少。」
「我身上從不帶銀子。」沒必要。
「好看的大哥哥,原來你比我還窮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穿那麼好的衣服卻是個空架子,打腫臉充胖子。
「我姓皇甫。」看到她臉上的同情,皇甫桓啼笑皆非。
皇甫是國姓,姓此必定皇族中人,他肯明白告知是她無上的光榮,可穿越人成清寧不曉得,只當作尋常姓氏。
「好看的大哥哥,我最多待到下午就得離開了,你得聯絡你的人來接你,還有你的毒要找大夫瞧瞧,說不定還有余毒。」她是芳療師不是毒物專家,僅能以香草入藥。
前世為了采煉各種香精,成清寧用了五年時間翻遍上萬本古書新書,認識世界各地五萬種以上的香草,她采集精華,收用她認為可用的香草,十種或更多的香草、藥草混搭,搭配出適合用在人體上的精油。
她對醫學所知不多,但對每一種香草、藥草的用途和療效都知之甚詳,有些她還曾經試用過,如數家珍的似自己的孩子,每一樣都識得,產地、生產期也了若指掌。
但她畢竟不是醫者,無法準確的推算用量,只知能解毒的全用上了,毒能不能解要看他際遇。
「我說過我姓皇甫。」什麼好看的大哥哥,亂七八糟的稱謂,他那張貌若女子的俊顏是他生平一大忌諱。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的成清寧照樣我行我素,怎麼高興怎麼來。「好看的大哥哥,你的人會有銀子吧?」瞧她三句話不離黃白俗物,皇甫桓既氣惱又好笑。「你用了什麼草藥解我體內的毒了?」
她扳著女敕蔥般的指頭數,「半枝蓮,龍舌 、紫背草、通天草、龍葵……」一口氣念了十幾種草藥,都是鄉間田里常見的野花野草,平日看起來不起眼,長在小路、溝渠邊或是蔭涼的樹下,隨處可見,一般鄉下人家若有急用便可馬上摘采。
「有何作用?」他問。
「清熱解毒,行血消瘀。」她著重在解毒。
大概是時來運轉,穿越者的運氣,只認識香草的成清寧誤打誤中采集多種的草藥,大都具有清熱解毒的功效,正好與皇甫桓所中的毒對癥,在藥汁不斷的強灌下,毒素被壓制,一次次如小雨澆溉,終于撲滅這能焚身的烈火。
如果只喝一、兩次藥恐怕解不了毒,可是成清寧一下子摘太多了,她想與其浪費了,不如全擠成汁讓他喝了,反正他神智不清,正好用藥汁補充水分。
但是說穿了,這是報復心態,因為她得照顧他而沒法上床睡覺,既然她睡不成覺他也別想好睡,每隔半時辰吵醒他一次,以強灌的方式讓他嘗嘗藥汁有多苦。
她嘗過,真的很苦。
于是,她讓他更苦,以湯勺壓舌喂灌,滿口苦澀。
即使此時人已清醒,還是能聞到濃濃的苦味,沒瞧見成清寧很聰明的站得遠遠地,不在下風處。
「清熱解毒……」倒是用對方式。
「連你喝的粥里我也放了藥草,昨夜擠了汁的草渣丟了可惜,反正都搗爛了,就放在粥里一起煮,既養胃又解毒,廢……再利用,一舉數得。」她本想說廢物回收,再做他用。
皇甫桓聞言臉色卻有些不對勁,瞪了空碗一眼。「你讓本……我吃草渣煮的粥?」
「你敢昧著良心說不好吃?」她不善廚藝,但煲湯熬粥的手藝堪比三星大廚,吃過的人無不說好。
可憐的她也只比灶台高上一點點,趁夜偷偷模模的生火,洗米下鍋,還要瞞著所有人起鍋盛粥,悄悄端進屋。
幸好她前世有不少野營的經驗,火才燒得著,若真是那個自幼雙手不沾陽春水的閨閣千金,這灶火不知要幾時才生得起來,早就讓人逮著她屋里藏個人。
「我以為是野菜。」清香撲鼻,但微苦,幸好有米飯的甜香,淡淡的苦味反而很溫和,不令人生厭。
「誰說草藥不能當菜吃,剁碎的野菜和揉碎的草藥你分得出來嗎?它們都是野生野長,吃在肚子里全一樣,能吃的便是菜。」還挑呢!有些窮苦人家連口吃的也沒有,只能嚼草根。
「小丫頭,你是哪戶人家的?」誰家的爹娘養出的閨女,古靈精怪的叫人招架不了。成清寧眼神警惕的一閃,「怎麼,想備重禮上門答謝啊?」
「我想查不是查不出來。」一聲令下,不出一天便可得知。
「那你就去查呀!又不是什麼秘密,最多被你恩將仇報,我的名聲大毀而已。不過看在我救過你的分上,找間好些的庵堂打點一番,讓我住得舒服點,偶爾打打牙祭開葷,別老吃寡淡無味的素菜……」也許她就是當尼姑的命。
听她叨叨念念的細語軟聲,皇甫桓這才想到她可是個姑娘,雖然年紀尚幼,還不到傳出流言的地步,可是兩人的確獨處了一夜,此事若傳出去對她極其不利,有損閨譽。
罷了,不探听,多知無益,想想明年開春大軍又要開拔到邊關,這場仗要打多久無人可預料,下一次的回京之日遙遙無期。
「這給你。」皇甫桓摘下腰上象征身分的羊脂黃麒麟玉佩。
「給我?」好油滑的質地,這玉佩肯定價值不菲。
看出這塊玉佩的不凡,有點小財迷的成清寧反而不敢收,就算她爹、嫡母,府里的老祖宗,都沒戴過質地這麼好的玉。
長輩都沒有,一個小輩哪敢要,要是被人發現了,一句「私相授受」,她死十次也不夠。
「拿著,若有困難去找門口有相同圖形的店鋪,拿出玉佩便可尋求他們的幫助。」那是他名下的鋪子。
「我不……」不能要。
「小姐,你起來了嗎?奴婢給你端早膳來了。」門口一聲輕喚,神情一變的成清寧慌了手腳。
「哎呀!是荷心,你快躲起來……」
一回頭,看到他氣定神閑的半躺半倚在床頭,不由得來氣地使盡吃女乃的力氣,將人往里頭推,再拉上被褥從頭蓋到腳,帳幔一放,微隆的被子山像剛起床未整理的樣子,乍看之下不覺有人,就是被褥蓬了點。
「荷心,進來。」嗯,沒有破綻……啊!男人的鞋?成清寧以腳尖輕踢,那雙男人的鞋靴被踢進床底下。
「是,奴婢進來了。」
守著侯府的規矩,荷心一入內並未東張西望,她本本分分的放下托盤,將碧粳米粥和七、八種配菜往桌上一放,放置好了後隨即挽起袖子,為小姐打理一頭稍嫌凌亂的青絲,服侍小姐更衣。
在成清寧用膳時,她是不能離開左右,要等小姐用完膳收拾碗筷,空碗端回廚房才能再去做其他的事。
本來還有荷葉在時,她們一人伺候,一人收拾床鋪,可是荷葉被留在侯府看管院子,小姐只帶她一個丫頭出門,在衣食住行上難免有些忙不過來,要打點的地方太多了。
「荷心,我一會兒要睡個回籠覺,那床就不用整理了,昨夜沒睡好,好困。」她正巧打了哈欠,眼楮底下的陰影便是她沒睡好的證據,一夜無眠。
「可是我們不是預定一早要起程回府,要不小姐在馬車上小睡一下,回去再好好休息。」太晚回府怕受責罵。
「馬車會顛來顛去的,我反而難受,唔!頭有點痛……」只好裝病了,百用不膩的大絕招。荷心一听,趕緊用手踫踫她的額頭。「不會是著涼了吧!」
「昨兒貪涼,吹了點風,不過還好,沒有燒起來,就是頭痛。」成清寧假裝扶著額,眉頭一顰。
「奴婢去找個大夫來瞧瞧,也許真受了風寒。」要是生了病,得差人回侯府稟告一聲。成清寧拉住她的手,阻止道︰「不用了,我躺躺就好。」
「那小姐你……」趕快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