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墨成寧蹙起秀眉,看向女子,又看了一眼鬼清,近乎自語道︰「這怎麼可能?」
女子也不顧荀非就在一旁,翻起左邊袖口,露出白皙光潔的手腕,腕上戴著一枚玦狀玉環,以澄澈碧綠為底的藍田玉,上頭交雜著煙霧般的墨綠色,恰似融了一片山水于玉玦中,上頭刻了個「李」字。
墨成寧再無懷疑,袁長桑曾說李玦腕上配戴了一枚玉玦,如環而有缺。
那玉玦自李玦有記憶便已存在,除非以利器擊碎,否則終生皆月兌不了手;李家男子世世代代皆配戴「李」字的環狀藍田玉佩,女子則戴有一枚藍田玉環,只是制作李玦玉環時,不慎裂了條痕,便將就著磨成了玉玦。
「大哥要我交給你一樣東西。」墨成寧取來銀針挑破襦內縫合的暗袋,取出一木芙蓉刻紋的銀簪。
「還記得吧?」她小心翼翼遞出。
李玦只覺天旋地轉,恍若隔世。取餅銀簪,細細端詳,確是當年她贈予他的定情之物。
她又信又疑,道︰「袁大哥不是早死了嗎?」
「大哥正在療傷,他當年托了封信給鬼掌門,你……沒收到嗎?」墨成寧瞄一眼鬼清,卻看不出其表情。
李玦倏地轉身,對著鬼清叫道︰「師哥!」她眼睫顫動,一張麗容血色全無。
「你不是說袁大哥死了嗎?」
雖只是剎那的事,鬼清冷峻目光中竟閃過一絲驚惶。他閉目不語,半晌,才道︰「我不願你去找那登徒子。」
「師哥你……」許是氣過頭,李玦才叫了幾個字,便不省人事,仰頭暈了過去。立在李玦跟前的墨成寧急忙伸臂過去,才剛觸到她柔若無骨的背,就見一道白影晃過,李玦已然在鬼清懷里。
他抱著李玦,眼里盡是疼惜,走了幾步,冷冷道︰「兩位這邊請。」
荀非與墨成寧心中猶豫,不知這鬼魅一般的絕響谷谷主會不會突然翻臉,互望了一眼,皆無動作。
「師妹的客人,我不會動。」鬼清丟下一句話,便飄然離去。
墨成寧見著鬼清對李玦的態度,心中涼了半截。看來那入谷的重重障礙,不只是為了保護谷中人,更參有鬼清的私心。
一行人前後進入一棟石屋,這石屋由大理石岩砌成,一入屋便消去了大半溽暑帶來的不適。踏人前廳,便听得隔壁飯廳一群僮僕來來去去,正準備著晚飯。
門外山茱萸樹干旁,探出一顆小腦袋,一名約莫十歲的男孩見到鬼清背影,歡喜地蹦跳進門。
「老——大!你可回來……咦?牛牛姐姐怎麼了?」
表清看了小孩兒一眼,下頷微往飯廳的方向撇了下,淡聲道︰「有客人,晦兒你招待一下,我帶她進去歇歇。」
男孩乖巧地應了聲,又抬頭望向鬼清,巴巴地道︰「那今日說好要教我武功……」
「今兒恐怕不行了。」語畢,便要往內室走去。
「鬼掌門,這是安神補身的藥方,我曾向袁長桑習醫,不嫌棄的話,請用。」
墨成寧遞上墨跡未干的藥單子。
表清睨了她一眼,正想拒絕,思及她得到袁長桑真傳,備著有益無害,便騰出兩指夾過藥方,淡淡謝過,大步離廳。
隨後,兩人由那名男孩引人飯廳。
「客人哥哥、客人姐姐,怎麼稱呼?」男孩第一次待客,顯得有些興奮。
「我姓荀,她姓墨。」面對這精力旺盛的男孩,兩人歷經方才的心驚膽顫,這時才覺得劫後余生,心情頓感放松。
男孩喔了一聲,道︰「荀哥哥、墨姐姐,我叫張晦,可以叫我晦兒。弓長張,晦是……」他想了一下,笑得開懷。「晦代表著即將迎來新的一月,新的開始。」
張晦頓了頓,又認真道︰「月之終曰晦,晦暗晦暗,這我也是知道的,可我偏不這樣想。」
墨成寧看著張晦笑咪咪的臉龐,心想︰這解釋,大抵是哪個人疼惜他,為他開解,那人倒是有心。
思及此,墨成寧臉上不禁泛起柔和神色,她身子微彎,笑道︰「我叫成寧,我幼時不長進,老教我爹生氣,所以我都說自己是成事不足、心神不寧。」
張晦一听,只覺得眼前這陌生姐姐和自己同病相憐,皆不為旁人所喜,更加有了親近之意,便拉著她的手嘰嘰咕咕說個不停。
墨成寧行醫鄉野間時,只要袁長桑惹得孩童哇哇大哭,總由她來安撫、收拾善後。也因過去的她十分內向,與孩童交談卻無壓力,于是兩人一來一往,笑語連連。
荀非站在一旁,見她美目透露憐惜,唇畔酒窩清淺,瞧著她溫婉側影,益發入迷,一時竟看得呆了。
一大一小說了會話,墨成寧怕冷落了苟非,想著要拉他一塊兒聊,才抬頭,便見荀非痴愣愣瞧著自己,心不覺咚地一跳。
「荀……荀公子?」
荀非反應過來,訥訥道︰「……沒什麼,只是覺得你定會深受兒女喜愛,是個好母親。」話才出口,他便後悔。
丙然,墨成寧聞言大窘,他那語氣……就像是在說兩人未來的兒女。她回過頭去,岔開話題,結結巴巴地問了張晦菜色。
「先前不知道有客人,所以只有幾道野味,明天就會豐盛許多,包準你吃到撐!」張晦不懂兩人之間的微妙氛圍,熱情洋溢地嚷著,恰巧緩和了尷尬。
一望,桌上雖只三道菜,但皆散發著誘人香氣。張晦湊近兩人,逐一介紹山珍野味。
「這是我們山谷特有的櫻鱒,肉質鮮甜爽口,待會兒我去拿壺山拋子酒給哥哥姐姐配。」他指著一盤炙烤七分熟的鮮紅魚片。櫻鱒在上石板燒烤前,抹上了薄薄一層玫瑰鹽及胡椒,上頭灑上了薄荷粉末,一旁放了幾片粉女敕女敕的續骨木花瓣,擺盤精美,煞是好看。
「這窯燻山雞,我今早獵的!」張晦驕傲地挺胸道,瞧了兩人一眼,獲得了預期中的贊賞眼神後,滿足地繼續道︰「最後這一道,是毛竹筍,因為春夏時采收口感較苦硬,所以制成筍干。」
兩人走了一天,早已饑腸轆轆,剛坐定,便見僮僕奉上開胃茶。
「嘗嘗這茶,咱谷底的茶不一般,外頭可喝不到!」張晦笑道,興致勃勃地想瞧兩人反應。
兩人輕啜了一口,荀非只覺一股苦味兒直竄上來,卻又不似那茶葉的苦,心中一奇,再飲一口,只覺味雖苦卻極清涼解暑。
一旁嗜苦的墨成寧已張大了水亮眼眸,殷切切地盯著張晦求解。
張晦奇道︰「哥哥姐姐不覺得難喝嗎?」想當初第一次喝這茶時,他還皺著臉問李玦難道他就這麼不得人緣,連喝的茶都被換成這難喝至極的苦茶。
他轉頭向一僮僕道︰「不如姐姐來解釋這茶的來歷?」
那僮僕只是瞧他一眼,並不搭理,擺好碗筷便與其它僮僕一同離去;張晦見怪不怪,也沒發脾氣,只咧嘴一笑,道︰「那便由我來解說吧。」
他擠至兩人中間,神秘道︰「山谷里沒產茶葉,這是用一種青色果子泡的,咱們叫它癩葡萄,像癩頭又像葡萄。」
墨成寧眼神一亮,看了荀非一眼,靦腆道︰「這癩葡萄可是別稱苦瓜?大約這般大、這般粗?」她輕輕比劃著。
張晦撓了撓頭,道︰「不曉得。那果子是陳二哥發現的,墨姐姐明日可問問他。」
荀非這才想到,進絕響谷後,始終沒有看見其它人。「晦兒,谷內其它人可住這附近?」
張晦點了點頭,道︰「叔叔伯伯大家都住一塊兒,從後門往樹林里頭走一會兒就是了。這兒是牛牛姐姐的屋子,老大……我是說鬼哥哥,他住比較遠,在東偏北的山壁那邊。」
墨成寧月兌口而出︰「鬼掌門和李姑娘沒有一起住?」方才見鬼清熟悉地往李玦房間走,還道……
她立時覺得這問題不妥,又生硬地補充︰「……照料起來也較方便。」
張晦未察墨成寧原意,歪著頭認真答道︰「墨姐姐,姑娘家成親前不能跟男子住同一個房間。」他拿起碗筷,盛飯夾菜,又補充︰「不過牛牛姐姐將來肯定會跟老大成親,到時候他們才可以一起睡覺。」
他盛了兩碗飯菜,咧嘴笑道︰「兩位慢用,我送晚飯進去。等會再出來听你們說外頭的故事給我听。」他盛得太滿,只得小心翼翼地捧著碗出飯廳。
「想什麼呢?」荀非見墨成寧微偏著頭,若有所思。
「那孩子……總覺得似曾相識。」
荀非劍眉一挑,道︰「你也覺得他面熟?」
她訝道︰「苟公子也這般想?那就不是我多想了。」
「我們沒時間去操心那孩子,現在只怕你那未過門的大嫂不肯跟我們走了。」
墨成寧聞言一嘆,沒想到袁長桑努力養身子,痴等九年,李玦倒在絕響谷過得逍遙。
「這也不能怪她,她以為大哥九年前就死了。」
荀非正想說,若是自己,即使是一輩子,他也不可能忘了她;但自己不久後便要去石家提親,想想還真是諷刺,便溫聲道︰「吃飯吧,菜都涼了。」
墨成寧瞄一眼他眉間淡淡的皺痕,想他明明奉命帶自己回去醫治皇儲妃楊芙,如今卻陪自己在這里耗,心下不禁歉疚,遂道︰「荀公子知道那揚芙犯什麼毛病嗎?」
荀非手指一松,險些掉了筷子,卻立時拿穩,神色自若。
「揚芙是楊烈掌上明珠,又是皇儲妃,這事不是我能過問的。」
「御醫也瞧不出端倪嗎?我先前听余平說剛告老還鄉的御醫長是荀家人。」
荀非暗惱余平多嘴,只淡笑道︰「前任御醫長是我大伯,正是因為找不出病謗,這才引咎辭職。」
荀非怕她多想,便揀些練武時的趣事說與她听,頓時飯桌上笑語不絕,揚芙的事便暫擱一邊。
翌日,拂曉時分,墨成寧坐起身,雙目半垂地瞧著窗外山稜上的微光。
她一夜未眠,擔心李玦不願出谷,同時推敲著楊芙的病,推測是否和荀家有關聯。若真有關聯,他大可跟她說,難道他還信不過她?
仰著頭苦苦思索,墨成寧暗嘆自己不擅謀略,這些事情在腦子里攪來攪去,都過了大半夜仍成不了一個形,只隱隱覺得和荀家原先計策有關。
听著窗外鳥鳴啁啾,她發現之中夾雜著長劍嗡嗡之聲。
她起身著衣,梳理整齊,納悶著是誰這麼早就在練劍。推開後門一縫,只見一道黑影如行雲流水般蹁躐飛舞,如蝶似柳,煞是曼妙好看。
那黑影正是李玦,見門開一縫,便停止舞劍,沉著臉問︰「誰?」
墨成寧趕緊上前道早,向她說明昨日她暈倒後,張晦便將她安排在她家中客房,另外領著荀非至後頭叔伯家中客房。
李玦喔了一聲,笑道︰「看來是我粗心了,竟沒發現客房有人。不過姑娘你可得改掉這偷窺的壞習慣,不然我長劍不長眼楮,傷了你可不好。」
墨成寧知她是在揶揄自己昨日躲在樹林間偷瞧他們彈琴唱歌,臉一紅,訥訥賠不是。
「跟你開個玩笑呢。」李玦爽朗一笑,表示並不放在心上。「昨日師哥幾時走的?」她瞧著遠方山壁,忽地問道。
「……不清楚。」她還以為鬼清會徹夜守著李玦。
「這藥單子是你寫的嗎?」李玦模出昨日她寫的藥方,「我醒來便見桌上一碗飯,還有抓好的藥,這不是師哥的字,想必就是身為袁大哥義妹的你開的方子。」
「方子是我寫的,但藥不是我抓的……」她背後泌出一層冷汗,暗暗贊嘆鬼清竟能進出自如,而她和荀非卻絲毫未覺,萬幸他無殺他二人之心,否則他倆早就擴手共赴黃泉路了。
李玦嫣然一笑,忽道︰「幾歲啦?」
墨成寧隱隱覺得她有將自己看作妹妹之意,心中一喜,道︰「十九。」
李玦露出一絲微笑,淡淡道︰「袁大哥教得好啊,有模有樣的。」
墨成寧深吸了一口氣,反正早晚都要問,趁著話題轉到袁長桑,便揚聲道︰「李姑娘,你可願意回大哥身邊?」
李玦靜默不語,行至杏樹旁,揮劍砍下一枝花瓣所剩無幾的枝條。她拾起枝條,漫不經心道︰「師哥說得沒錯,杏花再美,也不過短短一季,早知道該听師哥的話種青竹,雖不那麼美,倒也四季長青。」
墨成寧靜靜站在一旁,看她對著杏花枝條發怔,只覺她縴細婀娜的背影雖然挺直了腰桿,卻有道不盡的苦楚。
「他真盼了我九年?」她慢悠悠地開口,嗓音已然喑啞。
「千真萬確。大哥先前遭人暗算,現正在瑤國五靈山中療傷。不過李姑娘莫擔憂,明年此時已滿十年,大哥想必能恢復先前功力。」
李玦想起自己父親誣陷袁長桑盜走了藏寶圖,才害得他遭人暗算身受重傷,不禁幽幽喟嘆。
她拋開杏花枝條,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趕緊道︰「墨成寧。」
李玦舒了口氣,眉目含笑。「成寧,以後便喚我大嫂吧。」
墨成寧先是一愣,隨即又驚又喜,歡然叫道︰「大嫂!你要跟我們走?」
李玦應了一聲,笑道︰「跟你們走。」
墨成寧不解李玦為何會突然下定決心,但她不打算問,只要知道李玦心里到底有袁長桑,其它的,她不在意。思量著該讓她好好和迷蝶派眾人道別,卻又怕她改變心意,墨成寧忖度了好一會兒,覺得一旬應是差不多。
她對上李玦宛若桃花的雙眸,見她正毫不避諱地打量自己,當即討好一笑。
「瞧你發怔的,在想些什麼?」
「想和大嫂商量何時啟程。依我看十日左右……」
李玦秀眉微豎。
墨成寧忙道︰「怕是委屈了大嫂,若然十五日後……」
「明日一早便走。」
墨成寧正飛速運轉著腦袋瓜,想讓她答應早點隨他們走,是以當听到李玦說明日就走,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只愣愣地看著她。
李玦看墨成寧疑惑盡寫在臉上,不由得失笑。「成寧覺得太趕?」
她回過神。「不趕!不趕!」怎麼會趕呢?雖然絕響谷甚美,但為恐夜長夢多,她巴不得早些出谷。
李玦笑笑,再沒言語。她的目光落在東偏北的山壁處,洽面對著探出金邊的旭日,初夏的晨光雖微弱,仍刺得她眯起眼,現在她一心只想在反悔前早些離谷。
「明日寅時三刻走。」
墨成寧立時應了,道︰「那我等會通知苟公子,大嫂今天就不必招待我們了,我們隨處逛逛就行。」
李玦疑道︰「荀公子?」側頭一想,又道︰「是了,你身邊生得很俊的那位公子。」
墨成寧微紅著臉,抿嘴一笑,並不否認。